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玉顯然是早就與蕭煜通過氣的,早有準備,從袖中抽出一道摺子遞給蕭煜,道:“設立都指揮使司,早有西北舊例可循,只是裁撤一應總督、巡撫、總兵官,將督撫之權歸於三司,將總兵之權歸於都指揮使司,布政使便成爲實質上的一州之長,不過如此一來,封疆大吏實在有些多了,不利於朝廷中樞控制。”
蕭煜略作思量後平靜道:“幾番戰亂,各地方的建制都被毀得差不多了,百廢待興,正好藉此時機,將幾個小州合成大州,加強集權。江南先不去說,只說江北,先從西北開始,這裡地廣人稀,河內州可以併入陝州,西河州併入西涼州,豫州、蜀州和齊州本就是人口衆多的大州,暫且保持不變,北地一線合併爲燕州,其餘分別歸入直隸州和徽州,朝廷所轄地域便成爲八州二都之地。”
蕭煜接着道:“防止自成藩鎮之勢,凡三司主官六年一換,又防胥吏之害,則要重新清查吏治,不過這兩樣都是日後之事,大體要再等幾年,局勢平穩後再去着手,現在只是未雨綢繆。”
每逢鼎故革新,無論是宰相主持也好,還是皇帝推行也罷,都會遇到難以想象的巨大阻力,甚至難得善終,但蕭煜不一樣,蕭煜正處在一個類似改朝換代的位置上,先前各方的連番大戰,早已將整個江北打得支離破碎,那些根深蒂固的既得利益者大多在連綿戰爭中受創嚴重,甚至是悄然覆滅,再難掀起什麼風浪。正所謂破後而立,如果說這個帝國是一棟建築,蕭煜並非是要改建什麼,而是將舊的打碎,然後再在原址上建起新的。天下大變乃是大勢所趨,門閥不同意,便踩碎門閥,讀書人不同意,便打斷他們的脊樑,逆勢而爲者只有死路一條。
這場“小朝會”一直持續到下午申時時分才散去,主要是敲定了軍政改制的一系列方向,然後內閣和大都督府會在議政之後,再分別呈一份詳細條陳,送由蕭煜硃批。
處理完這些政事之後,蕭煜沒去林銀屏那兒,而是換上一身常服,帶着林寒出了萬壽園,徑直往東都而去。
這一次,他打算故地重遊當年東都。
之所以不帶着林銀屏,則是蕭煜那點不足爲外人道的小心思了,就說這秋臺,攝政王去那兒是無傷大雅,可王后若是去了那又成何體統?
等蕭煜和林寒來到東都城時,天色近黃昏,以秋臺爲代表的一衆風花雪月之地,已經開始準備做生意,蕭煜沒去秋臺,而是七轉八繞來到當年的東都烏衣巷,徑直來到巷子中段的一戶中等人家的門前。
能在東都算是中等人家,換成別的地方,就要是一等一的顯貴之家了。尤其是這烏衣巷,東都有一條烏衣巷,江都也有一條烏衣巷。江都的烏衣巷多高閥世家,東都的烏衣巷則是公卿權貴,蕭煜的母族方氏,便以分別在東都和江都的烏衣巷中各有一處府邸而著稱於世。
蕭煜立在門前,沒有急着上前叩門,似乎有些躊躇,又似乎有些猶豫。
只要不是正式場合,林寒作爲蕭煜的小舅子,面對蕭煜遠沒有議事時的那般嚴肅,此時他站在蕭煜身後,輕笑道:“姐夫,瞧你這個樣子,像是這裡面有老相好啊。不過若真的有老相好,你也不該帶我來。”
蕭煜望着大門,輕輕說道:“誰無年少時?難道你以爲我在遇到你姐之前就是個雛兒?”
林寒驀然瞪大了眼睛,滿臉不可思議道:“真讓我說對了?”
蕭煜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林寒猶豫了一下,然後伸手拍拍蕭煜的肩膀,“姐夫你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絕不會對我姐說半個字,畢竟我也知道姐夫你的苦楚,這麼大的攝政王竟然連個通房丫鬟都沒有,雖說我姐長得好看,可再好看也架不住十幾年如一日的看啊。”
眼見林寒越說越沒譜,蕭煜打開他的手,沒好氣道:“既然你知道我的苦,那你就去勸勸你姐,幫姐夫我早日脫離苦海,可好?”
林寒訕訕一笑,“那個,姐夫你也知道,我姐那人吧,從小就管我,我現在見她還發怵,她說一我不敢說二,她讓我往東我不敢往西,她讓我放馬我不敢牧羊,她……”
蕭煜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止住林寒沒休止的聒噪,“要表忠心卻找你姐表去,別在我面前現。”
林寒悄悄翻了個白眼,小聲嘀咕道:“你自己還不是和我一樣。”
“你說什麼?”蕭煜猛然拔高了聲音。
林寒趕忙賠笑道:“我說姐夫你是個好人,我姐也就遇到了你,纔能有這麼大的福分。”
蕭煜輕哼一聲,說道:“我之所以帶你過來,就是爲了以防萬一,若是你姐聽到了什麼風聲,你得給我作證,聽見沒?”
林寒連連點頭保證道:“聽見了,姐夫儘管放心就是。”
就在兩人說話的功夫,吱呀一聲,這扇緊閉的漆黑大門從裡面緩緩打了,一名女子從裡面嫋嫋走出,見到蕭煜後,愣在了原地。
蕭煜深呼吸一口氣,沒有說話。
林寒低眉斂目,向後悄然退出幾步,然後在心底不斷碎碎念,你私會老情人,不敢讓我姐知道,就敢讓我做替死鬼,若是我姐知道了,肯定要治我一個隱瞞不報之罪,可如果我向我姐告密,以後還不知要怎麼被你穿小鞋,我爲何如此命苦,要夾在你們夫妻兩人之間。
蕭煜沒有感受到自己小舅子的深深怨念,大部分心神都聚集在眼前的女子身上。
十五年前,蕭煜是安國公府的小公爺,首輔大人的外孫,眼前的女子是侯府小姐。
兩人年紀相當,家世相當,而蕭煜的外祖家和眼前女子家都住在烏衣巷,相識也就是水到渠成。
暮色中,兩人兩兩相望,他不再是當年的稚嫩少年,她也不是當年那個豆蔻少女。
女子沉默片刻後,沒有蕭煜意料中的喜笑顏開,反而是神色冷淡地行了一個萬福禮,緩緩道:“原來是攝政王殿下。”
蕭煜望着女子,輕聲道:“你還好嗎?”
女子臉上浮現一抹淡淡的譏諷笑意,“不知殿下是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蕭煜道:“自然是真話。”
女子面無表情,語氣冷淡道:“很不好,前不久暗衛府的大人們剛剛抓走了我爹,又把我家上下抄掠一空,我家如今只剩下這座空蕩蕩的府邸,卻連一個僕役也沒有。”
蕭煜這才注意到女子手中提着一個應該是裝米小口袋,他垂下眼簾,默不作聲,然後揮了揮手。
在他身後的林寒如蒙大赦,急忙退出這條昏暗小巷。
天色漸暗,女子漸漸地已經看不清眼前之人的臉色,其實從心底來說,她也不想看清這個人,多年重逢之後未必是脈脈溫情,還有可能是形同陌路。
蕭煜收回視線,表情和語氣重新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淡然道:“暗衛那邊,我會知會一聲,讓他們放人,另外我從自己的私庫中再撥一萬兩銀子,算是當年之事的了結吧。”
女子緊緊咬着自己的嘴脣,倔強地沒有說話。
她知道他已經成親,妻子更是草原公主,家大業大,他之所以能打敗徐林,當時的草原大軍,便是那位公主殿下的嫁妝之一,這些年蕭煜步步登天,一鼓作氣直至今日的攝政王,看似風光無比,但在一貧如洗的起家之初,可全是靠着那位公主殿下的家業。
這樣的蕭煜,早已不是當年的蕭煜。
有些人,活在了當下,死在了記憶之中。
有些人,死在了當下,活在了記憶之中。
對於她而言,當年那個帶她走遍東都大街小巷的蕭煜,那個和她吵嘴賭氣的蕭煜,那個立志要入閣拜相的蕭煜,早已經死了,死在那個異常寒冷的冬天裡,死在摻雜着刺目鮮血的白雪茫茫之中。
蕭煜忽然無奈嘆息一聲道:“若是有什麼事,你可以去找林寒,日後多多保重吧。”
蕭煜轉身出了這條烏衣巷。
外面已然是華燈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