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下起了大雪。早上銀漢趕緊起牀,來俏月已經起來了,在屋裡看小說。吃了早飯,銀漢就開始準備做午飯。收拾停當,就去打掃院子裡的雪,然後進屋說:“媽,我掃雪,你幫我用鐵杴往那邊除一下。”來俏月把小說往桌上一扣,臉子倏地撂下來。銀漢掃雪,俏月忽然用鐵杴狠狠地橫掄,將邪勁使了出來。銀漢大驚:“別這樣,看傷着腰。”“傷着就傷着!”來俏月死命掄鏟。銀漢急忙說:“你別幹了,再傷着腰,幫不了忙更添事。”來俏月咣噹一扔鐵杴,回屋去了。
銀漢即氣又驚。掃完雪進屋,來俏月已經在等着了,恨恨地說:“在你家還得幹活!在你姐家從來用不着我幹!”銀漢說:“那你也別幹。不是許給你了嗎,我再也不喊你。”來俏月獨坐一會,煩躁不安:“無聊,難受。我跟你說不到一塊!你姐就不像你這樣,她都是瞪着眼睛聽我說。你有點看不起我,我感覺得出來。你老說道理讓我改,我告訴你我不改。我就這脾氣,你別想讓我改。你說讓我在平澳家乾點活,他家的事我怎麼知道該怎麼幹,幹得好不好的。”銀漢說:“家務哪家不是大同小異。如果怕幹得不好,光幹你自己的活總可以。見到能幫的,力所能及地幫。”“我不聽!你又教訓我!”
老天真會開玩笑,過了五、六天,又下了一場雪。銀漢剛起牀,聽見外面掃雪聲,連忙出門看,是扈美芹正在掃當門屋到廚房的路。銀漢趕緊掃路,把積雪除到一邊。來俏月在屋裡坐一會,也出來幫忙。忙完一進屋,來俏月就發脾氣:“早晨一起來就幫你們除雪,忙活到這會!”銀漢說:“不是說好不幹活嗎,幹活你心裡又委屈。”來俏月怒道:“大上午的給我吃麥糠!”摔門而去。一會來俏月又回來接着怒道:“我能不幹嗎!你岳母在那掃雪,我要是幹看着不幹,等着看她的臉色吧!還得吃你們的圮麪條子!”銀漢說:“今天怎麼沒出去吃?”來俏月吆喝道:“下雪我怎麼出去?滑倒了怎麼辦!”銀漢顧不得與她多說:“到點了,我得接曉風去,他今天回來。”
接來了曉風,銀漢說:“我趕集去,前幾天彩娟許給你吃火鍋。”還沒走,來俏月就說:“我還是覺得住這不隨便,我得回你姐家去。”銀漢說:“又怎麼不合適?”曉風在後面做手勢,銀漢就不語。來俏月說:“在你姐家是他倆幹活,你家都是你一個人幹活,我看不下去;住這也不習慣。”銀漢說:“行,你走吧。”
銀漢買菜回來,曉風把銀漢拉一旁說:“你出去以後,奶奶除了說剛纔那些理由外,還說屋裡的煤球得她自己搬,哭得像淚人一樣。奶奶的意思不是怕你幹活,是一點活都不想幹。”銀漢搖頭說:“她不是一點活不想幹,是想讓人誇着。我不會甜言蜜語,加上不舒服,控制情緒都很困難,哪裡有心思搞這些。你媽要是在家,倒有些虛禮的話能哄人開心。我真不明白,爲什麼瞎話會奏效。”曉風說:“你要會說話,什麼好聽就說什麼。”銀漢默默點頭,說:“說的是。走,跟爸爸一起去哄奶奶開心。”曉風先說:“我爸幹活不累,平時就這樣幹。你有本事,住在哪裡都不怕。”銀漢聽得牙酸,來俏月馬上笑了:“你聽聽人家曉風怎麼說的!曉風就是比你會說話。”銀漢賠笑說:“仿他媽,聰明。”“你跟你姐都仿你爸,實在。你看曉風,多說到人心裡去。”來俏月當晚很高興,銀漢乃放心忙家務。
曉風臨走,給來俏月屋裡運進來一大箱子煤球。銀漢說:“我幹就行了。你太小,好容易回家歇一歇,別累壞了。”
一大早,銀漢正吃早飯,來俏月哭着回來說:“摔着手了。”“呀,昨天一天沒出太陽,路上滑。”銀漢給來俏月檢查了一下手臂說,“組織挫傷,骨頭沒事。帶你到屈建雄老醫生那裡看看去,貼個膏藥。”來俏月說:“給你姐打電話。”銀漢說:“讓她上班吧,我一個人陪着你沒問題。”正不想讓姐姐知道,可巧半路上遇到碧喜上班,來俏月就一五一十說了。銀漢說:“咱媽骨頭沒事,到醫院至多按一下子。有我就行了,你上班去吧。”碧喜不放心,跟着去。屈建雄看了片子說:“骨頭沒斷,橈骨和尺骨之間有空隙,需要復位。”開了外用噴劑,簡單整復一下。碧喜歡笑拉着來俏月的胳膊說:“那回摔着,我說帶你去你就不去,今天弟弟帶你去你就去。你覺得弟弟比我有錢是不是?”來俏月笑了。回到扈美芹家,扈美芹很關切地出來問:“咋樣?沒事不?”來俏月說:“連着三年了,年年去看屈建雄。前年摔着腿,去年磕着肋巴骨,光有事。”
銀漢上圖書館查資料,一忙忘了時間。忽然想起來,趕緊回家。來俏月正流淚:“三個小時沒見我兒子了,像沒孃的孩子一樣沒着落。”銀漢溫存說:“以後我不出去了。”“在家憋着多委屈。穿這件男人的衣服,沒法見人。”銀漢說:“你的襖袖子太窄,手疼;寬鬆的不受罪。有什麼事,你說。”來俏月說:“我飯量大,得吃兩個饅頭。你們都吃那麼少,我也不敢吃了。”銀漢說:“那我就大吃會,等着你。”晚飯,來俏月不想下牀,銀漢就把飯給她端到牀上。扈美芹也端着飯親切地跟來俏月說話,並關心地端詳了來俏月的鹹菜碗裡還有沒有雪裡蕻。銀漢幾乎沒敢怎麼吃,時刻注意來俏月的舉動,看着她吃完一個包子,趕緊再遞一個過去。晚飯吃完,來俏月的情緒好起來。銀漢刷完碗回屋,來俏月說:“我在你姐家住得好好的,你偏要把我接來。”銀漢安慰說:“今天手疼心情不好,明天就會好些。沒操過心,遇事驚慌失措,多經事就不怕了。”
過了幾天,平澳和碧喜來接來俏月回家,來俏月當即跟着走了。扈美芹過來問:“你姐家接你媽幹啥?”銀漢說:“姐夫很厚道,覺得咱家沒他家日子過得好,怕我媽受委屈。”扈美芹一下怔住,竟一聲也沒評價。
夏明紅來電話:“銀漢,嚴打辦公室讓咱局找兩個審案子在行的幫着突擊整理材料。咱單位的人都不得閒,他們說可以僱人。你在家沒事,幫着整理案子吧,也有個收入。我給你號碼,你跟麴組長聯繫。”扈美芹忙問誰來的電話,又問在哪幹。“就在本地。”彩娟說:“你別離遠了,有事找不着你。你能幹得了不?”“這再不會,算幹什麼的。應該屬於本職工作,駕輕就熟。”
駕輕就熟的工作此時也幹不了,身體的本錢極其薄弱,經不得勞累和絲毫的刺激。頭兩天還沒出破綻,從第五天始,銀漢就反應能力下降,低血糖的症狀出現。尤其對當事人親屬的悲酸供述,十分難接受又無法抗拒,感到跌進了地獄。
貪污犯的姐姐當着全組成員淚流滿面地說:“我弟弟犯了國法,我沒法讓他回頭,但是他有三個孩子呀。大閨女十六歲,二閨女十四歲,還有個六歲的兒子。倆閨女現在都出去打工,六歲的兒子也不能上學。我有精神分裂症,自家的事都不能照顧,眼看着沒法幫他們,心像刀扎一樣。大侄女哭着在屋裡撞頭,我抱着她不讓她犯傻,結果從臺階上摔下去,頭撞到牆上,流了一地血,昏迷三個小時。醫生說縫了六針。我弟弟的孩子都還小,可是現在沒人管,以後怎麼辦。”
盜竊犯的妻子是另類的傷心表現:木頭一般直挺挺坐着,一聲不吭,淚水從枯澀的眼眶裡流出來。辦案組員再三詢問和安慰,她唯有淚水靜靜地流淌。
入室搶劫殺人從犯的妹妹是一種崩潰狀態:“我姐死那天,我光覺得心裡有點事。天黑透了,有人敲門喊我的名字。我問是誰,她也不吭聲。我奓着膽子開門看,是我姐。她頭髮散得一綹一綹的,臉慘白得沒有人色,一看就知道熬不過去的那個樣。我嚇壞了,問:姐你怎麼了……”
銀漢腦子裡嗡嗡響,瞬間心臟裡的血液彷彿減少了許多,連忙站起來往外就走,猶聽得裡面斷斷續續的描述:“我姐喝了毒藥,又後悔了,可是她已經昏頭了,就迷迷糊糊跑到我家,想讓我救她。可是,已經晚了,晚了……”麴組長跟出來問:“銀漢,你怎麼了?”“我犯病了,實在聽不下去。我得回家,不能幹了。”“這事……”麴組長遲疑片刻說,“好吧,受不了的不能勉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