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的時候,奔波了一天的車子駛入D城。天邊積壓的濃雲遮住了最後一縷陽光,久違的城市被初上的華燈照亮。
一路上說說笑笑的三個人忽然間沉默了下來,各自揣着心事向人來人往的道路兩旁張望。倪紅蓮張大了雙眼,瀏覽着沿路的每一個細節,離開了幾個月,忽然有種莫名的親切。D城依舊是那樣質樸而懶散,不論是房屋,行人,還是燈光……
金勝毫無焦點的目光掃過沿路高低錯落的民房,心中擠滿了合作開發的事情,對即將面對的一系列問題感到隱隱的恐慌。腦海裡暗暗盤算,究竟有多少個關節需要打點,有多少個地方官吏需要會面,有多少個應酬,需要投入多少錢……
惟有小剛的想法最單純:肚子餓了,等下的晚飯會在什麼地方解決啊?跟着身後這二位出來,一連兩天沒沾着辣味,每餐只湊合着吃個半飽,眼看就要頂不住了。眼光戀戀不捨地擦過剛剛經過的川菜館,輕嘆一聲,開口說:“金總,去哪間酒店?”
金勝猛然驚醒,想了想回應到:“就在咱開發的那片兒附近找一個,有個大事小情也比較方便。紅蓮,東營盤附近哪個酒店好一點?”
“彷彿有個北嶽賓館,不算什麼豪華酒店,經濟型的。”在她的印象裡好象也只有這麼一間。
“沒別的選擇?”金勝張大了眼睛,就象她臉上長了金子似的。
“恩,附近就那一個。”
“不錯不錯,小剛,咱就住那兒了。”金勝滿心歡喜,準確地抓住了一線商機。既然那個地方沒有酒店,他的一期工程就先蓋個酒店。服務業是融資較快的行業,酒店一旦投入運營,開發的二期工程就相對容易運轉。況且東營盤臨近火車站,只要經營得當,應該有相當好的客源。
倪紅蓮望着那張過於興奮的臉,歪着腦袋問到:“呵,撿着金子了?什麼好事把你樂得屁顛屁顛的?”
“暫時保密,只是個最基本的想法,尚需論證其可行性。”寵溺地攬過他的小福星,柔聲詢問到,“妞,晚上吃什麼?餓了吧?”
“餓出人命了!”小剛搶着回答,“東家,本人鄭重提出申請,晚上咱能不能吃點味重的?”
“早說呀!咱家大騾子大馬都歇了,再把您兒餓壞了,誰幹活呀?”轉身問紅蓮,“妞,這傢伙不吃辣的幹不動活,找個川菜,沒問題吧?”
“沒問題,我辣的不辣的通殺!”
不知不覺一頓晚餐又混過去了,人活着就是沒完沒了的吃喝,始終被一張嘴拖累着。在北嶽賓館開了兩個房間,累了一天,早早就躺了下來,熄滅了燈光的房間裡幽幽浮動着一雙情侶的嚶嚶耳語……
再睜開眼,已經是日上三竿了。倪紅蓮獨自趴在潔白的大牀上,身邊的男人早已經奔赴“沙場”。翻了個身,望着天花板沉思良久,拿起枕邊的電話撥了文惠的號碼。電話裡嘟嘟的響了幾聲之後,終於接通了:“疙刨貨,在哪兒呢?我是紅蓮,聽出來了嗎?”
“王八旦,是你啊!我說咋冒出個外地的號碼。”對方語調興奮,“你回來了?可想死我了。你不在,我這一肚子苦水都沒地方倒了。”
“我昨兒剛回來。你在哪兒?我這會兒想過去看看你。”
“來吧,我正在門口兒跟人瞎呱嗒呢。快點啊,我等你的。”
半個小時之後,倪紅蓮拎着兩大袋子京城小吃下了出租車,大老遠就扯着嗓門兒喊到:“趕緊的,拿不動了!”
文惠應了一聲,疾步迎了上來,倪紅蓮心中赫然一驚:林森沒了!
對方胳膊上帶着個黑色的孝牌兒,讓她立即猜想到發生了什麼事情。那男人硬生生地挺了兩年多,終於還是撒手而去了。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跟在文惠身後始終保持沉默。好在對方看上去並沒有過分的悲傷,拖了這麼久,從某種意義上講,也許是一種解脫。
一進門就看見林森的像框供在沙發旁邊的小桌上,點了四支香,行了個禮,插在裝滿小米的花碗裡。長舒一口氣,坐下身,對着正忙活倒水的文惠關切地問到:“啥時候沒的?”
“大上個月。眼看快七期了,我總算把他伺候到頭了。”文惠點了支菸,將煙盒遞給對方。
倪紅蓮接過煙盒放在桌上,撇着嘴角解釋到:“忙着要孩子,暫時不抽了。”
孩子?文惠滿臉疑惑:她跟誰要孩子?是江浩嗎?
倪紅蓮清楚對方心裡在想什麼,懶懶地靠在沙發上坦白到:“我這次回來準備跟江浩離了。想約他見個面談談,總覺得自己單獨找他不太合適。想來想去還是把他約到你這兒比較好,有個第三者在場,他多少會有所收斂。”
“紅蓮,非得離嗎?江浩窩囊是窩囊了點,其實人還不錯。”文惠抓起對方的手,連忙替江浩說情,“林森臨走之前的那天,還是他幫我把人送到醫院去的。辦後事的時候,也是他前後幫我忙活。我當時一點辦法都沒有,就認識他一個開車的。三更半夜的打了個電話,他不一會兒就來了。人是他幫我從六樓背下去的,住院的錢也是他先幫我墊的。事後我一個勁兒謝他,他還說:你是紅蓮的朋友,謝什麼謝,應該的。”
倪紅蓮低着頭,自鼻子裡哼笑出聲:“這事辦得真不錯,挺讓人佩服的。可讚賞歸讚賞,我說啥也不跟他過了。倆人沒在一起過,誰能知道誰的真實性格?誰在外面還不裝個人?回到家裡就不是那樣了。上次他把我打了,弄得孩子沒了。從那天開始,我就認定倆人的緣分盡了。文惠,你甭勸我。勸我也沒用,我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了。”
“紅蓮,不是我說你,是因爲外面那個男的嗎?交往歸交往,人家真能當你是回事兒嗎?”她從前聽倪紅蓮說起過那個男的,八年前離開她,如今又回來了。對方要是真有良心就該八擡大轎娶了她,偷三摸四地養着她算什麼?
“呵,不關他的事,沒他我也照樣離。哪怕天下就剩他江浩一個男人,我也不跟他過了!”倪紅蓮咬緊牙關,態度堅決地說到,“惠,你這會兒給他打個電話,看他能不能過來一下。告訴他,我在這兒等他。”
“真不過了?”
“真不過了!”
文惠勸說不成,無奈地輕嘆一聲:“那好吧,我這就給他打電話。”摸出電話,嘴裡還在小聲磨叨,“紅蓮啊,當心上當!我看你是被外面那個男的給迷住了。”
迷住了,沒錯!她是執迷不悟,一心想要個結果。八年前給了他,總以爲自己這輩子就該是他的,彷彿只有守在他的身邊纔是最圓滿的結果。女人,始終被“處女情結”困繞着,不論此後再經歷多少男人,永遠都忘不了第一個。
文惠跟江浩簡單說了幾句便掛了電話,打量她良久,溫和地說到:“江浩這會兒正拉活呢,把人送到了就過來,耐心等着,咱倆長時間沒見,正好呱嗒呱嗒。”
“林森終於解脫了,你以後有啥打算啊?”倪紅蓮問話時轉頭看了看供在身邊的黑白照片。
“等出了百天,趕緊再尋個男人嫁了。老點不怕,肯娶我就行。現在二婚的男人可現實了,跟你混是混,誰願意娶你啊。”文惠神情落寞的答着話。
“人到中年,如日中天,事業正在上升期,孩子眼看就長大成人了,老婆沒了終於重獲自由,生活如此美好誰願意再拉一掛車啊!我看你還是先找個活兒幹,自己養活自己吧。我這會兒在昆泰的一間珠寶行當導購,收入還不錯,自己的吃喝拉撒是沒問題了。”
“你還上班啊?我還以爲那傢伙養着你呢!”文惠一臉驚訝。
“兩碼事!我不想他看不起我,以爲我是貪圖安逸才跟他在一起的。”眼下的狀況,她掙多少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一種態度。她能獨立生活,不想金勝把她看扁了,她曾經墮落過,不想這種不良烙印伴隨她一生。
“我跟你不一樣,中學沒上完,也沒見過大世面,模樣掉到人堆裡找不着,到飯店端盤子人家又嫌咱太老。”她常常羨慕紅蓮生得如花似玉,即使沒有高學歷也無所謂,對方從前只靠男人就活得很滋潤,要風得風要雨得雨。
“沒想過自己當老闆嗎?”
“錢在哪兒呢?做什麼都需要本錢,這二年做生意一起步最少七八萬。三萬的房錢,一萬的裝修,最低三四萬的貨錢。我連三四百都拿不出來,當老闆?”
無語……
俗世堪忍,衆生皆苦。紅塵人被世間縛着,沒於衆苦,比如老象溺泥,不能自出。回想起昨日攀登的那段“大智路”,只要登上了第一步人生就開始了。初時如孩提時代一樣信心滿滿,輕鬆歡樂,當你感到不堪承受的時候,人已在半山腰回不去了。無奈,只能繼續忍着,忍到痛時不禁後悔,自己爲何要踏上那段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