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位大真人護住玄塵,飛上天際,倏忽之間已然是消失不見。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秋葉目送三人遠去後,又重新回到屋內,結果看到意料之外的一個人,這幾天一直沒怎麼露面的慕容盈盈而立,兩隻寬大袖子交疊在身前,掩在袖口中的雙手裡提着一個籃子,顯然是專程來尋他的。
慕容輕聲問道:“事情還順利嗎?”
秋葉道:“大體無礙。”
慕容輕輕嗯了一聲,將手中的籃子放到桌上,然後從裡面取出一壺酒和兩隻杯子。她親自爲秋葉斟滿酒杯,欲言又止,猶豫片刻後還是問道:“此事了結之後,你還會回道宗嗎?”
秋葉原本要接過酒杯的動作略微遲疑了一下,道:“也許會,也許不會。”
慕容舉起自己的酒杯,哦了一聲,隨後一飲而盡,道:“說到底,你還是想回去的。”
秋葉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放到脣邊,卻是沒有立即飲下,而是說道:“衛國沒有我的容身立足所在,甚至偌大一個天下,也沒有。”
慕容放下酒杯,臉上浮現起一絲譏諷笑意,“那道宗就有了?”
秋葉的神情稍稍黯淡,沒有說話。
慕容又給自己斟滿一杯,還是豪邁地一飲而盡,稍微緩和了語氣,勸道:“既然好不容易從道宗的渾水中脫身出來,又何必再進去?”
秋葉沉默許久,平靜道:“如果我不去道宗,又能去哪兒呢?”
慕容說道:“可以留在西北,蕭煜和銀屏一定會……”
秋葉打斷她道:“終究是寄人籬下。我和蕭煜是朋友沒錯,你與林銀屏的關係也很好,但朋友的前提是平等,若是有一方要依託於另一方,這朋友二字也就變味了。”
慕容無言以對。
若是她和秋葉真的長居西北,他們又該以什麼身份面對西北的主人蕭煜和林銀屏?客人?還是屬下?
秋葉終於舉起酒杯一飲而盡,緩緩說道:“當年我與蕭煜初識時,我是道宗首徒,年輕一輩第一人,他只是一個落魄公子,剛剛踏足修行路。天差地別,那時候的我們,算是朋友嗎?依我看來,恐怕不算,即便勉強算是,也是以我爲主,以他爲輔。那我們是什麼時候真正成爲完全平等的朋友呢?是在蕭煜入主西北,我們兩人並騎入中都以後。從那以後的蕭煜就不用再看我的臉色,甚至除了掌教真人,他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臉色。”
秋葉說得很慢,在此期間,慕容只是安靜聆聽,並且一杯接着一杯地飲酒,直到酒壺完全空空如也。
慕容沒用自己的修爲壓制酒力,臉上浮現起兩坨紅暈,拿酒壺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帶着三分醉意道:“大丈夫者,不是應該能屈能伸嗎?”
秋葉搖頭道:“能直着腰走路,就不想彎腰坐着,哪怕走路要累些,也是如此。”
慕容呵呵笑了幾聲,聽不出自嘲還是嘲諷,“男人呀。”
秋葉一笑置之。
就在與明園相距不遠的溫體齋中,仍舊是燈火通明,隨着牧人起的幾次試探性攻城,中都城中的氣氛驟然緊張,大批的公務也隨之而來,事事上報,事事批閱,一沓沓摺子在書桌上堆積如山。
這些公文的內容不能說千篇一律,也是大致雷同,無非就是錢糧二字。蕭煜攻打蜀州和湖州,歸根結底還是爲了糧食,現在中都與漢中之間的聯繫被東北軍截斷,江南的糧食再多也難以運達中都,而西涼州的存糧,早在蕭煜孤注一擲地南征蜀州時就已經被蕭瑾掏空,可以說現在的中都存糧已經不多,僅夠三月之用,若是三月內不能破局,則中都危矣。
該怎麼辦?又能怎麼辦?林寒傳信說已經抵達漢中,與閩行合兵一處,可到底什麼時候才能擊潰査莽,又要多久才能驅逐牧人起?
林銀屏無力地靠坐在椅子上,手裡握着一枝長鋒紫毫,身前案上是一道打開的摺子,久久懸筆而不落。藍玉不在,蕭瑾被囚,王相府徹底廢黜,大都督府只處理軍中事宜,故而其他的事情就落在了林銀屏的頭上。
女子身體虛弱,又有身孕,本就嗜睡,值此深夜,又要案牘勞神,不過是強自撐着罷了。看着那封摺子良久,不知爲何卻沒看進去半個字,只覺得困得睜不開眼睛。她放下筆,一手撐額,不一會兒有均勻的呼吸聲響起。
她真的是累壞了。
一道身影輕輕推開門,悄無聲息地走了進來,夜風隨着門縫吹進屋內,將燭光吹得一陣搖晃。
身影走到林銀屏身後,爲她披上一件披風,然後又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女子身邊。
屋內靜悄悄的,他安靜地坐着,認真仔細地端詳着女子,她穿得很厚實,圓鼓鼓的,看不出半點婀娜身姿。她是個外柔內剛的女子,雖然平日裡經常會有小女子作態,但每逢大事,卻又是個難得讓人安心的性子,越是危急存亡,她越是不會流露出半點軟弱怯懦。獨自一人將西北挑在肩上,又有幾名女子能夠做到?
兩人就這麼坐着,一人睡着,一人醒着。
夜色深深,寒氣逼人,醒着的人看着睡着的人不自覺地伏在案上,又下意識地抱緊雙臂,輕輕嘆息一聲,揮了揮手,一團暖融融的氣息將女子包裹起來。
蠟燭一點點燃盡,只剩下燭臺上的一堆燭淚。
當林銀屏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窗外天空已經泛起魚肚白。
她睡眼朦朧地望了望四周,然後猛然瞪大了眼睛。
蕭煜坐在她的身旁,微笑道:“時辰還早,不妨接着睡會兒。”
沉默,女子只是盯着他,一言不發。
過了不知多久,女子終於發現這不是夢,猛地撲進他的懷裡,無聲地哭泣着。
蕭煜輕拍着她的脊背,柔聲道:“是我不對,讓你擔驚受怕,還讓你……一個人擔起西北這麼大的擔子。”
林銀屏把頭埋在他的懷裡,沒有說話。
蕭煜輕嘆一聲,傳國璽在他頭頂浮現,道道玄黃色人道氣息垂落,將兩人籠罩其中。
蕭煜說道:“這次被青塵暗算,既有我神遊萬里留下隱患的緣故,也有未曾防備的原因,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了。”
林銀屏終於從他的懷裡擡起頭,依稀可見臉上的淚痕。
她伸手挽住蕭煜的脖子,低聲道:“蕭煜……”
蕭煜抱住她,輕聲道:“這段時間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接下來的事情就交給我吧。”
林銀屏低聲道:“委屈談不上,不過辛苦還是有的,有沒有王爺的名分,天差地別,有些人不敢在你面前耍花腔,卻敢和我玩貓膩,欺負我不懂兵事,陽奉陰違。我知道,他們就是不服氣我一個女子執掌大權,都想看我的笑話,還有蕭玥和蕭瑾那邊,被我不分青紅皁白的禁足,恐怕也要對我這個嫂子生出怨氣。”
嘴上說着不委屈,可話裡話外卻處處是委屈。
蕭煜即心疼又好笑地看着小女人作態的林銀屏,一邊輕撫着她的脊背,一邊勸慰道:“好好好,這些我都知道了,你且放心,都交給我便是。”
蕭煜轉頭看了眼窗外,已是晨光初升,不由分說地將林銀屏抱起,然後走進內室,將她放在牀榻上。
林銀屏雙臂仍舊是緊緊環住蕭煜的脖子。
蕭煜輕輕地將林銀屏的手指掰開,然後俯身爲她蓋好錦被。
他直起身,平靜道:“你安心休息,萬事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