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過去,天空中的烏雲漸散,一輪紅豔冬日噴薄升起,落在殘雪上映出一片晃眼的白亮。
一個年輕人走出大帳,驟然的明亮讓他微微眯眼,略微適應了光亮之後,他開始在營中四下走動,不時有成隊的騎兵從他身邊經過,馬上的騎兵多半會打量他一眼,好奇怎麼會有這麼一個“閒人”。
年輕人不緊不慢的圍着營地走了大半圈後,忽然看到在一個角落裡坐着一個老漢,老漢右手正端着一個黑亮瓷碗,碗裡是剛煮好的酥油茶,老漢小口抿着,每抿一口,就閉上雙眼,左手輕輕拍打着自己的膝蓋,一副回味無窮的樣子。
年輕人笑了笑,徑直走到老漢身邊後,開口道:“這位老人家。”
沉浸在酥油茶世界中的老漢被嚇了一跳,險些將碗裡的酥油茶灑出來,急忙湊上嘴吸了一口,接着擡起頭瞪着這個不速之客怒聲道:“瓜娃子,鬼叫啥呢!”
老漢年過五旬,已經在汗王親衛中待了大半輩子,從入伍的第一天起就是火頭軍,在汗王親衛中與他同輩的人已經不多,不是早早戰死就是升官去了別處,而很多晚輩也已經成了百戶、千戶,甚至封了臺吉,就連親衛的主人都已經換了三任,可老漢還是那個火頭軍,比起那些早早戰死的人老漢是幸運的,可比起那些升官封臺吉的人,老漢似乎又是蹉跎了大半輩子時光。
現在回想起往事,老漢也沒什麼後悔的,畢竟這麼多年來一直平平安安,也算是福氣了。林遠大汗在時,草原是罕見的太平光景,只是好人不長命,林遠大汗還不到五十歲就早早去了,實在讓人可惜。後來是王妃掌權,草原就開始亂起來,不久後公主與王妃更是打得是昏天地暗,最後據說是公主的那個駙馬將紅娘子勒死,重新入主王庭,老漢和一些歲數差不多的老人都認爲以後的汗王八成就是這個駙馬了。
只是今年註定不太平,剛打完了王妃,中原那邊又要出兵,還得接着打,可汗王近衛哪還有人,無奈就連老漢這樣的老卒也被派上了前線。
老漢一口氣喝乾了碗中的酥油茶,把碗放在一旁,斜瞅着這個笑盈盈的年輕人,問道:“小兔崽子,哪個把總手下的?這個時候還敢在營中游蕩,小心軍法伺候。”
老漢倒不是什麼大人物,只是在這軍中時候長了,這麼多年下來也都有些香火情分,那些未發跡前受過老漢恩惠的也都樂意賣老漢一個面子,所以老漢在營中的日子倒也是頗爲快活。
年輕人輕輕一笑道:“我是多鐸大人的親衛,不妨事的。”
老漢擡了擡眼皮,“我說呢,不過你不去護衛統領大人,來這兒做啥?”
年輕人沒有回答,倒是反問道:“老人家,這天寒地凍的,坐在地上不涼?”
老頭兒咧嘴一笑,露出一嘴黃板牙,“這算啥,早些年,在雪地裡睡覺都不是事。”
年輕人學着老漢的樣子坐到他的身旁,問道:“要打仗了,老人家你這麼大歲數了,怎麼還要上戰場?”
老人瞥了了年輕人一眼:“還不是因爲駙馬和王妃?打了一年,汗王近衛都打光了,雖說現在又補充了一些,不過也才三四萬人的光景,哪裡擋得住那個閩行的八萬大軍?這次全軍開拔,把王庭裡的青壯差不多都拉乾淨了,沒辦法,只能再用老漢我這樣的來湊人數嘍。”
年輕人輕嘆一聲。
老頭嗤笑一聲,“小子,唉聲嘆氣個啥?以前沒有林遠大汗的時候,我們秋冬二季哪年不是要揮兵南下,哪年不死人?說起來現在的這個駙馬也委實窩囊了些,窩裡鬥倒是厲害,打贏了王妃,可欺負一個女人算什麼本事?現在莫說是揮兵南下,秀龍草原說不要就不要,小丘嶺也拱手送給徐林,真是讓人欺負到家門口了!”
年輕人皺眉道:“秀龍草原一馬平川,最適合重騎衝鋒,若是死守秀龍草原,怕是正中徐林下懷。”
老頭呸了一聲,不屑道:“老漢我打仗的時候你還在吃奶呢,你懂個球!”
年輕人一笑置之。
老頭站起身,拍了拍伸身上泥土,“你小子從軍時間不長吧?”
年輕人點頭道:“不大到一年。”
老漢笑道:“看得出來,小家子氣,你小子還是看得少,見得世面少,以後跟着多鐸大人多走走多看看,見見世面,漲漲見識,有好處!”
年輕人微微一愣,繼而失笑道:“一定。”
老漢怫然不悅道:“咋的,老漢我說得不對?你們這些瓜娃子毛都沒長全,知道個卵,我吃的鹽比你吃的飯還多,聽你的口氣還有點不服氣?也是,和你說多了你也不懂,算了,不說了!”
年輕人饒有興趣道:“你還沒說,怎麼就知道我不懂?”
老漢斜着眼,不屑道:“年紀輕輕,估計連姑娘身子都沒見過,這都不知道,還能知道啥?不是老漢我自吹,這人吶,一眼我就能看出個八九不離十,你小子面相平平,看着就不像個聰明的。”
年輕人哈哈大笑,“老人家還懂相面?不錯不錯,家有一老如有一寶是不錯,可也不能倚老賣老。”
老漢哼了一聲,打定主意不想再和這個瓜娃子囉嗦,毛都沒長齊,懂什麼?現在的年輕人啊,一個比一個浮躁,用一句他早年聽中原士子說的話,世風日下啊。
老漢搖頭嘆息,打算轉身離去。
就在這時,營中響起嗚咽號角聲。
騎兵來往交織。
老漢臉色微變,“是統領大人升帳了。”
年輕人不緊不慢的從地上站起,接口道:“看來是閩行大軍打過來了。”
老漢哼了一聲,雖然對這個不服自己說教的年輕人看不大順眼,但也不得不承認這句話說得倒是不錯。
年輕人也沒再對老漢說話,只是輕輕自語道:“八萬大軍啊,想要一波吃掉蕭某?胃口大了些。”
老漢聽到這句話,微微一愣,還沒來得及說話,就看到他走向中軍大帳。
接着老漢猛然瞪大了雙眼。
一隊最低也是千戶官職的大人在統領多鐸竟帶領下竟然沒有在中軍大帳,而是徑直奔到這名年輕人面前。
這些老漢眼中的大人們齊齊翻身下馬,單膝跪在年輕人面前,多鐸沉聲道:“請右相升帳。”
蕭煜舉步前行,“那就走罷,升帳。”
老漢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人羣瞬間分開一條道路,等到那名年輕人走過去後,復而合攏。
然後所有人亦步亦趨的跟在那名年輕人身後。
老漢呆若木雞,喃喃自語道:“右相……我真是老糊塗了。”
不到三十歲的右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