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州,地跨大江,東連江州、江都,西接湖州、豫州,南鄰湘州,北靠齊州,不過因爲兩軍交戰的緣故,位於大江南岸的部分並不在蕭煜的掌控之中,換句話來說,如今的徽州已經一分爲二,蕭煜和陸謙以大江爲界,各佔一半。
如今被蕭煜握在手中的這一半多爲平原,以淮北爲名,而陸謙手中的那一半則是以丘陵爲主,稱之爲江淮。
蕭煜率領大軍駐紮於淮北平原東南部,他本人則是進入徽州首府安慶。
他在安慶府見過了本地三司等地方官員後,特地召見了隨行的閩行。
魏禁在湖州風生水起,本就失意的閩行於是更加失意,蕭煜作爲主公,已經把魏禁捧到一個足夠高度的位置,足以讓他發揮一身才華,接下來要給魏禁樹立一個牽制他的存在,閩行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這種算不得高明的帝王心術,蕭煜幾乎是無師自通。從他入主西北以來,他就一直玩弄着這樣的平衡手段,並樂此不疲。
安慶府,景色最好的地方絕不是三司衙門,畢竟有句老話說得好,官不修衙,其中有兩點原因,一則是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修衙門耗時耗力,修完之後自己未必還在任上,不值得去修,再則是修衙容易落人口實,不敢去修。安慶府的各大府衙,上次修繕時還是世宗年間,至今已有近百年,衙門實在破落得不成樣子。
安慶府最好的地方是孟家大宅,又名青虞園。
孟家是整個徽州首屈一指的大世家,雖然比不得江南那些四世三公的高門大閥,但也是六七代人接連出仕爲官,在徽州根深蒂固,其大宅經過十代人的不斷完善,更是彰顯其家族底蘊,比之尋常王府也不遑多讓。
蕭煜此番前往徽州,就是下榻於孟家的青虞園中。對此孟氏一族非但沒有半分不滿,反而歡喜非常,深感榮幸。
青虞園後府花園。
蕭煜負手走在前面,閩行稍稍落後半個身位,跟在後面。
兩人沿着一條鋪滿鵝卵石的小徑,圍着整個碧綠湖水繞湖而行。
今天的蕭煜沒有穿那身黑底金紋的蟒袍,而是穿了一件石青色常服,以玉帶束之,不太像手掌萬千生殺大權的齊王殿下,反倒是更符合他的另外一個身份,年輕的蕭家家主。
相較於蕭煜的輕鬆隨意,閩行要“正經”許多,一身中規中矩的一品武官麒麟服,腰間同樣束以玉帶,黑色官靴,腰間懸着鑲有七顆朱玉寶石的佩劍。
蕭煜望着旁邊雨後煙霧朦朧的湖面,開口道:“知行,魏禁那邊,你怎麼看?”
閩行上身微微前傾,恭敬道:“回稟王上,魏都督用兵奇正相輔,已是當世大才,閩行不能及也。”
蕭煜皺了皺眉頭,微微加重語氣道:“孤讓你說自己的想法,不是讓你說這些奉承話的。”
閩行悚然一驚,急忙道:“臣愚鈍。”
蕭煜下意識地轉動了着手腕上的一串數珠,輕掐遏制妄念的菩提子,緩緩道:“自西北起事,時至今日,孤坐擁半壁江山,活着的人大多功成名就,但是也有些人死了,有些人老了。如果一輩人老了,年輕人還沒成長起來,那就是青黃不接的境地。可如果年輕人長得太快,早早就紮下根去,歷經風雨洗禮而不倒,根深蒂固,幾十年後,那將是一棵參天大樹。”
閩行臉色凝重,低下頭去,不敢輕易開口。
蕭煜停下腳步,扶着小徑旁的一棵粗壯大樹,望向頭頂的樹冠,“就像這棵樹一樣,遮天蔽日的參天大樹。”
蕭煜的五指慢慢抓入樹幹之內,“樹底下的人,擡頭看不到天,只能看到樹冠,久而久之,就只知道有樹,而不知道樹上面的那一片天。”
閩行的頭垂得更低,默不作聲。
蕭煜轉過身來,望着閩行,平淡道:“知行,你明白孤的意思嗎?”
閩行小心開口道:“王上春秋鼎盛,如日中天,在王上之下,從來都沒有參天大樹。即便是有,也遮擋不住王上可普照十地八方之光。”
蕭煜的臉色似笑非笑,眼神卻是逐漸冰冷起來。
這位志在天下但身體境況不算樂觀的江北之主,沉聲道:“現在沒有,不代表以後沒有,樹不是一天長成的,天也不是一天被遮住的,日月終要換新天,這樣的淺顯道理,你也不明白?”
閩行察覺出王上已然有幾分怒意,立刻單膝跪地道:“臣駑鈍,請王上恕罪。”
蕭煜冷哼一聲,臉色歸於平靜,平靜道:“你就是該聰明的時候糊塗,該糊塗的時候又聰明,所以總是辦錯事,總是被魏禁壓一頭,若是剛纔的人是魏禁,他不會等到孤把話挑明。”
閩行額頭有冷汗滲出。
蕭煜繼續轉動手中的菩提子,自從廢除自身魔門修爲之後,天魔已不在,只是心魔慾念卻是無法根除,蕭煜深知所謂心魔其實是來源於己身,故而他便愈發親近佛道,最近更是忌葷腥,忌女色,忌聲樂,常常手掐菩提子,遏制心中萬千妄念。
蕭煜剛纔差點忍不住要將整棵大樹從中折斷,直到數完菩提子,心境纔再次恢復到古井無波的狀態,淡然道:“孤只有玄兒一個兒子,命中也不會有第二個兒子,孤這輩子的基業都指望着他繼承下來,所以在此之前,孤要親手爲他掃平道路。”
閩行地頭道:“臣定當竭力輔佐王太子殿下,死而後已。”
蕭煜語調緩慢了很多,“這些話,孤本不該對你說起,不過孤想讓你看住一個人,又不能不說。閩行,你記住一點,樹底下是長不成樹的。”
閩行低頭應諾,臉色蒼白。
蕭煜眼神中流露出幾分厭惡神色,不過被他很好地掩飾過去,揮了揮手道:“好了,你去吧。”
閩行半彎着腰,徐徐向後退去,直到退出三丈外後,才轉身離去。
在閩行離開後,蕭煜突然臉色猙獰,一掌將那棵大樹從中斬斷。
隨後他收起手,臉色驟然平靜下去,輕聲道:“你這種不成材的東西,再給你百年時間也是塊難雕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