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煜的胸口處被破開一個血洞,一手拄劍,一手捂嘴,絲絲縷縷的鮮血從指縫間流出,踉蹌前行。
完顏德臉上的笑意慢慢斂去,此刻既沒有先前謙恭有禮的一團和氣,也沒有方纔陰狠毒辣的猙獰殺氣,只剩下看不出含義的無悲無喜,這纔是往日裡那位執掌後建朝政的攝政王。
泰山崩於面前而不改色,臨大事須有靜氣。完顏德一直是如此教育完顏弘的,而他本人也是如此做得,只是今日面對蕭煜時,卻有些失態。不知到底是蕭煜的緣故,還是蕭烈的緣故。
完顏德擡手止住鐵浮屠的衝鋒,對距離自己已經不足二十丈的蕭煜平淡問道:“還能活?”
蕭煜放開捂嘴的手,吐出一口血沫,淡然道:“死不了。”
完顏德對此稍感意外,但也沒有過多深究,現在兩人處在一個即將兩敗俱傷的局面,蕭煜擡手可殺他完顏德,而他也能繼續用重騎的性命堆死已經重傷的蕭煜,可這樣一來,就只能是便宜了一旁作壁上觀的牧人起和遠在東都的鄭帝,白白給他人做了嫁衣。他是後建攝政王,不是死士,不管再怎麼想殺蕭煜,前提是能保證自己安穩活着。所以完顏德退了一步。
蕭煜直起身,胸口上的鮮血已經止住,絲絲縷縷的紅線在血洞中交織出一張大網,似是竭力修補着這個恐怖的傷口。
完顏德看到如此景象,終於悄悄嘆息,看來這一次是真的殺不了蕭煜。不過他也不是輸不起的人,這次只當爲當年之事恣意妄爲一次,以後如何,自當另有一番計較。
畢竟他和蕭煜之間不能單單以私人恩怨概括,他們兩人一個代表着後建,一個則是代表着西北,甚至還要牽扯到魔教和道宗這兩個龐然大物,若不是殺掉蕭煜符合李詡針對道宗千年大計的謀劃,李詡也是絕不會坐視完顏德恣意妄爲的。
只是如今沒有殺掉,那就該另尋他路了。君不見昨日還是草原蕭逆,今日便是西平郡王了?
完顏德溫和笑道:“西平王,本王先給你賠個不是,思慮不周啊,這次是本王孟浪了。”
前一刻還是生死大敵,轉眼間便又是溫和長者,其中轉變堪稱圓潤如意,蕭煜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比起這些老輩人,在城府心機上還是差了太多。蕭煜沉默了片刻後,輕聲笑道:“此次鉅鹿之行,蕭某是攜誠意來,卻沒想到摔了一個好大跟頭,這次就當吃一塹長一智,以後再不敢如此行事了。”
完顏德大笑道:“西平王也不要太過自謙,你何嘗又不是打着險中求富貴的心思?若是本王翻臉,你就來一個將計就計,順勢解決掉本王。方纔你明明可以從容退走,卻偏要來殺本王,本王這纔回過味來,西平王你的心思不簡單吶。”
蕭是不置可否,只是淡笑道:“如今重傷垂死的人是我,王爺可是絲毫無損。”
完顏德笑容中帶出一絲冷意,說道:“以西平王的體魄,想來再受一波騎兵衝鋒也無大礙,而本王只要消受西平王的一劍,恐怕就要魂飛天外了。”
蕭煜將破陣子上的四九白金劍氣散去,長劍偏斜,沒有言語。
完顏德神情歸於平靜,調轉馬頭,平靜說道:“說起來我與你父蕭烈也是舊識舊敵,只是如今看來,我們終歸是老了,與其說看自己如何,倒不如說看自己兒孫如何了。今日之事算是父債子償,日後再無恩怨,至於你和弘兒的恩怨,就由你們自己去了結吧。”
蕭煜輕聲道:“不送。”
剩餘鐵浮屠徐徐後撤,隨着完顏德絕塵而去。
蕭煜將破陣子收入鞘中,不顧儀態的吐了一口口水。
不是因爲完顏德,而是因爲蕭烈。
父債子償,蕭煜沒意見。但若是因爲蕭烈的**債,這可就讓蕭煜甚惡之。
父之紅顏知己,母之生死大敵也。
若是方璇沒死,這種事情倒也是無關輕重,畢竟男人麼,蕭煜也不會多說什麼,只是蕭煜因爲方璇之死與蕭烈反目,不管蕭烈是否計較,蕭煜肯定是難以釋懷的。
故而蕭煜在女色一事上,有世家弟子難以比擬的節制,不管是秋思也好,還是秦穆綿也罷,蕭煜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如果說自己清心寡慾,沒有半點旖旎念頭,蕭煜自己都不信,但他就是在心裡憋着一口氣,你蕭烈沒做到的,我做給你看!如此而已。
說到底,蕭煜還只是一個未成家,不到而立之年的年輕人而已。不管如何身居高位,終歸是少了一些歲月的沉澱。特別在感情一事上,不是說放開就能放開的。或許等蕭煜到了不惑之年,才能不爭一時之氣,學完顏德那般“一笑泯恩仇”。
蕭煜對此也有所反思,只不過得出一個讓他不知如何是好的結論,“或許有一天,他會變成第二個蕭烈,變成一個自己曾經最厭惡的人。”
這種所謂的成熟,究竟是對還是錯,是一種進步還是一種倒退?
或許真正應了那句話,自己終究沒能改變世界,還是讓世界改變了自己,而如今自己能做的,只能是改變下一代,讓他們和自己一樣了。
徐林不知何時走到蕭煜身後,輕咳一聲打斷了蕭煜的思緒,“殿下傷勢如何?”
蕭煜醒過神來,轉身搖頭道:“無妨,鬼王呢?”
徐林輕嘆道:“完顏德退走後,他便無心再戰,我留他不住,他拼着受我一拳,逃走了。”
蕭煜若有所思道:“若是此人可爲我所用,讓他代替藍玉統掌內衛之事,也好讓藍玉專心梳理西北五州內政,大都督以爲如何?”
徐林搖頭道:“此人志在修行界,怕是極難招攬。”
蕭煜用手作了個虛切的動作,冷聲道:“不能爲我用,那就除掉此人。”
徐林苦笑道:“難,當年此人能從上官仙塵手中逃得一命,逃命本事可見一斑,若無逍遙神仙出手,想要擒殺此人把握,不足一成。”
蕭煜冷哼一聲道:“那就容後再議吧。”
見蕭煜心情不悅,徐林轉移話題道:“方纔殿下在想什麼?”
蕭煜愣了一下,長舒了一口氣,直言不諱道:“我在想二十年後的蕭煜是什麼樣子。”
徐林饒有興趣的問道:“不知殿下想出來沒有?”
蕭煜看了眼漸漸西垂的斜陽,沒來由的一笑,說道:“想出來了,是一個令人望而生厭的傢伙。”
徐林聞言大笑道:“聽殿下如此一說,我倒是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了,若是二十年前的徐林,那日在中都城下,就不會下馬受降,而是要死戰到底了。”
蕭煜眯眼笑道:“其實不說二十年,就是五年前的蕭煜,若是能執掌西北四十萬大軍權柄,也是斷不會接受這個西平郡王的頭銜,定要揮兵南下,與鄭帝來一個玉石俱焚的。”
徐林搖頭笑道:“若是五年前的蕭煜,可不會得秋葉真人青眼,也不能讓徐某兵敗青河,更扛不起西北這個擔子。”
蕭煜點一點頭,喃喃道:“倒也是這個理。”
徐林說道:“殿下,紫水陽他們也快回來了。”
蕭煜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胸口,原本那個碗口大小的血洞已經癒合,若不是蕭煜現在略顯蒼白的臉色和胸口破碎衣袍上殘留的血跡,根本看不出半點受傷的痕跡,緩聲說道:“那走吧,咱們去會和諸葛恭和閩行,免得有人按耐不住,想要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