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時分,一輪明月高懸,即便是燈火通明的秦淮河也已經漸漸黯淡下去,歡客們經過一番征戰殺伐之後,除去少部分人,大都已耐不住乏意沉沉睡去,這條喧鬧了一晚的長河在夜色下終於恢復了原本該有的靜謐。
一輛馬車沿着秦淮河岸飛快前行,若是從外面看這輛夜色中的玄黑馬車,只能說一般尋常,其實車廂內別有洞天,雖說只容兩人落座,但大小物件乃至是爐瓶三事都一應俱全,均是以暗釦固定,即便路程顛簸,也絕不會有滾落損壞之虞。
蕭煜和林銀屏相對而坐,林銀屏從暗格中拿出茶具,案几內藏有闇火竈,點燃後沒過多久,一縷嫋嫋白氣從茶壺中升起,車廂內滿是團茶芳香。
蕭煜以指輕叩桌面,隔着兩人之間盤旋環繞的白氣,望向其後面孔有些模糊的林銀屏,怔怔出神。林銀屏伸手揮去一些阻礙兩人視線的白氣,開口問道:“爲什麼答應和張雪瑤聯手?我總覺得這個女人另有所圖,你說這次聯手會不會是她給咱們設下的一個局?”
蕭煜讚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的確有這個可能,雖然張雪瑤確確確實實是死了兩個族弟,但若是能用兩個無關輕重的族弟作引子,換來西北王的項上人頭,這個買賣還是很划算的。”
林銀屏沒有說話,只是帶着疑問繼續望向蕭煜,靜待下文。
蕭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輕啜一口後,繼續說道:“當然,這只是猜測之言,我並沒有直接證據證明這位衛國公主殿下與白蓮教有什麼勾結,但有些事情,只要讓我生疑,就已經足夠了。”
已經是一頭霧水的公主殿下終於忍不住問道:“那你爲什麼答應張雪瑤與她聯手,想要將計就計還是有什麼深意?”
蕭煜放下手中的茶杯,撩起窗簾望了一眼窗外,淡然道:“將計就計談不上,畢竟這裡是江都,咱們在這兒根基太淺,即便是想要反戈一擊,也沒那個本錢,而且距離西北太遠,整天被士子們掛在嘴上的四十萬大軍更用不上力。不過這江都城中還不是白蓮教一家獨大,道宗在此經營多年,咱們只要抱緊道宗這棵大樹,以有心算無心之下,未必不能有一個大小通吃的局面。”
林銀屏問道:“萬一張雪瑤真的想要誠心聯手呢?”
蕭煜放下窗簾,眯眼笑道:“那就讓本王給這位公主殿下留下一個教訓,免得日後做了衛國國主,連個衛國都守不住。”
林銀屏瞪大了眼睛,“張雪瑤會成爲衛國國主?!”
蕭煜玩味笑道:“衛國國主也就是張氏家主,本代張氏家主只有張雪瑤這一個獨生女兒,與其將國主之位傳給那些旁支子弟,讓旁支壓過嫡傳,倒還不如好好謀劃一下讓張雪瑤登位,然後與劍宗未來的掌門人公孫仲謀聯姻,地位自然穩如磐石。”
說到這兒,蕭煜看了林銀屏一眼,說道:“話說回來,岳父大人的鎮北王位至今仍舊空懸,按理你也能夠繼承,怎麼樣,你想不想過一把癮?”
林銀屏皺了皺鼻子,“這天底下還沒有女人做王爺的先例,紅娘子想做,可惜她死了,張雪瑤要做,那就讓她做去,我纔不去湊這個熱鬧。再者說,大鄭皇帝都死了,誰來封王?是那個被圈養在東都的小皇帝,還是咱們家那位做丞相的老爺子?”
蕭煜聽到老爺子三個字,臉色難免有些不自然,哼了一聲道:“我可沒這樣的老爺子。”
林銀屏看着眼前賭氣的男子,好笑道:“都是做老爺的人了,還發什麼少爺脾氣,羞也不羞?”
蕭煜猶自不解氣一般,冷笑道:“他可是正值壯年,如日中天,算什麼老爺子。”
林銀屏伸手按在他的手背上,安慰道:“好啦,如果是尋常人家,你也算是自立門戶的一家之主了,他可不就是老太爺嘛,咱們孃親的事情,他做得是不對,可說到底還是一家人不是。”
蕭煜用少有的譏諷語氣說道:“安國公府的女主人是陵安公主,少主人是蕭瑾,我算什麼?我娘至今沒有遷入蕭家祖墳,她又算什麼?”
林銀屏猛然一窒,不知該說什麼。
蕭煜厭惡地揮了揮手,似乎要將那個人帶來的不快徹底驅散。不過等他擡頭看到林銀屏低頭不語的時候,輕輕嘆息一聲,知道她本是好意,想要緩解自己與蕭烈之間的矛盾,只是沒想到會弄巧成拙罷了。
蕭煜的臉色稍稍柔和,反手握住她的手,想要說些什麼,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只能是嘆氣一聲。
林銀屏擡起頭了,臉色有些發白,輕咬嘴脣搖了搖頭,柔聲道:“我沒事。”
蕭煜無聲地點了點頭,然後擡高聲音道:“紫老,轉道去杜明師真人的紫榮觀。”
駕車的紫水陽應諾一聲後,馬車調轉方向,朝位於道術坊中的紫榮觀疾行而去。
江都仍舊保留大楚時的坊市格局,道術坊,可以說是道宗在整個江南地界的大本營所在,不但有杜明師親自坐鎮其中,而且身上掛着真人稱號的常駐道宗高手足有四人之多,其餘各路執事弟子更是人多勢衆,再者說,道術坊被道宗經營多年,暗布大小幻陣和禁制無數,即便是天人境界高手也不敢輕涉其中,逍遙神仙從外強攻也未必能討得好去。
據蕭煜所指,道術坊的管事坊主就是一位掛着真人名號的塵字輩道人。
到了道術坊前,守門道士在見到是蕭煜的馬車後,打開一道側門,馬車一路通行無阻,一直來到位於道術坊中心位置的紫榮觀前。
下了馬車,蕭煜帶着林銀屏和紫水陽在一名清秀道士的引領下,走進紫榮觀,穿堂過廊,臨近後院的祖師殿,引路道士默然轉身離去,紫水陽止步,林銀屏猶豫了下正想停下腳步,卻被蕭煜抓住手拉進了祖師殿中。
祖師殿中點滿了手臂粗細的鮮紅蠟燭,將原本晦暗的大殿照的亮如白晝,最上面供奉着一尊身着八卦道衣的道祖像,在道祖像兩旁則是陪祭着歷代道宗祖師畫像,氣度各異,仙風道骨者有之,慈眉善目者有之,威嚴古板者有之,冷厲無情者亦有之。
一襲淡紫道袍的杜明師站在道祖像前,背對着蕭煜和林銀屏兩人,負手而立。
蕭煜送開林銀屏的手,邁步走到杜明師身旁,擡頭瞧着神情似乎有些晦暗的道祖像,開口道:“白蓮教的聖女,杜真人可曾耳聞?”
杜明師溫言道:“王爺說得可是那唐家小姐聖月?”
蕭煜微微皺眉,“唐家?”
杜明師笑道:“蜀中唐氏,算不上世家,但卻是白蓮教的中堅力量,出過兩位白蓮教教主。”
蕭煜冷笑一聲:“這倒是家學淵源。”
杜明師輕笑道:“白蓮教不是當年那個爲百姓謀的白蓮教了。”
蕭煜輕聲道:“可道宗還是當年那個爲天下謀的道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