在馬蹄聲起馬蹄聲落的戰事膠着中,又是一年春來到。
傅塵的竹園中已經有春筍拔節,此時正是吃春筍的好時節,竹園裡的幾位侍女將春筍略微醃過之後煮熟,這便是江南有名的手剝春筍了。
手剝春筍關鍵在於一個剝字,將春筍層層剝開,吃其精華,品其鮮嫩。
傅塵坐於一座四面透風的竹林雅舍內,淨手後親自剝筍,細嚼慢嚥,左側有俊俏婢女爲其斟酒,因爲前朝一句“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故而春日飲杏花酒而成爲名士潮流。右側侍女手捧一個托盤,其中有用泉水浸過的絲綢手帕,用以拭手。傅塵剝筍拭手飲酒,井然有序,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名士做派一覽無餘。
“家主,秋葉和蕭瑾已到蜀州,該如何處置,請家主示下。”傅東站在舍外青石臺階下,輕聲問道。
過了蜀州就是江南地界,也就是白蓮教的地盤,而且傅家當年在江南一手遮天,即便現在覆滅,其根基猶在,故而傅東此話底氣十足。
蕭煜將蕭瑾派往江南,瞞得了牧人起,卻瞞不過傅塵。畢竟西北是蕭煜的大本營,而江南終究還是白蓮教的地盤,更重要的是,蕭瑾要見的人是陸謙。
白蓮教內部有不同的意見,有人想要蕭瑾死,有人想要蕭瑾活。
傅塵吃完春筍,又有兩名侍女端來茶杯和一個青花瓷盆,漱口淨手之後,輕輕揮手,這些祖祖輩輩都是傅家家生子的婢女施了一禮,悄然離去。
傅塵望着舍外的竹海,問道:“陸謙那邊怎麼說。”
傅東躬身道:“大都督那邊的意思,是想見一見蕭瑾。”
傅塵收回視線,看了眼舍外的傅東,平淡道:“俗世是俗世,修行界是修行界,蕭瑾所來是爲了俗世事,大都督更是咱們在俗世的根基,既然他想見,那就見吧。”
“是。”傅東輕聲應下,然後擡起頭來,問道:“那秋葉?”
傅塵閉上眼靠着椅背,輕輕拍着扶手,道:“秋葉是掌教師兄的唯一傳人,斷人傳承如同斷人子嗣香火,不共戴天之仇啊,我承擔不起,由他去吧。”
道宗這潭渾水,蕭煜不敢去趟,因爲秋葉就是前車之鑑。傅塵出身道宗,更是深知其中玄機,先不說紫塵和青塵這一對從入門起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師兄弟,就說其中派系之爭,遠的有劍道之爭,稍近一點的有上代掌教嫡系與老七脈之爭,到了後來有祖庭與地方道門之爭,如今又有首徒與峰主之爭,其中各類“山頭”,各類派系,着實稱得上眼花繚亂三字,各大峰主和殿閣之主之間,更是亦敵亦友,讓不明就裡的外人根本分不清其中虛實。
但有一點,諸真人如何相爭,一般都不會對晚輩弟子出手,畢竟事關道宗傳承,底線必須要有。即便是青塵對付秋葉,也只是抓住秋葉“失德”的把柄,依照規矩把秋葉廢黜,而不是與秋葉直接大打出手。
傅塵睜開眼,雙手按在兩側扶手上,清冷道:“青塵那邊已經事敗,上官仙塵這邊估計也撐不了多久,咱們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出頭招惹道宗和蕭煜。”
“是。”傅東低頭,徐徐退下。
傅東離開後,傅塵嘆了口氣。西北如今的局面,其實是他與另外幾人一手促成的,作爲西北象徵的蕭煜是整個局的重中之重,若是蕭煜沒有醒來,傅塵今日所下之令就不會這麼“與世無爭”,而是毫不留情的殺無赦,在千年大計無望的情形下,他相信掌教真人會萬事留一線,不會真的孤注一擲。可蕭煜終究還是醒來了,一切都有了變數,不敢孤注一擲的變成了他傅塵,他手中底蘊深厚不假,可佈局多年的掌教真人就沒後手了?
傅塵眯起眼,自言自語道:“接下來我就該好好的修身養性了。”
傅塵在等,等着掌教真人飛昇,等着上官仙塵隕落,只有到那時候,纔是他傅塵攪動天下大勢之際。
進入湖州境內,滿目瘡痍。
到處都是戰亂之後的悽慘景象。
蕭瑾和秋葉在一路沒有受到任何阻攔的情形下,很快就來到了襄陽,見到了駐紮於此的藍玉。
在西北,從始至終都是武貴文輕,若不是還有一個藍玉,恐怕三大行營的掌印官都要變成武將。今日,這位以文臣身份執掌西北最爲精銳大軍的藍督師穿了一身棉袍,不像是一品公卿,更像是一個懷才不遇的落魄秀才。
蕭瑾和藍玉兩人曾經先後任職王相府左相,也算是同僚。蕭瑾算是晚輩,便首先行禮道:“蕭瑾見過藍先生。”
藍玉微微側身,只肯受半禮,然後還禮道:“懷瑜不必多禮,此番還要仰仗你纔是。”
說罷,藍玉又與秋葉互相點頭致意。
蕭瑾嘆息一聲,“此去禍福難料。”
藍玉笑了笑,“懷瑜過謙了。”
蕭瑾與蕭煜不一樣,從來都是謀後而動,而且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風範發揚到了極致,若無八成把握護得自身周全,他斷然不會以身涉險。
襄陽城裡有座錦翠樓,是有名的豪奢地方,裡面掌勺大師傅的手藝更是在整個湖州都排得上號的,有幾道拿手絕活,號稱是深宮內院的皇帝老爺都吃不到。
藍玉今日就在錦翠樓爲蕭瑾設宴接風,能參加的人不多,江陵行營方面不過是藍玉、李如鬆以及天機閣的兩位大先生,甚至韓雄和諸葛恭這兩位總兵官都不曾得知今日之事。
席上沒談什麼天下大勢,倒是說了不少修行界秘辛,從當年劍宗的上代宗主許麟一直說到失蹤不見的魔教教主。秋葉是道宗首徒,他的師尊紫塵更是直接參與了這些修行界密事,對於這些所謂秘辛自然知之甚深,而藍玉和兩位天機閣大先生出身天機閣,李如鬆出身暗衛,天機閣和暗衛本就是天底下消息最爲靈通的所在,對於這些秘辛也有所瞭解。至於蕭瑾,生而知之,對於這些更是不在話下。
如此一來,倒是相談甚歡。
宴後,蕭瑾和秋葉離開襄陽,繼續上路。
蕭瑾忽然開口問道:“秋葉真人,還記得你我上次在東海之濱所說過的話嗎。”
秋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自然記得。”
蕭瑾笑道:“可算應驗?”
秋葉稍稍沉默,點頭道:“算。”
蕭瑾悠然道:“如今我又有一言要對真人講,不知真人願不願聽?”
經過首徒廢立之變後的秋葉,在心境修爲上要進步許多,此時聽到蕭瑾這如神棍賣弄一般的話語,臉色沒有任何變化,只是平靜道:“請講。”
蕭瑾討了個沒趣,也不在意,開口就是驚世駭俗之語,“道門當興,興在秋葉。”
秋葉無動於衷。
蕭瑾繼續道“天地之間有氣運,人道之中有氣數,其中各有昭昭數理。亞聖曾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餓其筋骨,勞其體膚,曾益其所不能。原本你要到百歲高齡才能執掌道宗,百年時光的蟄伏換來日後一朝直上九重天,但如今天命已變,你竟然提前出世。故不再得氣運眷顧,自身氣數其實是明升暗降,日後怕是沒有機會執掌道宗!”
說到這兒,蕭瑾頓了一下,然後冷笑道:“而且還有早亡之憂。”
蕭瑾所言,竟是一個天大惡讖!
秋葉仍舊是不言,面無表情。
蕭瑾哈哈一笑,道:“都是蕭瑾胡言亂語,秋葉真人莫要往心裡去纔是。”
秋葉終於開口,輕聲道:“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