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喜來電話:“銀漢,銀廣說大娘情況不好住院了,不知道還能活多長時間。就在他家不遠的那家醫院裡,明天上午咱們看看她去吧。”
臨睡,彩娟又跑來。下半夜,彩娟搖醒銀漢說:“我餓了,怎麼辦?”“有點心,在抽屜裡。”彩娟伸手拿出來:“裡面是什麼?”銀漢說:“我也看不見吶。”彩娟急火火說:“有個不甜的嗎!”銀漢開燈,給她拿了又鑽被窩,卻再也睡不着,起牀看書。彩娟說:“我今天得有事,你六點半喊我起牀。”銀漢按時做早飯,喊完彩娟又困了,上牀睡一會。彩娟將手機給銀漢拿到牀頭說:“睡會吧,看我老公困得那樣,我多心疼。”銀漢說:“跟真的一樣。”彩娟睜着眼睛說:“就是真的。”一覺睡過去,手機響,碧喜打來的:“你出來吧,一起上醫院去。”
樑秀菊輸着氧氣半躺在病房牀上霧化吸入,李銀廣坐在旁邊,給她拿着霧化器。銀廣客氣招呼,態度很恭敬。樑秀菊臉發黃,手蒼白髮灰。銀廣坐得不得勁,銀漢就替秀菊拿着霧化器。秀菊不好意思說:“你身體不好,我拿着吧。”銀漢說:“安心歇着,什麼都不用想。”秀菊可憐地點點頭。銀廣說:“嬸子昨天自己上廁所,沒走到就癱在地上。”銀漢說:“身子虛弱,還是在屋裡解。”秀菊說:“她那邊有男陪牀,不好意思。”銀漢說:“擔心不必要,人到七十歲不分男女。”都笑了。銀廣與碧喜坐一邊,說小姣女婿的不是:“一點活不幹,還光想花錢。不讓懷孕,非得讓打掉。我忙得不得了,還得哄着他。高低過不住,離婚了。”
霧化吸入畢,秀菊老有痰,自己撕衛生紙。銀漢說:“我給你撕,手一用力針容易鼓。”用舊報紙折成一個個小痰盒放在秀菊枕邊說:“吐痰用這個接着,往垃圾簍一扔就得。”秀菊拿起一個看,可憐兮兮說:“還怪好的。”鄰牀女病號說:“這個法好,吐着得勁。”碧喜也過來給疊紙盒。護士來給推液體速度異常快,銀漢說:“慢點,病人不舒服。”輸液器滴壺滴速也非常快,銀漢順手給調整好。護士說:“我們不得閒,你們把霧化器送回去。”銀漢說:“好。”
小青挎着一個精緻的小包冷着臉進來,碧喜打招呼:“小青剛過來。”小青揚着臉高傲地說:“我忙得不得了,還得來看一看,裡裡外外都得是我。”碧喜沒吭聲,銀廣也彷彿沒聽見。鄰牀女病號指着碧喜對小青說:“她也是侄女,伺候得多好。給疊的小紙盒夠用一天。這個嫂子光吐,又沒勁,不能撕紙。”“她是親侄女,我是堂侄女!”小青撂下臉高聲嚷着往外就走,正好銀漢進門,都沒打招呼。鄰牀女病號臉拉下來。銀廣說:“嬸子喝口水不?”秀菊膽怯說:“喝……喝唄。”
輸完液,碧喜問銀廣:“我給你們打點飯來吧。”銀廣說:“家裡做飯,一會來給送。這裡離家近,你倆到家吃去吧。”銀漢說:“不找麻煩,沒事我們走吧。”
碧喜回到家,俏月問:“你大娘啥樣?”碧喜說:“銀漢說不行了。”俏月說:“原先她多可惡,現在多可憐。我也沒虧待她:你奶奶過三年,你姑、你姑父要大辦,秀菊不想掏錢,都得咱掏。你姑父講究,通知銀廣的朋友同事也要來,銀廣說不好跟同事說,都知道奶奶不是親的。你姑父想讓銀廣掏錢,小青不拿,說:倆嬸子說事。”碧喜說:“就是,你倆是第一順序繼承人。”來俏月說:“我拿就我拿唄。我想起秀菊當年那個不懂事的樣子就煩得不得了。她一點不疼俺孩子,還光想沾光。”碧喜說:“當年你跟她關係那麼僵,她哪能說好聽的。如果她對咱們好,咱們不知道照顧她多少回了。不圖人家的好處,就生不着氣。”
十天後樑秀菊去世。出殯那天大家早早到齊,唯獨小青和女兒李姣遲遲不來,銀廣連着打電話催。好久小青與小姣纔來。銀廣抱怨小青:“家裡那麼大一卷子紙,我說拿來你就不讓。”銀廣妹妹巧鸝說:“回去拿去。”銀廣說:“不夠油錢。”
殯儀館非常簡陋,一共三間沒門的屋,秀菊佔一間。沒用冷櫃,就在牀上蓋着臉躺着。三間屋的門楣上貼着上一回喪家寫的對聯,歪歪扭扭,字勉強看得懂。後面又推來一個放着屍體的冰櫃,有人點起兩根小蠟燭,靈前放包乾方便麪。銀漢找紙筆沒找到,打開牆角廢冰櫃看。小青熱情招呼:“銀漢別看,萬一裡面有死人呢。”“有也沒關係,咱們能看他,他不能看咱們了。”小青咯咯笑:“你說這話笑死人吧。”銀漢皺皺眉。銀海問:“銀漢哥,你不害怕?那裡面有死人不?”銀漢說:“怕什麼,死人比活人安靜。”小青說:“夜裡有動靜不嚇毀了?”“有動靜說明人還活着,趕緊喊人救他。”銀漢說一句就去找工作人員,要來紙和毛筆。紙非常少,且質量最低劣,裂紋處處,勉強剪出幾個字的材料,根本不夠換對聯的。銀漢用毛筆寫了樑秀菊三個大字,貼在門楣中間擋住上一家名字而已。碧喜一邊疊紙花、錁子一邊說:“遇到詐屍害怕不?”銀漢說:“最嚇人的是氣氛,還不是異常現象。”彩娟過來說:“你不會扎桌子底下去嗎。”銀漢看她一眼。彩娟眼神不定,看着貼好的“樑秀菊”三個字說:“這三個字寫得比他們所有人的字都好看,蓋帽了。”俏月說:“猛一體面。”
屋子小,女子在屋裡,男子只能在院內。司儀一喊“客到”,小青馬上高聲號喪;客人退出,小青馬上有說有笑,喋喋不休。虞坤賢和李惠鸞來了,哭一陣。銀漢和碧喜忙去架二人起來。接着,樑秀菊孃家姐妹來了,痛哭一陣。
碧喜小聲對銀漢說:“咱姑一架就起來了,咱爸去世的時候咱姑架不起來。你看咱大娘的兩個姐妹都哭得架不起來,近一點是不一樣。”銀漢說:“小青老油子,人一走馬上就笑了。”碧喜說:“應付差事。”銀漢說:“這叫不遵禮。”
紅衣女賓說:“來的時候忘了換素衣,紅的多不好意思。”“穿着不要緊,今天這都不是事。”小青滿不在乎應着,又指着樑秀菊的屍身數落,“這娘們,沒一點好處。”女賓問:“那時候不是說老兩口很好嗎?”小青大言:“叔還行,她不行!”女賓頭往後仰,唸書歌子一般說:“哦,叔行,嬸子不行。”“她就是不行!”小青恨恨數落,“啥都不讓動,俺說把小廚房拆了當車庫,她還不願意挪,說她的廚房少了一半。挪到西邊那個屋不一樣做飯嗎,她那一點飯用多大個廚房!”女賓說:“她的東西就是不能動,原來啥樣還得啥樣。”小姣說:“不拆小廚房,家裡的車往哪放!俺忙得不得了,她啥當緊的!”碧喜小聲說:“當着僱員別這樣說話。”小青說:“沒通知,他們自己來的。不信你問問,我根本沒說這事。”
銀漢想起當年小青剛進門時的情景,忙着要接李惠恩的班,一口一個叔,百般攀附,態度甜蜜;見了樑秀菊,嬸子長、嬸子短,親母女也不曾如此親近。時過境遷,且不說儀式佈置不能再蕭條,出殯當天就在靈前數落,哪有本色。
小姣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個僱員低聲對熟人說:“你看小姣打扮得多漂亮,單身貴族不結婚,那個男的特能弄錢。”小姣走近,喊他一聲叔叔就紅着臉尷尬地過去了。這僱員又低聲說:“豪華宅子她自己住着,也不讓她爸媽、奶奶。她家拆遷,一家人賃房子在外面住,她奶奶說凍得哆嗦成團。現在年輕的都金貴,老年人不值啥,老胳膊老腿的耐凍。”
曉風放假回來,次日就跟銀漢和彩娟去看來俏月,彩娟事先給碧喜打電話。碧喜說:“今天天冷多穿點,什麼也別拿。你姐夫說再拿東西就不讓你們來了。”
碧喜和張平澳早就開始忙碌,又做了一桌豐盛的酒宴招待他們。而彩娟老是與別人言語不能和諧,無趣。碧喜得知銀漢在體育場鍛鍊,就說:“還得挨號,多麻煩。那個器械不應該很貴,不行就買一個放院子裡,就是快開發了,放不久。”銀漢說:“嫌咱家院子大嗎,往哪放。”碧喜笑了:“就是。”彩娟說:“開發了也不要緊,我給你買個放陽臺裡,你就不用出去鍛鍊了。”碧喜說:“那也行。”“這話你別信。”銀漢又對彩娟說,“乖呵,人家的承諾是兌現的。”彩娟頓時沉下臉,把案几上的雞毛毽子拿來對曉風說:“咱倆踢,這屋寬敞,正好當場地。”銀漢說:“別闖禍。”“在家裡闖什麼禍。”彩娟說着就在案几的瓶瓶罐罐旁邊與曉風踢起來。銀漢低聲喝道:“收起來,放回原處。”彩娟不動,臉色很難看;曉風很自然地把毽子撿起來放回案几上。張平澳驚奇地看着這一幕,並不做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