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勝抱起大嚼着藥盒的錚錚下了車,急匆匆地跨進邢警隊的大門。迎面的二層土樓看上去有些破舊,院落里人影寥落,聽值班室裡僅剩的兩三個警員說,領導帶着“大部隊”出去執行任務了。
出了值班室四下張望,忽然注意到三個男人站在側樓的陰影下抽着煙,兩個中年婦女揹着身擠在主樓和側樓的銜接處,時而輕喚一聲,時而擺擺手。仔細一看,兩個女人橫寬的背影掩住了一面森冷的鐵柵欄。
情緒一震,紅蓮是不是關在裡面?
猜對了,倪紅蓮的確被關押在那間黑暗而骯髒的小屋裡,心急如焚卻又無可奈何地靠在牆邊。身後的牆壁潮溼而陰冷,抱緊雙膝蜷縮在散發着腐臭的地板上,酸漲而紅種的淚眼直勾勾地仰望着鐵窗外灰濛濛的天空……
錚錚……
血液凝固在心裡,四肢冰冷;恐懼無限放大,沿着瀕臨崩潰的神經蔓延……
錚錚?
一雙抓着鐵柵欄的小胖手忽然佔滿了她的視線!
“錚錚!”
因爲被勒令只能蹲在後牆邊,不許接近鐵柵欄,望着那張初生不識愁滋味的小臉,使盡全身的力氣放聲大喊。
吃奶的孩子都是“眼大露神”,聽到媽媽的聲音卻找不到人,癟着小嘴吭吭了幾聲終於扯開嗓門兒大哭起來:“哇……媽……媽媽……”
倪紅蓮一陣揪心,無奈之下大聲數落孩子身後那個幹瞪着倆眼卻手足無措的“老傢伙”:“哎呀,你抱起來哄她,光蹲在那兒說好話有個屁用啊!”
金勝一時間被“小惡魔”死命的哭喊聲嚇傻了,誠惶誠恐地點了點頭,趕忙將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小傢伙抱了起來,又是轉圈,又是晃悠;忙活了一頭汗依然不見效,索性將孩子舉過頭頂架在脖子上……
大小一對活寶在院子裡晃悠了幾圈,很快消失在她的視線裡,只是隱約還聽得到錚錚要人命的哭鬧聲。又過了不久,哭聲終於停止了,很快變成了咯咯的傻笑。
再看見那張抹糊得花裡胡哨的小臉,才知道金某人解決問題的法寶是一塊甜美的法式小麪包。小錚錚兩隻手捧着點心,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身後的男人拎着剩下的小麪包終於有機會扒在欄杆上跟關在裡面“囚犯”說句話:“隊長不在,值班的做不了主,再忍忍吧。紅蓮,甭怕,拆遷的時候我跟他們領導打過交道,一句話的事,放心吧。”
找到了錚錚,紅蓮也就放下心了。就算她今天被拉出去槍斃,孩子跟着親爹,她也能安心閉眼了。長出一口氣,伸手指了指他手上的點心說到:“我從早晨到現在還沒吃飯呢,把那好吃的給我扔幾個進來。”
金勝抿嘴一樂,眯着眼睛一邊扔一邊說:“好象到了動物園了!”
“拜託你留點口德,當心犯衆怒!旁邊這幾位的午飯都是親戚朋友扔進來的。”紅蓮話音一落,關在一起的幾個人不約而同地露出了友善的笑容,鐵窗內沉悶的氣氛霎時間輕鬆了許多……
天色擦黑的時候,被治安拘留的倪紅蓮終於重獲自由。抱着孩子上了車,坐等還在辦公室裡跟隊長稱兄道弟的金勝。又半個小時過去了,神情疲憊的男人緩緩走出了大院,彈掉菸頭上了車。長臂一展大大伸了個懶腰,轉身撫弄着小錚錚胖嘟嘟的臉蛋,笑眯眯地問到:“錚錚,告訴大大,想吃什麼?”
“念念……吃念念……”小傢伙口齒不清,只有當媽的能聽懂。不是“念念”,是“面面”。
紅蓮忍不住笑出了聲,對着眼前的傻妞妞無奈地嘆息到:“唉,你也就是個吃念念的腦袋!難得有人由着你宰。”日子拮据,母女倆節衣縮食,去外面吃頓削麪對小傢伙來說,已經算是改善生活了。
“她說吃什麼?”金勝果然沒聽明白。
“她說要吃麪面。跟地主比不了,我孩兒可憐,沒吃過別的。”攏了攏凌亂的頭髮,窩心地在孩子的額頭上親了一口。
他耐不住摸了摸那雙手背上嵌着一排小坑的小胖手,感慨到:“呵,你可真給你爹媽長光,沒得吃還長這麼胖!”坐正身子發動了汽車,當即做出了重大決定,“乾脆咱去開封菜吧,小孩子都喜歡那地方。”
開封菜?倪紅蓮滿心疑惑,沒聽說D城有這麼家飯店啊?
他自後視鏡瞥了一眼那張茫然且髒兮兮的臉,不論怎樣,在他眼裡依然很漂亮。學着黃渤那口青島腔,幽默地解釋到:“開封菜,就是一個白鬍子老頭做廣告那個——英文字母KFC。”
坐在大西街肯德雞的落地窗前眺望着鬧市區闌珊的燈火,曾經佇立在街道對面的DISCO成了一片廢墟,經年遮蔽在繁華背後的華嚴古寺終於露出了從容大氣的身影,誘惑的夜色褪盡浮華,盪漾着佛性的祥和……
錚錚對漢堡和可樂的興趣早已被“奇奇樂園”裡的潛望鏡。小滑梯代替,光着小腳丫,扎巴着小手,不知疲倦地爬上滑下。金勝咬了口“老北肉卷”,悠然轉向紅蓮問到:“江浩去哪兒了?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他怎麼一天沒露面?”
“他人不在,去外地複查了。”她輕咬着吸管,目光淡淡地望着窗外。
“唉,挺難爲你的,一個人又得養家,又得照顧孩子。”他由衷的評價。
“呵,那是有家可養,現在已經無家可歸了。”望着佛寺暗淡的剪影,對前途感到一片迷茫……
“怎麼,沒找着住的地方?”
“家裡除了那些貨,本來就沒什麼東西。整件的貨能退就退了,拆開的送人的送人。處理的處理,剩下那些破桌子爛板凳搬不搬有什麼意義?請搬家公司也不便宜,算下來還不如去水泉灣再買套二手傢俱。”不禁回想起從前的自己,有孩子之前過日子從不算計。
“照你這意思,你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日子過得就剩下三口大活人了?”
“目前是兩口,江浩不在編。”她拿起根薯條,回頭瞥了一眼。
“有什麼打算?還準備坐在哪兒等着別人搭訕?傻妞,那是十年前!”望着那彎眉眼,金勝翻動着回憶,不禁浮想聯翩。
紅蓮狠狠地白了那一臉輕蔑的男人一眼:“什麼意思?藐我?”十六歲一晃變成了二十六歲,嘴上不服老,心裡已經認輸了。
“你抱個孩子等到天亮都沒人會搭訕你,這事買一送一可不佔便宜。”他極不專心地吃着肉卷,閒來打趣。
“我沒家,能不能去你家裡?”她冷不防重複着十年前的臺詞,搞得金勝差點噎死。趁着眼前的男人拍着胸脯喝雪碧的工夫,笑着寬慰到,“開個玩笑,用不着害怕。我可不想惹得你被老婆大人一頓臭罵。”
“老婆——哪兒呢?誰告訴你我結婚了?”他下巴微揚,浮起一臉嘲諷而苦澀的笑容。他愛人的能力已經退化了,找不着感覺還結婚幹嘛?
“啊?那靜雲她……”瞪大了雙眼,這下輪到她詫異了。
“她沒什麼。年上結的婚,當月就有了,現在提前N個月在家休產假。”他照實回答,瞄了一眼下巴脫臼的女人接着說到:“別這麼看着我,我臉上又沒長花。靜雲出嫁了,新郎不是我。人家是良民,能嫁給我嗎?”挪用了靜雲當日的一番話。
“那孩子呢?”她一臉困惑。
“我的孩子?從來就沒有過!我根本就沒碰過她,哪兒來的孩子啊?”他坦率的回答。說起這事依舊冒火,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一句謊言害了他一輩子,他的愛人已經屬於別人了。
“沒有過?”倪紅蓮只覺得胸悶氣短,眼前直冒金星,氣若游絲地隨口叨唸了一句。如果金勝從沒背叛過,她這兩年的苦豈不白吃了?她這算什麼?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嗎?想來女人的經歷越多。經驗越多,就越缺乏安全感,她敏感的神經時時樹立着,讓她徹底相信一個男人根本是不可能的。她從沒真正信任過他,她不相信一個絕種好男人竟然讓她給碰上了……
“想聽我解釋了?這下我還不想說了。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還說那些幹什麼?”江浩的孩子都這麼大了,她還能怎樣?扔下孩子嫁給他嗎?
“行了,用不着你解釋。我沒問你,你就別抽筋了!江浩做過的那些事他都坦白了,他是爲了拆散咱們倆,才暗中作梗攛掇阮靜雲來找我。可我一直以爲靜雲是真的有了,因爲害怕失去你,聽江浩那麼一說纔想盡辦法趕我走,誰知道這見鬼的理由居然是她編出來的?枉費我好心把你讓給她,怕她一個大姑娘家再走我從前的老路……”
眼淚一大串,牢騷一大把。金勝按耐不住自己心潮翻動,還得費勁地安慰她:“好了,都過去了,別再委屈了。相信我,好人一定會有好報的!你看錚錚,多可愛啊!這就是你的福氣,你的福報都應驗在孩子身上了。江浩一定會好起來的,眼下的痛苦很快就會過去。來時一路磕磕絆絆,回首眺望,不過是一路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