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文四年,大寒。
每逢這個時節,高門華族們又可以披裘擁爐,或踏雪,或賞梅,彰顯其名士風範。然而在今年,整個江州無梅也無雪。
作爲江州首屈一指的高閥家主,謝公義最近很低調,足不出戶,說的難聽些,甚至有些夾着尾巴做人的味道。畢竟現在蕭煜和陸謙已經在全面備戰,江北和江南之間可以用一觸即發來形容,他素來是心向江北,又是與道門交好,但無奈身處江南,若是此時還不收斂,怕是立馬就要大難臨頭。
今年的江州沒有下雪,但卻透出一股子溼冷,彷彿要穿過厚重的大氅和皮囊,一直滲到骨子裡去。謝公義獨自一人坐在後園中的涼亭中,望着沒有結冰的碧綠湖水,怔怔出神。
謝思悄然走到他的身後,輕聲喚道:“爹爹。”
謝公義回過頭來,原本有些凝重的表情變得柔和起來,“是思兒啊,坐吧。”
謝思坐到謝公義對面的位置上,輕聲問道:“爹爹在想江北的事情?”謝公義在女兒面前沒有隱瞞的想法,長嘆一聲道:“是啊,如今明公和廷公各自備戰,擺明了就是要一戰定輸贏,而此戰之勝敗,不單單是關係到天下蒼生歸屬,更是決定了我謝家是興是亡。”謝思嗯了一聲,卻沒有像自己父親那般愁眉苦臉,反而是有些悵然若失。
她想起了蕭煜。
那個在她生命中來去匆匆的男人,那個最終還是一場春夢了無痕的男人。
雖然終究兩人陌路,但她還是會忍不住想起他。
想起那曾經的細碎時光,以及藏在時光裡的點滴心動,還有最後的長長悵然。
興許是無知己可以訴說心中之憂的緣故,謝公義開始給女兒詳細講解當今形勢,“明公屯兵齊州和蜀州兩地,由西北軍中善戰第一的魏禁坐鎮蜀州,而他本人則是親自坐鎮齊州,分兩路進軍的態勢已然確定,那麼與之相對的,湖州兩襄和整條大江天險會成爲重中之重。兩襄和蜀州先不去說,只說這大江天險,西起湖口,東至靖江,這會成爲一條綿延千里的戰線,只要明公能突破這千里防線的任何一點,進而攻取無湖、蕪錫、崇明等任意一個重鎮,取得一個立足點,那麼接下來的仗就會好打很多,最差的結果也是配合蜀州偏師一舉攻下湖州,對江都及江南各州形成居高臨下的兩面合圍之勢。”
謝思聽的似懂非懂,疑惑道:“如果打不開呢?”
謝公義道:“如果明公無法在正面突破大江天險,那麼屯兵於齊州的二十萬大軍就無用武之地,也就是說只能依靠蜀州偏師來進取江南,兩襄自古便是易守難攻之地,即便是明公鐵了心要鏖戰兩襄,也不知要付出多大代價才能攻下,畢竟在廷公整軍之後,如今的兩襄已經不是第一次南征時的兩襄了,進取不敢言勝,但防守則未必會輸。”
謝思憂心忡忡道:“當年後建鐵騎可就是在襄陽面前止步數年之久的。”
謝公義嘆息道:“幸而第一次南征拿下了蜀州,若是明公手中沒有蜀州,以劍閣天險,入蜀之戰纔是難於上青天,那時就只能從正面渡江決戰,再無其他選擇。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當初明公沒有丟掉湖州,此時的江南恐怕是唾手可得。”
謝思也嘆了口氣,有些擔憂,有些幽怨,還有些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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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已至,北國上下,一片素白。
簡文四年的深冬,又有了要再起狼煙的徵兆,這讓許多剛剛安定下來的百姓感到膽戰心驚,尤其是齊州地界的百姓,更是惶惶不可終日。不過後來傳出消息,這次是要前往江南平叛,這才讓百姓們把懸起的心重新放下,打戰就打戰,只要不在自己家門口打,那都是無所謂的。
這便是百姓們最樸素的心態。
至於憂國憂民憂天下,那都是讀書人和官老爺們該做的。百姓們又有幾個去關心的,只要不打到自己的頭上,仍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有些麻木不仁,但更多的還是無可奈何。
一羣百姓用敬畏且麻木的目光望着遠處經過的那支龐大車隊,漆黑的馬車,漆黑的駿馬,漆黑的騎兵,他們當然知道這代表着什麼,這是“官家”。
這支車隊大約有數千人,清一色的精銳騎軍,由中軍都督林寒親自統領,護送王后林銀屏前往齊州。
馬車的車廂內,林銀屏以中原人的方式跪坐着,身披白色狐裘,手裡捧着一個手爐,懷裡則是依偎着一隻雪白的波斯貓,幾乎要與狐裘融爲一體。
林寒則是以草原人的方式盤腿坐在林銀屏對面,雙手撐在膝上。
姐弟兩人,兩個姿態,便是代表兩個態度。
林寒望着林銀屏,緩緩道:“姐,你越來越像箇中原人了。”
林銀屏眉頭一挑,“我娘本來就是中原人。”
林寒嘆息一聲,“我終究是草原人,此戰之後,姐夫若是勝了,我便要回草原去。”
林銀屏搖頭道:“無論勝負與否,你都要回草原去,若是我回不來,蕭玄便託付給你這個做舅舅的了。”
林寒震驚難言。
林銀屏復而展顏笑道:“當然未必會走到這一步,但願只是我杞人憂天了。”
林寒輕聲問道:“待到我回草原之後,會是誰接替中軍都督的位置?”
林銀屏眯起眼,緩緩道:“中軍都督位居五軍都督之首,乃是接替大都督的不二人選,若是蕭煜立國,中軍就會承擔起拱衛帝都的職責,中軍都督就會成爲實實在在的國之柱石,哪怕是宗室貴胄也要看其臉色,不過以蕭煜的性情來說,絕不會放心把這個位子輕易交到別人的手中,所以我猜他會將中軍都督架空,親領中軍,至於中軍都督的人選,很簡單,魏禁。”
林寒喃喃自語道:“魏禁?”
林銀屏笑道:“不過是明升暗降的把戲罷了,現在的魏禁已經有了功高震主的趨勢,所以這也是必然舉措,先把魏禁調離實權在握的左軍都督,然後將他在中軍都督的虛位上壓個十幾年,等到徐林退下去之後,再順勢把他推上大都督的位置,蕭煜既不會背上一個殺戮功臣的罵名,也不至於讓魏禁坐大,如此便是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林寒若有所思的點頭。
林銀屏捧起懷裡的斑斕,與它對視,輕聲道:“你回草原之後也是一方之主了,這些事情要多去問個爲什麼,畢竟這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利字當頭,多想想他們想要什麼,也就大致明白他們爲什麼如此做,想明白了這些,就算不主動算計別人,也不會讓人欺瞞了去。”
斑斕百無聊賴地打了個哈欠,一臉貓生無可戀的表情。
林銀屏笑着把它重新放入懷中,掀開窗簾朝外望去。
車隊不緊不慢地前行,紅妝素裹的嶗山已經遙遙可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