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爵大人。”一個聲音在馬車旁叫住她。特蕾西停下腳步,微微向後一撤,側過頭去。
映入餘光的是一襲米色的亞麻長西裝,駁頭飾以銀釘,肩肘部位沒有半點褶皺;裡面襯着輕減的藍內衫和深色的修身褲,線條流暢挺括,讓它的主人只是站在原地就自有沉穩莊肅的氣質。
夏日爲他打下略微柔和的剪影。會議結束後,淺色系的裝扮讓這位早已步入中年的貴族先生在成熟的憂鬱和活力的清爽中找到了恰到好處的平衡。他彬彬有禮的態度也時常使人忘記他的身份有多麼崇高,那是與福里斯特主教不同的高貴——後者源於神明,而前者得於修身。
“諾曼爵士。”於是四葉大公轉身迴應道。就算是特蕾西·威金斯這樣出了名的刻薄嚴苛的公爵之尊,也必須承認諾曼爵士值得以禮相待。
勞倫斯·諾曼,王國的大魔法師,女王陛下親封的宮廷騎士。他從百年前開始爲塔爾博特王室效力,也曾擔任劍之軍團的指揮官,是不折不扣的王黨。
伊士曼王國的上級鬥爭比較複雜。威金斯家族代表着南國和冰地領,並且無疑是站在女王弗萊維婭·威金斯這邊的。他們的政敵和老對頭——西境領主梅塞托裡,則更關心老家飛鷹城的利益,對待王室不冷不熱。
也因此,諾曼爵士雖然作爲王國議會的書記官不參與表決以示公正,但這位性格乖張的年輕大公實在是無法給人以好感。更別提兩人的仇怨在四十年前就已經結下了。按理來說西境之王不太可能在乎一名宮廷騎士,可他還是一名大魔法師,用神秘領域的劃分就是高環。
伊士曼不同於神秘組織,王國內高環就意味着一軍統領、國之棟樑,是最頂端的守衛力量。就像四葉領的疾影軍團統領塞萬提斯,若紐厄爾沒有魔藥輔助,他就算是偷襲也絕無可能殺掉對方。
西境當然也有高環級別的戰力,可得罪一位強大的神秘者對梅塞托裡家族根本沒有好處。然而兩方的關係自從飛鷹城發起了針對沃森二世的“斷劍革命”後,就再也沒有緩和的餘地了。
不過諾曼雖然是忠於伊士曼王室的,他卻也不見得有多喜歡四葉領的貴族。特蕾西清楚,他永遠不會忘記當初逼迫塔爾博特王室讓出王位的也有他們威金斯家族的一份。沒準在這位大魔法師眼中,趁火打劫竊取了王位的威金斯家族要比飛鷹城的血之軍團更加卑鄙。
特蕾西知道他要說什麼事,但並不清楚他的態度。
“時間緊迫。”她提醒道。
諾曼爵士通情達理地點點頭,“不會浪費你很多時間的。‘時間之龍不珍愛財寶’,請給我幾分鐘就好。”
王宮廷院內栽滿薔薇和藍色鳶尾,懸鈴木下開着金盞花和風信子。女大公站在一大簇常春藤的陰影裡,氣生根帶着心形葉片在眼前曼妙地搖曳。
“四葉城的事我深表遺憾,女士。”
“沒有貴族生來懂得忍讓。”特蕾西回答,“丹爾菲恩的領地是她與生俱來的榮耀,誰也奪不走。是我太過縱容他們了。”
“爲了克洛伊的承諾,四葉領付出了很多。女王不會忘記你的貢獻。”
諾曼爵士向她行禮,可四葉公爵並不領情:“她一向寬容,然而罪過終是罪過。”女大公一頓,“時間緊迫。”
她重複道。
特蕾西不希望諾曼能夠忘記對於塔爾博特家族的忠誠,只希望他清楚王長子伊斯特爾不僅是沃森·塔爾博特的兒子,也是弗萊維婭·威金斯的血脈延續。
一種隱約的焦慮從這位尖刻凌厲的公爵大人身上擴散出來,諾曼對這種情緒再熟悉不過了。不過他也不願多說無關緊要的小事情,來欣賞南國之主不常見到的憤怒。這聽上去誘人,實際上卻完全是幻想。特蕾西與弗萊維婭女王最鮮明的差別就在於前者永不表現出軟弱,而後者任誰都能看出她的憂愁百結——失去丈夫的女人大都是這樣的,女王也不例外。
“冰地領的消息,有關威尼華茲的。”
“威尼華茲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我能理解。”諾曼爵士說道,“但這次和你想的不一樣。起因是莫里斯山脈的坍塌,它不僅會讓接下來的霜之月變得更難熬,還帶來了別的麻煩——光輝議會正在調動聖殿騎士團前往那裡。”
“所以呢?”
“那是伊士曼王國的南部邊境,冰地領有義務接待他們。”
“接待?威尼華茲已經領受過一次光明的洗禮了,就像十五年前那樣,用我的子民們的鮮血將雪原徹底的洗掉了顏色……那頭惡狼又來幹什麼?蒼穹之塔還沒有把它餵飽?”
這回答完全在諾曼爵士的預料之中。獵魔運動後,光輝議會絕不會在四葉領大公的口中得到比提溫公爵更好的評價。
“你知道那時候情況特殊,女士。守誓者聯盟還沒有正面回覆女王陛下,而克洛伊塔不會爲我們出面。”
“好吧,這世上總是誰也靠不住。”特蕾西冷冷地說道,“他們爲了一號列車而來,對嗎?”
“露西亞的旗幟停在了山脈邊緣。”諾曼爵士避過這個問題。光輝議會怎麼說也是神秘生物的大型團體之一,還是信仰光之女神露西亞的教團。審判機關雖說不近人情了些,但在賓尼亞艾歐的風評一向都是正義和公正。
甚至於,騎士這個職業分類最初就是從光之神露西亞的教典中逐漸流傳開來的,它象徵着純潔的信念。
當然,現在什麼人都能自稱騎士了。
諾曼收回思緒。“恐怕與安格瑪隧道有關。我們必須早做打算,將莫里斯山脈附近的平民撤離,以免那裡再出事故。”
安格瑪隧道塌方時,傷亡慘重的可不僅僅是工人。大範圍的地陷和垮塌使得山體結構出現了致命的損傷,地質局一度懷疑是工人們挖穿了地下空區,但按照常理莫里斯山脈絕不可能建立在一個氣泡似的空殼表面。
“六十年前項目開始的時候,我就知道這不會有好結果。”特蕾西篤定的語氣總是讓人難堪。守誓者聯盟的矮人們在伊士曼的列車上投入了很大的熱情,它們發誓要製造出能夠讓普通人操控的載具,而守誓者聯盟尊重誓言。
但四葉領的女公爵對此不屑一顧。每一次的王國會議她都要提及這件事,因此在安格瑪隧道出現事故後她也第一個舉起了反對的牌子。
諾曼爵士也不太認可王國列車項目,於是沒有說話。女公爵用銳利的眼神盯着他:“諾曼先生,你什麼時候關心起威尼華茲了?”
“女王陛下託我來詢問對策……”
“她爲什麼不親自問我?”特蕾西剛從內廷走出來,弗萊維婭一向都會在王國議會結束後與姐姐私下裡探討一些問題。她永遠都學不會獨立思考。
這一次更過分,她甚至沒有面對面提出來。
特蕾西已經無暇顧及。“威尼華茲不是四葉領的一部分。”她冷漠地宣佈,“代理的城主會安排好一切。四葉領的事情解決後,丹爾菲恩就會成爲冰地伯爵。”
“我知道你擔心威金斯家族吞併威尼華茲……事實上,我對一座貧瘠又野蠻的邊境小城不感興趣。我的小女兒會成爲蘭科斯特家族的族長,從那以後她就是丹爾菲恩·蘭科斯特了。”
蘭科斯特是威尼華茲原本統治者的家族。也是丹爾菲恩父親的姓氏。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公爵大人。但丹爾菲恩公主才十五歲,還不到時候。”
“四葉領的上一任領主十一歲接管南境。”
特蕾西面無表情,“我已經爲她拖延了四年了。”
公爵昂首闊步,搖曳的裙襬擦過諾曼爵士的西裝,宛如一朵綻開的銀百合。她走向停在中庭之外的馬車,車頂的火紅旗幟正迎風招展。
……
大廳內唯有一盞倒塌的燭臺還亮着,四面的磚石撐起了安全港。它在接連的戰鬥中奇蹟般的完好無損,而此時縫隙中吹進來的晚風卻使它的燭焰輕輕擺動。
“他死了嗎?”
“估計沒有。”
“別模模糊糊的,快說實話。”
“我還能說假話不成?這傢伙被凍在裡面,他想死都難。”
“那你覺得他會被凍死嗎?”
“那你覺得我會回答你的問題嗎?”要不是沒有錘子在手,矮人就要一下掄過去了。“你能不能安靜一點,死人都能被你吵醒啦!”
“它們可不會跳起來打我的膝蓋。”
“……”帕因特一言不發,扭身就去揀地上的鋼筋。
約克見好就收,迅速轉移話題:“帕因特,那女孩就是丹爾菲恩吧……你說她是信仰露西亞還是蓋亞?”
“她是冰地伯爵,也許會喜歡冰雪神職的神祇。”
“哪位神明掌控寒冬?”帕因特自己是智慧與火焰之神蘇爾特的信徒,矮人大多崇拜火焰。傳說威尼華茲就是被火焰之神和露西亞奪走了光和熱,纔會這樣寒冷的,沒準冰雪也被劃歸在蘇爾特的領域下。
諾克斯的諸神不少,但能被人叫得出名字的神祇卻不多。有的神明僅僅是幾個小國或山野之民崇拜的神祇,但像蓋亞和露西亞這樣的,就是每一個神秘生物都知道的主神。
大鼻子矮人倒是沒聽說過有冬之神的。
“當然有掌握寒冷和冰霜的神祇。”約克回答,“你還見過祂的信徒呢。”
光元素生命看着霜葉堡的一地冰雪,夏日的夕陽被驅逐出境。
矮人也注意到了,“蒼穹之塔信仰命運之神奧托。”他輕聲道。
“我不是說使者大人,老實說他能做到這種程度,已經出乎意料了。我以爲他不會在乎四葉城的死活……現在多半也是因爲埃茲,他畢竟是克洛伊塔的神秘者。”約克瞥了一眼旁邊的德魯伊,對方的火種虛弱就連他也看得出來。
“那還有誰——”話到一半帕因特卡了一下,他咂了下嘴,大鼻子裡哼出了一聲,不說話了。
這裡當然還有異神的信徒。
那是亡靈與死者的神,掌控黑暗、指引終境,是每個人死後的靈魂都要升入的國度的主人,祂便是悼亡女神蘇維莉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