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天,顏德堯從句源路過,來找碧喜和張平澳。碧喜通知銀漢:“顏叔叔今天十點多來,你來一趟好嗎?”銀漢說:“好的,但是我來不早,得十二點才能出門,扈三娘又吃錯藥了。”碧喜說:“又吃錯什麼藥了?”銀漢說:“有點咳嗽,覺得感冒了。於是就跟彩娟商量吃點什麼藥。倆人一致認爲上藥店看去。營業員推薦了兩種藥配伍不合理,吃了以後心臟不舒服。扈三娘以爲是心臟病,在家惡狠狠吵彩娟:我實話告訴你吧!我今天心臟難受兩陣了!彩娟登時嚇哭了。又喊存忠,這回住的是心內科。今天早上我才明白原因,我說:自己治壞了吧,該着坑政府的,你們就不愛惜公共資源。彩娟還有理了:生病了誰家不商量。我說:有病找醫生好不好,這都不用說。彩娟最會偷換主題,說都是讓存忠哥給辦,咱又不認識醫生。我說:信任哪個醫生就找哪個醫生,怎麼能一個也不信任,人家都坑你嗎!”碧喜說:“人也折騰不起呀。”銀漢說:“彩娟說:真上醫院了。內科有個女的,看樣子也就三十歲,她知道什麼。藥店裡給推薦的兩樣藥,都是治感冒的。我說:三十歲不小了,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內科醫生不會看感冒,這都什麼話。藥店營業員至多算個司藥,怎麼能開處方,這都是常識。”碧喜說:“別累着你了。好吧,你得閒就來,我得先回家做菜去。哎,我給你說,顏叔叔是來找你的,他想在句源買房子。”
銀漢從蠡湖醫院出來,帶着醫療用品就往福澤園來。德堯驚異地說:“銀漢有白頭髮了。精神不錯,身體好了嗎?”銀漢羞怯一笑:“抱歉,那些天犯病,怕把健康人嚇着。我今天給您治治病。我已經試驗過了,非常有效。原來遇見煩心事,多少天過不來。做了這個治療之後,覺得沒必要煩。我姐現在看我的眼神放鬆多了,原來帶着恐懼。”碧喜說:“確實好多了,心平氣和的。”銀漢說:“這個法子還可以治高血壓,回頭給姑父做個去。”
菜做好了,衆人入席,碧喜說:“上回麻雲祥來,銀漢還把他吵一頓。”銀漢說:“我當時剛犯了病,情緒激惹是真的,但是我沒吵他,他吵我。他進門以後,嘴裡嗚嗚嚕嚕說不清楚地要哭,但是沒眼淚。家搬得差不多了,屋裡也沒傢俱,他就坐在馬紮上。我問他從哪喝了點酒,他根本不傷心,很氣壯地說:我在交警隊。彷彿這話能把誰嚇住。我說:喝了酒,回去歇着吧。我得交鑰匙去,這個地方拆遷了。他不吭聲,也不動。我說:在家沒誰給你氣受吧?他很得意地說:我的孩子都孝順,這在教育;我在家說一不二,他們誰都不敢打別。他專制成這樣,也不知道家裡出多少災禍了,我忍不住低聲說:我的天,我的天。他扭頭就吵我:啥你的天!啥你的天!”碧喜說:“我還以爲你吵他一頓,一聽他來了我就夠得慌。”銀漢說:“我一看,讓他叨住我的理了,那就讓他數落吧。他居然一句也沒說出來,而是開始感慨:我的孩子,個個都那麼好,人家咋都不喜歡!痛心疾首拍大腿。”來俏月說:“他都不招人待見,還他孩子呢。”
銀漢說:“有知識有文化的,居然到這個年紀還是混沌狀態。他的確沒什麼事,雄赳赳來找臉面。你看他的身板,隋煬帝、唐太宗也不過如此,爲什麼一家人都沒有出路。光想施展自己的抱負,可是一說話就不在理。身體再好,心理承受能力再強,也不是無堅不摧。敏感又自覺的人碰一回釘子就明白什麼意思,潑皮得碰七、八回,普通人三到四回。”德堯笑着說:“把自覺性給量化了。他命運經營不好,是有個課題沒弄懂。”銀漢說:“都說窮則思變,可能他日子過得還好。”德堯點頭:“有道理。”銀漢說:“他說街上那麼多的營生,他到現在也沒弄出多大個家業。我說:這個年紀身體這麼好,多大的福氣。只要飯吃得下、氣喘得勻就是天堂般的生活。人家的成績是奮鬥來的,你沒奮鬥煩不着。他不吭聲。”平澳說:“那麼氣壯,他過的肯定不差。”銀漢說:“走的時候,我送到門口,說:回家乖乖地,別跟自己過不去。”碧喜驚訝:“他怎麼走了?”銀漢說:“我把他勸走了,我說我得交鑰匙,拆遷辦等着呢。他光想站高枝,心裡有氣一直不知道朝哪發。”德堯笑道:“每個人生來就是皇帝,但大多在流亡中死去。”
碧喜感慨地說:“銀漢真的精神病好了,想想從前過的什麼日子,不堪回首。”顏德堯打趣銀漢:“你又是神醫,又是神探,又是發明家。創造出了神話,容易讓人產生極端的信任。巧者勞,智者憂。你又巧又智,你不難過誰難過。”銀漢依樣回敬:“您纔是真正的智者。您今天開心,憂心的時候我沒看到。今天的成就讓人敬仰,昔年所受的苦不爲人所知。”顏德堯笑笑說:“我不否認,有時候煩起來,看見誰煩誰,光想找根棍子把周圍的東西都打爛。”
碧喜問:“顏叔叔早年也在企業裡,那個時候的企業,比現在好過不?”顏德堯微微搖頭說:“怎麼會好,一個準則:想要賺錢,就得把良心閹割掉。不按規則走,難免出亂子。一到事上,少不得精神緊張。我當時是辦公室主任,什麼不利都得替總裁先擋一擋。等他想出了辦法,我再撤退。”碧喜說:“一般辦公室主任都不敢擋事,寧可挨吵,也不敢多攬。”顏德堯說:“我是不能沒臉沒皮工作的,讓下面職員說什麼,說我白吃飯?到時候就得豁得出去,短兵相接之時不能當孬種。”銀漢說:“是。一夫之嗟,王道爲之虧,哪能讓人數落鼻子數落臉。”
碧喜說:“後來怎麼不幹了?”顏德堯說:“總裁太難伺候。他越當着人越出我洋相,顯示出他比我強。我背地問他:我是你描述的那種樣子嗎?他說:我當上級,僱你就是給自己找面子,要不僱你幹什麼。”銀漢說:“他缺少面子,光想在別人那裡找齊。”顏德堯說:“他就是沒水平,還想讓別人說好。我有一次氣壞了,真想當着他的面說他的錯處,又一想,何必跟他一般見識,我自己捲鋪蓋走人。現在還後悔沒把他罵一頓。喜歡讓人跟着他當解說,當他肚子裡的蛔蟲。看不到別人的長處,只感覺是自己給了別人機會。其實他不明白:對他不合適,他能容得下嗎?對方難道還有長處。後來我換了一家,這家的董事長我救過他,他對我很感激,也很客氣,請我當他的顧問。我想他那麼客氣,別不給面子。沒多久,他讓我勸一勸他那個財務總監。結果一勸,我也一點辦法沒有。財務總監說:我也不知道我們一把手到底怎麼回事,非讓我把負數改成正數。你說我至多把負數藏起來,但是怎麼能改成正數。他對我也比較尊重,說:顏先生,你給我出個主意,你說讓我怎麼辦?偷來的鑼我怎麼敲。我不是搞財務的出身,當然不能比他高。他情緒不好,接着對我說:顏先生,你說我們一把手是不是吃錯藥了?我不能說董事長吃錯藥,他對我很客氣;我也不能說總監你不對,他沒錯嘛。我是萬萬想不出辦法來的,我想我還是走吧。”大家都笑了。
銀漢說:“顏叔叔是個學者,在企業屈才,也不對路。該走就得走,不然人性爲之扭曲,太不值得。”德堯點頭:“說到點子上了。一旦心理變態,活着算個什麼。”銀漢說:“很多人屈服在淫威下,在烏煙瘴氣的環境裡面苟且偷安,違背初衷,變得圓滑而乖巧:正數語言,複數表情。”
顏德堯唿唿笑起來:“這種事情都明白,但是頭一次聽人正確又感性地描述這種現象。我很服氣銀漢,到現在還保留着農耕文明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現在很少人能做到這一點,大多數人都在不自知的狀態中失去了自我,連習俗都解體了。還好不動心就能獲得精神自由,天無絕人之路;沒有圖謀就用不着智慧,不用經商自有天養。缺乏普通人的性情,就不會有是非。唯有英雄能本色:知天所爲,知人所爲。銀漢現在幹什麼呢,成了發明家以後?”銀漢說:“隨遇而安,能幹什麼幹什麼。”德堯說:“銀漢不會是過眼雲煙。叫我說還是得做點事,前途會很好的。給我們政策研究室當調研員吧,先當後補顧問。”銀漢說了句“破船遇順風亦能航海,然終不永耳”就不再說。“也好。順應自然規律,反倒能成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人以無爲而成其有爲。”德堯最後一句是看着銀漢說的。
顏德堯火車該到點了,銀漢送他上火車站。剛回來,俏月就說:“你別攬你姑父的事呵,回頭建虎一家煩死你了。小靜爆料,建虎他爹嫌你姑父不死。”銀漢笑道:“老哥倆抱怨一句,不怎麼,姑父纔不會當回事。”
碧喜問:“咱姑說你看她去了,給她拿的什麼?”“用購物車把衣服、牀單、蓋布、棉襖裝了滿滿的,連車都給她了。”碧喜說:“我給她的可不少了,也不見她用。”銀漢說:“寶冠的妹妹不幹了,裁縫鋪盤出去,剩餘的貨處理不掉,都扔給我了。我出兩千塊錢買斷,別讓人家幹吃虧。有幾匹布,還有幾件過時的樣品衣服,我挑揀一些姑姑、姑父可以用的,夠她快活一陣子了。”
碧喜說:“就是。彩娟說你在家當裁縫呢,一個月不出門。”銀漢說:“我開始想這些東西放在我這裡幹什麼,我又不是裁縫。某天我忽然想到:裁縫有什麼!這又是個不需要投資的活,做衣服給自己穿多好。”碧喜笑對俏月說:“弟弟肯定又是無師自通,培訓班都不用上。”銀漢說:“我找出一件我最合身的襯衣,仔細端詳了十分鐘,忽然明白衣服是怎麼做的了。馬上動手,找報紙把這件衣服打個樣板,接着就下料。一個月裡面,我做了六件襯衣、四個帽子,十二條褲子。服裝市場鎖邊的老闆都認得我了。我想回頭買個鎖邊機,那就更加方便了。”碧喜說:“你身上這件是不?怎麼用三樣布,看着倒也挺搭配。”銀漢說:“三件女式衣服,都太瘦,彩娟細紐紐的都穿不下去,也不夠長。乾脆我改了算了,三件拼湊成一件,穿着正好。”碧喜驚喜地說:“你設計得還挺好的,領子做的還真不錯,可以穿出門。都說衣服最難做的是襯衣,襯衣領子是重中之重。應該從最簡單的開始做,一步步增加信心。”銀漢說:“襯衣領子最難做嗎?”
碧喜說:“你給咱姑一小車東西,她高興不?”銀漢說:“臉上不大顯,語氣明顯變了,殷勤讓座:小!你好久沒來了。我看沙發上鋪着個花褥子,幾乎成了土褥子。我就掀開,坐光板上。”碧喜笑道:“她家就是髒,給她什麼也用不出好來。”銀漢說:“我跟她說用最好的,把孬的扔一扔。她笑笑。”碧喜說:“這話我跟她說了一千遍,沒用。”平澳說:“她會聽你的?不用管。”
銀漢說:“姑父搬個小馬紮坐我旁邊聽着說話,見我們笑他也跟着笑。我說姑父也覺得可樂。咱姑說:他聽不見。姑父怎麼聽不見呢,他扭身拿個助聽器戴上聽。姑父笑容很燦爛,很純真、溫馨。”碧喜說:“姑父好脾氣。”銀漢搖頭說:“現在多敢說不。一個勁吵姑姑:你給他墊上個墊子!坐光板上不硌得慌嗎!那個厚點的,最好的墊子,拿去!”碧喜點頭:“咱姑父一輩子不得罪咱家。”銀漢說:“說了一會話我就走了,不敢再說,怕犯病。咱姑在後面大喊:給他拿點地瓜!他又空手走!咱姑父說:他走多快,我攆不上。”碧喜說:“跟從前一樣了。”平澳說:“這就對,不能一到事上就那個樣。”銀漢說:“就得走快點。要不讓姑父攆上,又得站在村口陪着我等公交車。”碧喜說:“到事上咱姑父經得起考驗了,一輩子沒變臉。”平澳說:“那得看對誰。”
俏月說:“你姑說小靜讓魏飛攆出去了。讓她上外面掙錢去養孩子,每個月寄回來五百塊錢就行,人別回來。要治病,讓她孃家弟弟拿錢,婆家不給一點。”碧喜圓場說:“咱姑也不好意思,說小靜嫌魏飛把偷攢的三十萬塊錢給他爹了。結果他爹把這個錢給閨女治病,不留給孫子孫女們。小靜說魏飛不跟她近,氣得住精神病院了。”銀漢說:“聽着不靠譜,魏飛憑什麼偷着就能攢那麼多錢。他就是個普通技工,有可能自打參加工作以來掙的工資總共有三十萬,這些年他們兒女一大堆,就魏飛一人掙錢,很有可能吃乾花淨也不夠,還得給老人要兩個。”碧喜說:“魏飛掙不了那麼多,他的工頭光剋扣他的工資。”銀漢說:“魏飛明明在地獄裡,小靜覺得在天堂。人家實在受不了,只好讓她體驗一下掙錢的滋味,掙不來就不鬧了。”平澳說:“她老鬧什麼。”銀漢說:“根在長輩身上:她媽告訴她該孬人家;她姥娘告訴她人家該給。”碧喜說:“小靜出院以後還是鬧,離婚了。”平澳說:“魏飛小夥不錯。那回姑姑家有事,魏飛又慌着幫忙又慌着給錢。”
碧喜說:“咱姑說她前一陣子感冒了,沒法做飯不能活了。我看她沒一點不能活的樣子,就問:翠粉姐呢?咱姑笑着說:就是她在這裡。咱姑說翠粉姐飯都做不熟,就忙着跑出去跟人家說話去了。”俏月說:“翠粉現在沒人理了。家裡開發,她不懂,光說開發商少給她錢,結果五個孩子都不理。你姑過生日,她給你姑打電話說:我不去了吧,反正你也不待見我。才還給你姐打電話,說這些天沒見她娘了,你姐要是去就給她娘捎個信說她沒事,不去就不用捎信了。”
曉風放假回來,銀漢開門說:“小博士回來了。”曉風說:“我們導師一共三個學生,我們仨一個屬相。他倆一樣大,都比我大十二歲。爸,最近過得怎麼樣?”銀漢說:“你自己看。”曉風說:“有點疲勞。你還是瘦,怎麼能再胖點。”“我做了穴位激活以後身體好多了。生活質量提高,收入增加了一倍。”曉風說:“爸,你多本事,我什麼都比不過你。”銀漢說:“怎麼會。你的學業我不在行,且同齡期我不如你。你不是學醫的,就能當醫生開處方;我給你說個繞口令,你聽聽有意思沒。”“嗯。”曉風很感興趣地聽着。
銀漢說:“I am a doctor, and I am not a dr.(我是一個醫生,我不是一個博士);you are a dr., and you are not a doctor.(你是一個博士,你不是一個醫生。)I'm an old doctor, and you are a little dr.(我是個老醫生,你是個小博士)。”曉風笑着說:“跟doctor幹上了。”銀漢接着說:“Is the dr. real or not? And, Is the doctor real or not?(博士是真的,還是博士是假的?醫生是真的,還是醫生是假的?)Is the dr. real or not, and is the doctor real or not? (博士是真的,還是醫生是假的?醫生是真的,還是博士是假的?)Is it Real? Or not? Or it's real?(對?不對?還是對?)”曉風笑了。銀漢說:“Is the doctor real or not? (醫生是真的嗎?或者醫生是假的?) Is the dr. real or not? (博士是真的嗎?或者博士是假的?) My child,The dr. is real, and the doctor is real, too. (我的孩子,博士是真的,醫生也是真的。)”曉風又笑了。銀漢說:“Now, you are a little doctor too, and I am still not a dr.(現在,你也是個小醫生,我仍舊不是個博士)。”曉風說:“Yes, you are a doctoral supervisor. (不,你是博士導師)。爸,你多好,你不好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