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襲殺再次打破了趙家的寧靜。
這是一場毫無疑問的有預謀行動,趙家在短短半個時辰中就損失超過二十人以上,而且這二十人皆是趙氏的直系成員,至於其他客卿家僕之流,就更數不勝數了。
端木家、司馬家、暗衛,中州城中三個舉足輕重的勢力一起出手,即便是三大世家之首的趙家也消受不起了。
巍然立於中州數百年的趙家似乎在剎那間風雨飄搖。有些在常人看來巍然如山的龐大基業,在一些人那邊,覆滅不過在翻手之間。
顏可卿站在司馬家的望樓上,望向牆外已經如小河一般的青石板街道,雨水中夾雜着絲絲縷縷的血色。她曾經在修行界最高層次的殿堂中登堂入室,也曾在最底層的市井中駐足停步,這些年經歷了太多太多的生死,也見慣了王侯顯貴一朝跌落凡塵,貧苦百姓賣兒賣女,賣笑女子的辛酸苦淚、一輩子不見光的諜子、剛上沙場就死於沙場的小卒、父子相殺、易子相食,太多太多,她已經麻木,早忘了傷春悲秋是什麼感覺,只是今天忽然有些感慨,青春易逝,年華易老,以往種種還彷如昨日,轉眼間她已經爲人母十三載,而那個女人的兒子更是以一種超然姿態出現在她的面前。
中州趙家,屹立不倒數百年,號稱履霜九十九獨佔半壁,死士門客無數,另外還豢養騎兵兩千六,這份偌大的家底,看似是鐵打的江山,可在那個年輕人的面前,只是幾次出手,就已經風雨飄搖。
有些事不服不行,她雖然在嘴上說方璇沒能笑到最後,可她也是知道,如果不出意外,最後的贏家還是那個已經早早死去的女人。沒辦法,誰讓人家生了個好兒子呢?
女人吶,在這個世道上,真正能自己撐起半邊天的有幾個?多半還是逃不過母憑子貴四個字。
提到蕭煜,就難免要想到那個讓她一輩子刻骨銘心的男人,那人是知道她在中州的,但自從十三年前一別後,兩人就彷彿真的是相忘於江湖,再不曾見過一面。
她猛然回頭轉身,長袖和裙角微微吹起,烏髮飄揚。
雖然女子今年已經是四十歲的成熟女子,但往前推二十年,也是讓一代人爲之傾倒的絕色美人,歲月沒有在女子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若是與本代聖女秦穆綿站在一起,說是姐妹也不爲過,故而這一轉身的風華,堪稱絕代。
轉過身後,她突然瞪大眼眸,差一點就流下眼淚。
一名身着黑色大袖寬袍的男子不知何時出現在望樓上,既有多年身居高位積聚的威嚴,也保留着幾分當年未曾踏足廟堂時的名士風範,如同一罈放置了數十年的美酒,未曾開封,就已經飄香四溢。
下一刻,女子臉色驟然冰冷起來,咬牙切齒道:“你來做什麼?”
當下這一副老夫老妻久別重逢的場景,本應是脈脈溫情,不過女子言語似乎有些讓人捉摸不透,男子倒是也不以爲意,只是稍微扶額道:“我知道你心中有怨氣……”
男子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女子打斷,“我是有怨氣,十三年來,我不敢說在一直等你,可也總是盼着哪一天你會出現在我面前,讓你知道咱們還有一個女兒。”
男子輕嘆道:“茹兒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女子眼睛一紅,眼眶溼潤,聲音微微哽咽道:“你從來沒把我們母女倆放在心上,我也是知道的,我和司馬箴扮假夫妻,我讓茹兒喊他爹,你可曾在意過?恐怕你只會一笑了之,自從方璇死後,你就只在意你的寶貝兒子,哪怕蕭煜視你爲仇,你仍舊是任勞任怨地給他鋪路,你可曾在茹兒身上花過一分心思?!”
蕭烈默不作聲。
兩人之間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過了不知道多久,蕭烈纔開口道:“那你知不知道明光他被我按在東都五年是怎麼過來的?多少次孤身一人的九死一生,茹兒有你庇護,過得倒是比明光還要好一些。”
顏可卿如吃醋的小丫頭一般憤憤道:“那我不管,你這爲人父的,可曾看過女兒一眼?還有,你那寶貝兒子差點兒要了茹兒的性命,這件事怎麼說?我這當孃的只是一個弱女子,奈何不得名震天下的西平郡王,可你這個當爹的敢不敢去管管你兒子?”
女子年紀漸大以後,爲自己爭風吃醋的時候少了,爲兒女蠻不講理的時候卻多了。
蕭烈輕咳一聲,知道在這件事上,一則自己理虧,二則女子也多半不可理喻,道理是萬萬講不通的,退了一步道:“茹兒在哪兒,帶我去見見她。”
顏可卿輕哼了一聲,終究是沒有多說什麼,帶着蕭烈朝內宅方向走去。
此時蕭煜也正在後宅中,與小丫頭蕭茹成對峙之勢。
準確來說,其實是蕭煜饒有興致地打量着這個異母妹妹,而小丫頭則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戒備姿態。
小丫頭雖然面子上還在強撐,但實際上也有點膽顫,不得不說蕭煜那一擲,給小丫頭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陰影,雖然孃親說眼前之人是自己的哥哥,但到底不是一個娘生的啊,誰知道他會不會趁着四下無人,把自己給殺掉啊。
蕭煜倒是沒什麼爲難小姑娘的心思,只是看到她後想起了許久不見的蕭玥,難得的心情不錯,逗逗自己這個妹妹而已。
蕭煜和聲問道:“蕭茹?”
小丫頭嘴巴厥得老高,“我纔不叫蕭茹,我叫司馬茹,不對,我跟娘姓,是顏茹!”
“我叫顏茹,我纔不姓蕭呢!那個男人扔下孃親不管,你又欺負我,你們蕭家的人可壞了!”
“我們蕭家的確是沒有好人,不過最壞的那個這次沒來,他叫蕭瑾,整天就是想着怎麼把我這個大哥害死,然後自己做蕭家家主。”
“這關我什麼事?”
蕭煜摸了摸下巴,“如果讓蕭瑾知道蕭烈在外面還有個私生女,他八成就想着在你身上做點什麼文章。”
在小丫頭的眼中,眼前這個所謂的西北王已經是不可戰勝的大魔頭,那個蕭瑾竟然還想殺了大魔頭,那豈不是比魔頭還要魔頭,此時又聽到蕭煜這麼一說,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也顧不得蕭煜說她是私生女了,吶吶地不知該說什麼好。
蕭煜瞧着小丫頭這副模樣,某種陰暗的頑童心理得到莫大滿足,快慰笑道:“我起初見你時,還以爲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小魔王,沒想到原來是外剛內柔的小丫頭,若早知如此,我就不拿你撞門了。”
興許是感覺出蕭煜並沒有惡意,小丫頭放開不少,此時撅起嘴巴,“你可壞了。”
蕭煜笑眯眯道:“那我道歉好不好?”
站在遠處的蕭烈看到這一幕,臉色古怪,過了許久,才長長嘆了一口氣道:“可卿,你把茹兒保護得未免太過了一些。”
顏可卿自然知道自己平日太過溺愛這個唯一的女兒,以至於現在都可以嫁人的年紀,還不通人情世故,不過嘴上猶自強辯道:“你這個當爹可曾教養過一天女兒?現在怎麼有臉皮說我!?”
剛剛給小丫頭賠了不是的蕭煜猛然擡頭,看到了不遠處的兩人,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斂去,最後沒有剩下一點多餘表情。
面朝蕭煜的小丫頭似有所覺,轉頭望去,看到自己孃親與另外一個陌生男人站在一起。
蕭煜轉過身去,語氣沒有半點起伏,冷淡道:“不打擾你們一家三口團聚了。”
天降大雨。
蕭煜這時候纔想起,中元節,自己還沒給孃親上一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