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越下越大,微塵道人信步走到靑景觀一旁的樹林中,安靜地望着林間落雪。
片刻後,一聲狼嚎響起,林間上竟是突兀地奔出一羣野狼,眼睛幽綠,止步於微塵道人身前十丈開外。
微塵輕笑一聲道:“我方纔還在奇怪這東都周邊怎麼會有成羣野狼,原來是你養的。”
狼羣向兩旁分開,一名黑衣道人盤坐在一頭巨狼背上緩緩行來。若是蕭煜在這兒,就會認出此人正是與無塵道人在靑景觀鬥劍的那名黑衣道人。
黑衣道人平靜道:“微塵師兄,多少年沒見了?”
微塵微笑道:“大概有二十年了吧。”
黑衣道人略微感嘆道:“二十年,無塵終究是回道宗去了,以掌教師兄的年紀多半是要求飛昇大道,如今道宗是誰掌權?”
微塵道人笑而不語。
黑衣瞭然點頭道:“果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原來是微塵師兄。”
微塵走近幾步,笑問道:“想不想回道宗繼續執掌你的開陽峰?”
黑衣道人搖頭道:“以我如今的修爲,回去也是徒惹人笑話而已,倒不如現在這般逍遙自在。”
微塵也不強求,道:“也好,那就再等些時日。待到千年大計事成,借宗門氣運加身,你的境界未必沒有轉機。”
黑衣道人不置可否,轉而說道:“當年道宗七脈弟子並立,是師尊整合七脈,將原本老七脈弟子打壓下去,咱們這些師尊的嫡系弟子才能坐了七脈峰主的位子,成了現在的新七脈。說是七脈,其實都是師尊那一脈相承而已,師兄弟們算是各自成業,也就有了各自的計較,這樣的師兄弟,我不喜歡。我更喜歡當年,大師兄和二師兄可以在一起論道,四師兄總是穿着他那身髒兮兮的道袍往一塵不染的三師兄身邊湊,你偷着去見玉塵師姐,還要小師弟給你把風,當年的都天峰像是一家人,現在的都天峰則是孤家寡人。”
微塵道人嘆息道:“俗世中自家兄弟都難免分家,更何論咱們師兄弟。天塵,在咱們師兄弟中,你的天資最高,可與上官仙塵相媲美,所以師尊纔會給了你一個天字,你可莫要辜負了師尊的一片心意。”
真實身份其實是道宗開陽峰主的天塵道人沉默了許久,緩緩開口說道:“當年在咱們師兄弟中,大師兄繼承的是師尊衣鉢,天資不是最高,但是成就最高。小師弟最具靈氣,獨闢蹊徑。至於你們幾人,如今也都算是世人眼中的神仙。而我這個天資最高之人,三歲啓蒙初悟,五歲和合,七歲空冥,十一歲履霜,不足弱冠便已踏足天人,比起如今的道宗首徒秋葉還要強出一線,可那又如何?我就是太過自負,纔會不自量力的想要用丹道自成一家,落得今日這個墜境不止的下場,休說是上官仙塵,就是幾個小輩,也比我強出太多。”
微塵感嘆道:“可若是當年你成功了,豈不就是第二個上官仙塵?再者說,你丟的是元氣,可感悟眼界猶在,有朝一日未嘗不能重返逍遙境界。”
天塵道人沉默良久,然後從袖中拿出一卷無名書,說道:“這是我研習丹道以來的心得體悟,幫我帶回道宗,若是可以,不妨把它放到道藏殿中,然後再替我這個不肖弟子給師尊上一炷香。”
微塵接過無名書,點頭嘆道:“我知道了,如今多事之秋,日後你好自爲之。”
——
崔津倉皇地往東都城中而去,就像一挑喪家之犬,再也沒有方纔那儒雅淡定的文士風度。
小天人五衰相加身,從雲端跌落塵埃,半生苦功化爲烏有,更讓他在落魄倉皇中多了一分恨意滔天。
恨自己鋌而走險。
恨微塵出手無情。
恨蕭煜行事奸猾。
如今自己痛失逍遙境界,此生怕是再難恢復了,若是沒了這逍遙僞境,他又如何能超然立於朝堂之上?
就在崔津猶自憤恨不已時,有一道黑色長虹劃破天際,自梅山方向而來。
崔津猛然轉身,臉上表情驚駭欲絕。
“竟然是你!”
崔津想要再次身化血虹,不過來人搶先一步,一手遮天,生生將崔津攔了下來。
崔津臉色蒼白,瘋狂甩袖,無形劍氣鋪天蓋地。
來人仍舊只是伸出一手,輕描淡寫地將所有劍氣擋下。
崔津不斷向後退去,顫聲道:“我是當朝少保,你不能殺我……你不能殺我。”
來人譏諷一笑道:“西平郡王殺得,少保就殺不得?”
崔津猛地咬破舌尖,吐出一口真陽涎噴在右手掌心。
一掌朝來人拍出,掌間有風雷。
來人任憑這一記讓蕭煜丟了半條小命的一掌拍在自己心口,身形紋絲不動。
一手扼住崔津咽喉,將他緩緩提起。
一手穿心而過。
來人轉身離去。
風雪驟起,天地間白茫茫一片。
讓蕭煜以爲已經逃出生天返回東都的崔先生,只剩下一具被洞穿胸口的屍體,孤零零的躺在雪地上。
大雪如幕,片刻後便被徹底掩埋。
——
蕭煜捲起袖子,用手將墓碑上的積雪一點點清理乾淨,然後就這麼席地坐在墳前,與躺在裡面的孃親靜靜相望。
過了良久,蕭煜臉上露出少見的柔和神態,輕聲道:“娘,我這次沒把兒媳婦給你帶來。因爲她身子不大好,說起來也是爲我才落下了病根,算是我欠她的。而且從中都到東都這麼遠的路,我怕她在路上有個三長兩短,所以就把她留在中都了。”
“我也見過爹了,他還是老樣子,不提也罷,不過以前的立誓,我說到做到。”
蕭煜就這般坐在地上,絮絮叨叨的把自己這一年來的經歷說了一遍,待到說完時,他身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遠遠望去,就像是個雪人。
蕭煜起身,抖落身上的積雪,說道:“娘,我走了,改日再來看你。”
微塵道人走到蕭煜身後,輕輕揮袖,席捲冢上落雪,輕聲道:“死者長已矣,生者常慼慼。”
蕭煜臉色平靜,說道:“常慼慼談不上,總是閒暇時候才能想起來的,人就是這個德行,活着的時候還好說,若是人死了可就沒什麼忘不掉的,也沒什麼情分磨不乾淨的,就看時間久不久,一年不夠十年,十年不夠一百年,總有那一天的。”
微塵淡然道:“可絕大多數人活不到那一天。”
蕭煜閉上眼,說道:“所以纔會有一生一世的說法。也正因如此,我纔要常常來看望她,生怕活得久了,就把她真的忘了。如果……我都不記得她,那誰還會記得她?”
微塵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嘆息一聲。
蕭煜抖了抖已經破碎的袖子,拿出那把已經很久沒用過的混元傘,輕輕插在母親的墳冢上,爲她遮擋繼續落下的大雪。
一如當年。
二十年前,你給我撐傘。
二十年後,我給你撐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