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斷電話,金勝將懷裡的孩子放回混亂而簡陋的單人牀上,轉向倪紅蓮淡淡一笑:“走了!好好照顧孩子,好好照顧江浩。有事打我電話,號碼沒換。”強忍着一腔苦楚看了她最後一眼:模樣沒變,淚水溼潤了眼簾,長髮鬆散地挽在腦後,一件寬大而皺巴的文化衫……
闊步出了小店,腳步在門外停了片刻。情絲難斷,不堪看!
望着那襲欲走還留的背影,倪紅蓮淚如急雨,緊緊捂着嘴無聲的抽噎。目光從貨架間的過道移回憋屈的小牀,錚錚正搖晃着空奶瓶一臉天真地傻笑。忍不住衝上前去,將孩子緊緊地,緊緊地擁在懷裡——生命裡的唯一……
放縱自己哭了很久很久,終於停了下來。抹了幾把眼淚,忽然發現孩子皺皺巴巴的圍嘴兜裡塞着一卷豔紅。嶄新的人民幣。
心痛,哭聲再起……
光陰似箭,又盼到了過年。街道上掌燈結綵,空氣裡瀰漫着爆竹的硝煙。孩子一天天長大,客人來了有走。母親和繼父趁過年來了D城,走了的男人卻再也沒有出現……
之後的幾個月,大個兒的身影常常閃過一眼。彷彿買瓶礦泉水也得千里迢迢趕來她的小店。江浩做完了手術,身體日漸恢復,兩口子閒了的時候常會來她店裡坐坐。文惠命苦,婚後的日子依舊很艱難,一場手術下來幾萬塊的外債要還,除了跑業務還得起早貪黑地趕着上班。即使這樣兩人也從沒空手來過,哪怕是仨瓜倆棗也惦記着給錚錚帶點吃的。
值得欣慰的是江浩不再賭了。再婚之後,白天跑出租,晚上在廣場的地攤上賣衣服。可因爲這次手術,又不得不暫時放下生計,身體徹底康復之前只能老老實實地待在家裡。
起風了……
春天來了。倪紅蓮望着門外漫天的沙塵,感受着印象中混沌的D城。路邊的白楊漲大了花芽,吐出新蕊,行人卻裹着冬衣,天氣依舊很冷。
文惠帶來了幾大落直銷的竹碳毛巾放在貨架上,抱起錚錚波的親了一口:“紅蓮,我聽說這一口氣拆了八條街的新市長是**來咱D城視察後,專門從省城調派來的。”
“D城太爛了,溫爺爺實在看不下去纔派來個能幹的。新市長修路架橋我都舉雙手贊成,只要別拆我的房子就行了。”年後聽說住的這片兒要拆遷,倪紅蓮心裡一直七上八下的,“當時下決心買這破房子,無非看上這是個迎街的小店面,我可以一邊做生意,一邊照顧錚錚。唉,萬一要是真拆了可怎麼辦?我帶着孩子住哪兒?拿着回遷房的白條站大街上喝西北風啊!”
“要不先去我那擠擠?真是的,欠你的錢暫時還不上你。”話裡幾分內疚,幾分委屈。
“擠得一時,能擠一輩子嗎?一口氣拆了八條街,街上的店面都被拆光了。迎街的窗戶都成了搶手貨,價錢漲得太離譜打問了半天也沒有合適的。”除了嘆氣還是嘆氣,她們孤兒寡母或許很快就成了無業遊民。
“旁邊市委大院的住戶有的是根硬的,天塌下來有大個兒頂着,先看看情況,未必就能拆得了。咱D城領導辦事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那些當官的找關係通融一下,也許就不拆了!放心,你就等沾光吧。”文惠根據以往的經驗,誠心安慰到。
“但願吧……”心裡沒底,總覺得這新來的市長彷彿不太一樣……
而事實證明,果然不一樣!
半月之後,市委大院在幾天之內被移爲平地!深夜,倪紅蓮哄睡了孩子,一個人叼着菸捲坐在貨物堆裡,心裡充滿了迷茫和恐懼。還有幾天就拆到這邊了吧?她該怎麼辦?往哪兒搬啊?
不少鄰居已經投親靠友了,再過兩天樓裡的電源也會被掐斷。自己一個人怎麼都好說,錚錚跟着她可就受委屈了……
柳樹發芽了,一片柔和的嫩綠。金勝午飯後躺在房間裡百無聊賴地瞄了幾眼電視機,隨手按了下遙控器,屏幕上又是“瘸市長”現場辦公的身影。此人幹勁十足,風風火火,一兩年來少見消停過。成天沒事就讓司機拉着滿街轉,看見哪個地方不順眼立即組織有關部門現場辦公,責令拆遷。
只聽見記者站在屏幕前一刻不停的嘮叨,全然聽不見“父母官”在後面說些什麼。忽然覺得這地方有點眼熟,彷彿什麼時候去過似的……
警燈閃爍,極個別付與頑抗的釘子戶被警察拖出住宅;電鏟轟鳴,破舊的房子頃刻間成了一片廢墟,現場瀰漫着滾滾的塵埃……
男人的聲音嚴厲呵斥,聽口氣彷彿是刑警。跟着,背景裡清楚地傳來潑婦罵街的吵鬧聲——紅蓮?這聲音太象了!
金勝正在疑惑之中,專題節目已經接近了尾聲,想看清楚究竟拆了什麼地方,字幕閃過已經來不及了。關掉電視躺在牀上眯瞪着,連續翻了幾個身,嘩啦一下坐了起來。不行!躺不住了,他得過去看一眼,別真出了什麼事情!
急匆匆叫醒了小剛,車子幾分鐘之後便停在了那片鋼筋參差的廢墟旁。圍觀的人羣漸漸散了,掛在心頭的母女倆卻不知去向。見鬼!還有江浩……
心急火燎地坐回車上,抱着腦袋長久的沉默。那一家人到底是被警察帶走了,還是搬去了別的地方?
電話響了,嚇了他一跳。望着上面陌生的號碼平靜了片刻,隨手接通了:“喂?”
“哥!你這會兒忙嗎?”被帶回刑警隊的倪紅蓮心急如焚,被逼無奈之下想起了金勝。
對方失魂落魄的語調讓金勝的心霎時提到了嗓子眼:“你在哪兒呢?我這會兒在你家附近,看見新聞就過來了,正忙着找你呢!”
“我在刑警大隊,被治安拘留了。”她努力忍住眼淚,隱隱的啜泣。
“甭急,我馬上過去!”
“別別!我沒事!拆房時亂糟糟的,我顧不上錚錚,把她交給馬路對面樓住的一個看熱鬧的老大娘領着,也不知現在被領到哪兒去了?你在現場趕緊看看還在在?要是沒有,就去她家裡找找,我告訴你她家的門牌號!”倪紅蓮越哭越兇,頭暈氣短,惶恐的心眼看就從嗓子眼裡跳出來了。她最初給文惠打過電話,誰知對方正巧跟着江浩去了外地複診。城市這麼大,她能指望的人就只有金勝一個了。
“你別急,先告訴我地址。放心等着,我一找着她就過去找你!孩子穿什麼衣服?有啥特徵……”說着話人已下了車,眼睛在稀疏的人羣中仔細搜索。聽說孩子丟了,他的心一下子也慌了。
兩人只說了幾句,電話忽然間斷了線,連忙回撥,對方已經關機了……
兩個朝天辮?揹帶褲?前面有個貓?
金勝趕忙將這一顯著特徵告知了小剛,兩人隨即在圍觀的人羣裡穿來穿去。一連掃了幾個來回都沒看見孩子的蹤影,相互對視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點了支菸靠在牆邊窄窄的陰影下。
看見對方那一臉愁容,小剛連忙安慰到:“勝哥,彆着急。沒準被那老大娘領回了家裡,咱等會兒去她家找找。”
金勝沒說話,狠抽了幾口煙,輕輕點了點頭。
猛一擡眼,馬路對面的藥店門口一個小小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所有的特徵都符合,兩條小胖腿倒騰得挺快,走起路來晃晃悠悠的。立刻起身扔掉菸頭,橫衝直撞地穿過馬路。坐在臺階上的老大娘看見一個陌生男人奔着孩子直衝過來,趕忙起身將孩子抱在懷裡。抄着一口純正的D城方言,一臉警覺地問到:“你想做啥?”
找到了孩子,金勝總算把心放回了肚子裡,用遺忘了多年的家鄉方言,客客氣氣地迴應到:“沒啥,把您兒驚着了!紅蓮打電話讓我跟您兒把孩子接上。您兒看我手機上,這不是紅蓮的電話號碼兒?您兒放心把錚錚交給我吧,我是紅蓮她哥,讓您兒費心了!”
老大娘將信將疑,始終有些不放心,瞥了他一眼小聲嘀咕到:“我咋沒聽說紅蓮還有個哥哥?她家沒個兄弟姊妹,就她一個。”
金勝有些頭疼,卻又心存感激。老人兒的心地善良,極負責任,生怕壞人把孩子拐走了。思量了片刻,陪着笑臉說到:“您兒看我長得象壞人嗎?我不是她親哥,您兒要是實在不放心就上車跟我一塊兒去刑警隊,等見了紅蓮再把孩子交給我。”
老大娘想了想,終於將孩子遞到他懷裡:“看你這後生象個正氣人。來,把孩子接上。到藥店扯張紙,把電話號碼給我留上。”
“您兒還是不放心!”他一眼看見將車停在路邊的小剛,“這樣吧,我讓司機在您兒樓底下坐着,等我見着了紅蓮讓她給您兒來個電話,接着電話您兒再把他放了。”爲了讓老人兒放心,只好暫時委屈小剛當作“人質”。
匆匆告別了善良的老人,將哭鬧了一小會兒,又抱着空藥盒傻樂的錚錚放在副駕駛的位置,仔細幫小傢伙繫好了安全帶。隨手將行車本塞進車門下的書報欄裡,親自駕駛着VOLOV駛向市區的刑警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