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娟想起了當初第一次跟銀漢見面的情景。他是那麼氣朗神清,彷彿瞬間帶來了春風。他的眉毛是那麼清秀,他的面龐是那麼迷人,彷彿就是自己生命裡的一座寶庫,有着挖掘不完的驚喜和魅力。如果不是這場病,他每天都那麼英俊、那麼有風度,那麼有書卷氣;即便在百忙中,依然透着沉靜、安然、飄逸。而今,他身上的肌肉彷彿消失了,只剩下一副骨架,還在苦苦支撐着那日漸消損的生命。
監護室的牆壁很隔音,除了機器的聲音聽不到一絲生命的響動和關於銀漢的哪怕是痛吟抑或掙扎的信息,也能讓人感到生命的存在。黃醫生的話此刻還縈繞在耳邊:“病人感到肢體在碎裂,意識在遠去,渾身每個細胞都被拆散撕碎,分不清在烈火中還是在冰窟裡,彷彿稍一鬆懈都會分散到浩渺的黑暗中無影無蹤。北美洲傳過來的病毒,還有個傳說,叫魔鬼的暗箭。這個病毒專門侵蝕神經,病人感到無法忍耐的痛苦,還說不出哪不舒服。”彩娟似乎理解了銀漢那隱約的意識浩劫,忍不住摸他的胳膊,不想他彷彿吃一驚,隨即痙攣起來。彩娟驚得心亂跳,連忙收手,好大會銀漢才放鬆了身體,停止抽搐。可不敢再碰他,要命了。
彩娟見張博林從門前過,忙說:“我家老公五天水米不進,是不是沒救了?”張博林安慰說:“我們的監護室還是很得力的,放心吧,大部分都能活着出去。如果進去就出不來,要監護室幹什麼。”
碧喜忙完一陣手頭的工作,要上醫院看銀漢。剛出門手機響,是房客小男人肖紅兵帶着哭腔打來的:“李姐,上回你沒拿走的那個球天天哭。大大前天下午,它自己動起來,哭着在屋裡來回走。”“你把球從盤子上拿下來了?那盤子是個接收器,拿掉球就找不到家了。你別急,我馬上過來。”碧喜來到水利廳家屬院,家門開着。肖紅兵神經兮兮指着下水道篦子說:“李姐你看,它在那呢。”碧喜忙拿起來擦乾淨放包裡,又問:“盤子呢?”肖紅兵又不吭聲。碧喜着急地問:“紅兵,盤子呢?有什麼事你就說,這個盤子找不着不行。”“我二小子給扔下水道里了,就這個縫。”肖紅兵指着院子中的蓋板說。碧喜說:“找個撬槓,撬開。”
碧喜出來,正遇到陸開勇回來:“李姐見紅兵嗎,他這幾天弄不了那個球。”“見了,球我拿來了。”陸開勇說:“差點糟蹋了。李姐,我頭一回見這個球,就覺得不是個平凡物件。我問我家老人,都沒見過。它會爬坡,會哭會笑會走路。紅兵說這個球是留給他玩的,不想玩就扔了。我說看着是個稀罕物,想扔了得跟房東說一聲。他不聽,他兒把盤子扔到下水道里,他把球扔到垃圾箱裡。垃圾箱運走了,可是過了兩天這個球自己回來了,在門口哭。一開門,球自己進來,在院子裡一邊哭一邊找。本來這個球乾淨淨的,那天回來灰不溜秋,看着難受人。紅兵嚇壞了,又給扔出去。半夜這個球又回來了。我說:你別動它,給李姐打電話,那是人家的東西。要是讓垃圾站給毀了或者弄丟了,這不是壞良心嘛。”碧喜說:“這些天家裡亂糟糟,搬家的時候忘拿了,不是留給他玩的。我得趕緊看弟弟去,弟弟快不行了。”陸開勇說:“那你去吧姐,有事言語聲,我們都幫忙。”
天快亮了,彩娟還在夢裡。耳邊響起扈美芹刺耳的聲音:“娟!漢咋樣了?”彩娟醒了,揉揉眼說:“還在監護室裡。”“還在搶救室裡?你不看看他啥樣?今天早早下好麪條,吃了我就走,來看看我就放心了。昨天老金嫂子還問我,我說我天天一早就上醫院,看看漢還有氣沒。一說有氣,我這一天都踏實。”扈美芹說着,兩眼溼潤了。臨牀病號大兒子醒了,坐起來抽菸。彩娟說:“聲音小點,人家睡着呢。”“不用!醒了他再睡啊。我走了呵,曉風還沒醒,我給他熱飯去。”
臨牀病號是六十餘歲的劉大叔,他有五個晚輩輪流來值班,每次都有兩人以上。要去檢查,彩娟一反常態也幫着照料,懂事又勤快。有護士進來對彩娟說:“醫生讓你去一趟。”
“來,坐。”黃醫生拿出檢查單說:“你看,這些數據高度異常,提示肝昏迷,你們的病號不行了。”彩娟呆住了,由心底生出忿怨:“我們又不會治,還得在你這繼續治。”黃醫生說:“治療是當然的,只要病人還有一線生機,甚至還有生命體徵,我們都不會放棄,有什麼好辦法都給他用上,這個你放心。”“西醫沒法了,我找中醫看看。”彩娟急匆匆找到一個老中醫,拉着就走。監護室裡只有徐醫生和一個護士,彩娟沉着臉說:“讓中醫專家給看看。”徐醫生賠笑點頭:“好。”老中醫給銀漢摸脈,皺着眉頭說:“脈又亂又瓤摸不着,身子也快涼了。我也沒什麼辦法,你再找別人吧。”站起來就走。彩娟默默無語,既而抱條被子給銀漢蓋上。徐醫生低下頭,護士對彩娟說:“行。”
銀漢感覺身體已然枯冷,墮入陰森森、深不見底的喧囂空間。這裡只有萬千射線的狂風、宇宙粒子的駭浪。彷彿精魂處在滅亡與生存的混沌邊緣,哪裡有天宇裡的光明,來把混沌澄清?這裡無本無竅,沒有環境的污染,卻充滿了人世間的喧囂。壓抑住的痛吟和痛苦無法表露,撕裂的窘迫最終導致失控,意識漸漸散去,只有一顆心臟還在頑強地搏動。這顆心越跳越弱,越跳越灰暗,越跳越艱難。艱難得慢慢變了形,心臟壁上裂開了細長的口子,鮮血被擠壓的力量左右,從縫隙裡慢慢涌出來。然而鮮血沒有散落,忽而幻化爲一雙稚嫩的翅膀,企圖擺脫黑洞的魔力撕扯,奮力飛舞、攀升在呼嘯鳴響的各種明暗物質互相制約、相互抗衡的作用場中。然而黑洞的魔力豈是這稚嫩的翅膀所能承受的,氣力將盡,開始顫抖、僵硬,速度越來越慢,看看被魔力追上,就要掉進深淵。
忽然天地間被撕開一道口子,易磁射線帶着淡紫色的光芒參與了這次生命的角逐,給了微弱心臟一絲力量,終於打破了均勢,窘迫逐漸減輕。黑霧退卻了,下滑停住了,生命光團重新明亮起來,心臟慢慢地舒展開翅膀擺脫顫抖,飛翔擡升,發出人世間最美的聲音:“咚咚、咚咚……”接着,黑洞帶着各種嘈雜向下退去,死神的艱澀、邪惡的困頓、死寂的蒼涼被關進地獄之門;天地的精華、靈長的不朽、人倫的美德釋放出永遠的生命力,宇宙南北東西清澈可見,陽光灑滿天地間。真善美是永恆的宇宙精華的光芒,光明和公道回到了人間。“心衰糾正,血壓回升。40、52、68。”這是徐醫生驚喜的聲音。彩娟走進來。護士說:“你老公過來了,我們真開心。”彩娟自豪地說:“我給他蓋上被,他就暖和過來了。”
銀漢睜開眼,看到一羣“白色隔離衣”圍着自己的病牀站了一圈,其中一個老醫生面帶微笑正慈祥地看着自己。銀漢微弱地說聲早上好,又閉上了眼睛。老醫生微笑搖頭:“不,現在是下午四點。銀漢,認識我嗎?銀漢!”銀漢努力睜開眼辨認了一下,微微搖頭:“抱歉。”彩娟說:“是張主任,你的老上級。”衆人都笑了。張博林笑着說:“感覺怎麼樣?”銀漢說:“一點力氣都沒有,暈。”徐醫生笑問:“李銀漢,64的平方根等於多少?”卻沒有下音。徐醫生輕輕推他:“64的平方根,等於多少?李銀漢!”銀漢復睜開眼說:“等於……抱歉。”彩絹對張博林說:“平素7位數開平方他都能一口答出,現在傻了?”張博林微微搖頭,安慰銀漢說:“好好休息,等身體恢復一些咱們再聊天。”
銀漢睜開眼,見一個女子坐在身邊,神情儼然與自己默契得像身邊的人,正關切地看着自己。銀漢疑惑地問:“你是誰?”女子不耐煩說:“又忘了,喝水不?”端起桌上的碗,裡面有一根吸管。銀漢含住吸管喝一口,冰涼的。勉強喝了兩口,只好捨棄。不知道什麼時候,銀漢睜開眼,見身邊坐着兩個女子。銀漢問:“你是誰?”略微年長的那個女子哭了,說:“銀漢,我是你姐,碧喜。”彩娟淡淡地說:“他又忘了。”碧喜問道:“喝點水不?”倒了一點水,先嚐了嘗,端到銀漢嘴邊,放上吸管。銀漢吸了一口,不涼不熱,甘冽清香,於是都喝了。碧喜又給倒一點,銀漢又喝光了。彩娟說:“姐,你看一會他,我得到班上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