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先民遺想(三)

奧雷尼亞帝國的大領主屈指可數,這都得歸功於皇帝陛下的政治手段。他的騎士威懾帝國,他的內閣施恩諸侯。他讓皇權、宗教、神秘在朝堂上分立,一手打造出人類史上最爲強大的國度。內閣依靠各方利益和親疏關係保持平衡,聖堂跟審判機關維持秩序,而貴族們都支持皇帝。作爲賢明君主的表率,埃爾伯·霍舍姆爲他的繼任者留下了牢固的統治基礎。照做似乎不難,但我不要他們的愛戴。麥克清楚,換取貴族的支持需要代價。

“水銀聖堂。”他也彈了彈杯子,“是宗教神權在凡人中的體現,他們一貫自稱諸神的代行者。不論真假,反正諸神沒法親自下來否認……神職者擁有信仰的力量,巫師探索秩序,帶來成果。既然如此,承認他們的地位也沒什麼。”

“水銀聖堂可沒有騎士。”

“也許很快就會有。”麥克說,“如果帝國擁有了宗教騎士,那些巫師可能會有興趣關注自己的地位。”

只要把握住人們想要什麼,掌控他們就很容易。麥克深諳此道。他一點也不介意讓教派增添武裝,銀歌騎士團足以維持秩序,巫師們建立的小小衛隊根本算不上什麼。可這畢竟是前所未有的權力和榮耀,足以將水銀聖堂綁上他的戰車。“到時候,審判機關也會不止是個空架子。聖瓦羅蘭向銀歌騎士投降,或許阿蘭沃也會向我們的巫師俯首。一舉兩得。”

“我的同僚有很多來自聖堂。”騎士隊長揉揉鼻子,打了個噴嚏。他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何不讓占星師也有點動力呢?”

“蒼穹之塔的占星師在畢業後會分派到每座城市,聲稱各地秩序必須時刻維護,好像神秘是件盔甲。我們都清楚,聖瓦羅蘭和阿蘭沃的秩序就不需要他們操心。這還是我父親的祖父爭取來的結果,先前高塔將自己封閉在天上……總之,眼下他們的爪牙分散各地,並且效忠當地領主,根本不可靠。”麥克曾懷疑,很多預言都是占星師們自導自演出來的鬧劇。一旦人知曉的消息太多,預知就不再是難事。

“伯納爾德·斯特林。”維隆卡重複了一遍這個名字,“他是首相的兒子?”

他還真是對朝臣毫不關心。“伯納爾德是首相大人的兄弟。”麥克只好解釋,“他是個巫師,在水銀聖堂有自己的實驗室。”

“他能代表聖堂麼?巫師一般是蓋亞教徒,嚴格來說,水銀聖堂膜拜三神。”

“國師大人認爲他有這個潛力。你知道,神秘的天賦因人而異。”說到這裡,他不禁打量了一下對面年輕的銀歌騎士。“有時候,天賦是血脈帶來的,但占星師認爲火種與意志有關。”

“天賦就是天賦。”對方明確表露出厭惡,“隨便你怎麼想,殿下,反正我不在乎神秘的本質是什麼。問我的話,這根本不值得研究。”

雖然麥克認爲自己對維隆卡的瞭解僅止於淺層,但某些方面他非常清楚。比如對方十分輕蔑巫師、拒絕談論任何有關神秘學本質的深奧知識、甚至對諸神也毫無敬意這類。作爲銀歌騎士,他忠心耿耿,效命於皇帝,但對上流社會風行的時尚的尊敬卻半點也欠奉。這傢伙具有與貴族們格格不入的道德感,可又極其鄙視苦修士的禁慾自懲作風。維隆卡熱愛烈酒和成癮性煙,最常去的地方是各種妓院和賽馬場,還同時和四個有夫之婦保持非正常關係。

最荒唐的是,連皇后也對他頗感興趣。她資助他在各地搜刮美酒,甚至打算把海倫嫁給他。麥克不認爲姐姐會喜歡維隆卡,海倫恨不得整日泡在那幫只會唱情歌說情話的樂手詩人裡,看來皇后也察覺到繼續放縱她的危害。只可惜挑錯了對象。在麥克看來,海倫多半會跟她的丈夫各玩各的。皇室的醜聞是可以預見的。算了,也不多這一樁。

“或許吧。不過你得承認,維隆卡爵士,‘初源’天生就比別人強。很多天才人物被證實他們的非凡來自火種,也許你也一樣。”

“我?”維隆卡搖搖頭,“不。我是在皇宮點燃火種的,通過儀式。‘初源’來銀歌騎士團幹嘛?”

麥克把酒杯倒滿,“天賦各種各樣,不是每個有天賦的人都是天才。占星師高塔和水銀聖堂的確歡迎他們,但名額有限。”

“他們倒也不是沒地方去。不是還有結社嗎?”

火種自燃的人並不等於在神秘學上擁有卓越天分,而想要成爲二者中的成員,還必須對研究秩序或觀測天文感興趣。由於出現伴隨不小的動靜,這羣人不受任何一位領主的歡迎——貴族通常會有自己的神秘生物衛隊。結社就是這麼發展起來的。在麥克眼裡,他們本質上跟自由人沒區別。

維隆卡仍在延續話題。“阿蘭沃的結社比較多。”他指點着說,“那些異族就愛混在一塊,和拼盤裡的蔬菜似的。不過他們比聖瓦羅蘭難對付一些。”

“結果沒變,不是麼?”麥克不覺得會有人的神秘度超過維隆卡,連國師也不行。他的力量與生俱來,甚至遠超過“初源”。眼下維隆卡已經是銀歌騎士團的副團長,距離軍團長僅一步之遙。恐怕是職業的緣故,麥克心想,我很快就會破解其中奧秘。“銀歌騎士團與水銀聖堂合作,會取得比在聖瓦羅蘭更輝煌的戰果。皇帝也用不着擔心諸侯領地的威脅了。”

“到時候,麥克,你會有更多事情來擔心。”騎士隊長嘆息一聲,“最好是與銀歌騎士團無關。”

到時候,我不會讓銀歌騎士團繼續存在。皇帝的近衛不該上戰場。“一旦落選的是我,你也不用擔心了。”

“那當然,我會直接掉腦袋,就爲今天來找你密謀。”

“伯納爾德和我會陪你一起。”很早以前,他就設想過死在弟弟手裡是什麼感受。海倫不會爲我掉眼淚,可能墓碑前只有母親一人。“這是帝國的損失。”

維隆卡放下酒杯,“那我得提前清理我的酒窖,不能便宜了其他人。謝天謝地,律法規定私生子無權繼承財產,不然他們會毀了我的珍藏。”

“我總算知道你爲什麼不結婚了!”

“家庭是負擔,麥克,你的皇后還沒着落呢。不上斷頭臺的話,你最好趕緊考慮。賽萊貢的老婆雖然來自紋石城,可你千萬別學他。”

紋石城世代是福格達爾家族領地,與斯特林公爵的領地相比也不遜色。但那女人不姓福格達爾,她只是一個小家族的女兒。麥克的弟弟賽萊貢宣佈要娶她爲妻時,皇帝大爲不悅。可爲了那女孩,他居然敢先斬後奏。等消息傳到瑪朗代諾,他們連婚都結完了。神父也無法在這種情況下悔婚。

麥克無意討好父親,但也不會隨意決定妻子人選。銀歌騎士團不足以傾斜天平,他認爲這個人選可以等到自己成爲皇帝后,再根據情況從貴族中挑選。婚姻是僅次於火種契約的手段,足以換來可靠的盟友。在這方面,感情用事的賽萊貢只會把機會白白浪費。

“多謝關心,長官。協議簽訂可用不着銀歌騎士團參與,我想,你下午大概有空到水銀聖堂祈禱。”他透露這麼多消息,可不只是爲了安定人心。“告訴陛下,我們爲他的健康禱告。”

“今天下午不行。”騎士長直接抄起酒瓶,“沒聽會議內容,殿下?”麥克剛回瑪朗代諾,沒趕上內閣會議。“聖瓦羅蘭要求與銀歌騎士團簽訂協議。你沒聽錯。他們要和我們籤契約。你覺得我長得像使節麼?”

麥克皺起眉:“我們?”

“你也是銀歌騎士,雖然離隊前還是侍從。不過我決定讓你主持。”他帶着一身酒氣拍拍麥克的肩膀,“於情於理都該由你來,殿下。”

麥克能感受到他的友善。代替奧雷尼亞與聖瓦羅蘭簽訂停戰協議,無疑是一項頗有深意的榮譽。看來我也不是白費工夫。“那就改天好了。”

……

山路崎嶇,車輪碾過碎石子,顛得人腸胃不適。但這一切都和斥候無關,不管在多麼緊要的關頭,斥候總是有馬騎。只要隊伍裡還有馬的話。“前方無人,道路暢通。”“螢火蟲”飛馳回來稟報,他的褲子上掛了一串碩大的蒼耳。

“你保證嗎?”

斥候回過頭,驚異地看見一道細小的黑影正朝隊伍接近。這不可能,他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忽略對方,騎手甚至沒怎麼遮掩行跡。“屬下失職。”他既羞惱又惶然,“對不起,長官。”這不是銀歌騎士的斥候該犯下的錯誤,也許他的職業生涯到此爲止了。

“我打賭,是他的問題。”他的上司將騎槍從身側劃過,斥候看見植物果實飛到地上。“那是個傳教士?”

雖然是銀歌騎士,但斥候的神秘職業與多年鍛煉出來的技巧全爲偵測前路服務,隊伍中再沒人比他看得更遠、感知更敏銳。本該如此。他的上司是例外。“是蓋亞的傳教士,不過他沒有佩戴水銀聖堂的勳章。”斥候小心翼翼地回答。

騎手已經接近到弩箭的射程了,但長官並未下令。斥候看見那對非人的藍眼睛裡流露出奇特的神色。“我很久沒見過他了。”這話不是通用語,不過斥候勉強能聽懂。

“您見過那個傳教士?”

但上司猶豫了。“沒有?或許我根本懶得想起來?”

看來不是什麼重要人物。“要趕走他,長官?”斥候希望將功補過。

“長官?沒準我還得管他叫長官。”

“螢火蟲”不明白。水銀聖堂和銀歌騎士沒有從屬關係,巫師和牧師都沒資格指揮他們。也許我該提醒他,斥候心想,他畢竟剛剛接手隊伍,而且還是個亞人。

但他很快得到了解釋。“軍團長要把一部分人劃給聖堂。”上司說,“包括我們這些人。你得學一門新手藝了,‘螢火蟲’,也許是看門。”

斥候張大嘴巴:“巫師要銀歌騎士做什麼?”

“我要是巫師,我就能告訴你。”他的上司冷冷地說。“螢火蟲”聽聞他曾在水銀聖堂待過一段時間,而且極其不受巫師歡迎。當然,斥候也聽說過更離譜的傳聞。“繼續前進。”他轉身命令,“前方沒有障礙。”

斥候皺着眉頭,擔心這個趕來的傳教士在前路做手腳。儘管他的舉動似乎毫無遮掩,但出現本身就十分可疑。

騎手果然沒那麼誠實。他有着明顯的南方人特徵,眼神遊移,壓根不敢與人對視。若非傳教士身份,“螢火蟲”敢肯定,他就算空手走在大街上都會有人上前盤問。

“許久不見。”他的上司開口,語氣並不熱情。

“對我而言,可不算太久。”傳教士的聲音和外表一樣年輕,令人無法信任。他手中握着一冊羊皮卷軸,隱約透露出神職者的身份。“你現在是銀歌騎士了?”他悄悄打量了一眼潔白披風上銀鎖釦。

哪怕是蓋亞神官,也無權質疑銀歌騎士的身份。斥候眉頭皺的更緊了。冒犯其他的騎士或許不會受懲罰,但他的長官不同。“螢火蟲”曾擔任上司的翻譯官,領教過對方用一些古怪字節拼湊出來的冷嘲熱諷。

“馬上就不是了。你來傳達命令?”

“不,不是。我……恰好路過。我的意思是,我能與你們同行嗎?去峽谷,是不?”他指了指路牌。

“沒錯。假如你願意屈尊的話,我不介意。”上司並不友善地回答,他注意到傳教士的目光。“我知道你很好奇,有關罪犯怎樣變成銀歌騎士的故事。大多數人都好奇。”他的臉色逐漸陰沉。“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把一頭豬趕上戰場,活到最後也能升職。幸好我的泥塘就是戰爭。”

顯然,傳教士不喜歡這個話題。“那戰爭結束了沒?”

“就快收尾了。”上司漠不關心地說,“來參觀和平儀式,教士?反正你我不是儀式上最受歡迎的人。”他撥轉馬頭,越過他們。“但最好別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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