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要革嫁女,第二次遠比第一次來得低調。
當年給長女招婿,他還只是租了幾個礦坑的小老闆,手裡剛有點錢,又沒有兒子,大操大辦,在村裡連擺三天流水席。最後一天吃剩的雞鴨魚肉菸酒糖果,各家包回去還接着吃了好些日子,扔了不要的十好幾框。河津地界大小乞丐,提起這場盛筵便津津樂道,至今念念不忘。
這回二女兒出嫁,坊間卻只有傳聞。洪二小姐芳齡不淺,此類傳聞已經傳了多年,一般人也分不出真假。
男方來接親的是一架軍機。河津乃能源重地,有個級別相當高的軍用機場。洪家又包了一架小型客機,裝載陪嫁物品和送親的上賓。一家人裡邊,除了新娘子,就數小舅子洪鑫垚跟新姑爺最熟,義不容辭,自當全程陪同到底。
問題是三姐洪玉蓮因爲二姐的婚事,千里迢迢從花旗國趕了回來。她可不是一個人回來的,還帶回來一洋鬼子。打他倆進門起,洪要革的眉頭就時不時緊一下。更糟糕的是,這一個跟之前發回家照片裡那一個,居然不是同一人。雖說老外不好認,但一個白一個棕,一個黃毛一個紅毛,變化未免太醒目了些。若非喜事當前,時值非常,洪要革說不定抄起笤帚直接打了出去。
洪玉蓮一回來就被拖去幫忙整理嫁妝,洪鑫垚沒法,只好把不知道排名第幾的預備三姐夫捎上。紅毛鬼子洋名叫Lewis,只會說“你好謝謝再見對不起”,洪大少信心大增,翻出閒置已久的電子詞典,配合着豐富的肢體語言,交流無礙,贏得了全家人,包括正牌姐夫的無限讚歎。只是每當紅毛鬼子好奇心過強,問出完全超越他語言能力的問題時,就會暗暗遺憾:早知道把書呆子拉來喝喜酒好了。順便又想起一些有的沒的,止不住有些感傷。反襯着女人們的熱鬧忙亂,越發顯得洪四少淡定沉着,可堪大任。
臨出發前一晚,洪玉蘭把弟弟叫到自己房裡,塞給他一個小盒子。
“弟啊,這個你替姐拿着,路上收好了,該用的時候我找你要。”
晉州婚俗規矩多,因爲男方隔得遠,許多環節簡化從權,仍然處處講究忌諱。
洪鑫垚把玩着小盒子:“能看嗎?”
洪玉蘭笑了,有點不好意思:“你要看就看唄。”
洪鑫垚便興致勃勃打開來看,原來是條皮帶。他知道本地結婚有女方送男方褲帶的規矩,無非隱喻拴牢身邊,脫衣解帶之類。
洪鑫垚哈哈笑,撥弄着包裝:“二姐,我看看你弄了條什麼神通廣大的寶帶拴住姐夫哈……”
盒子內側有個刺繡LOGO,頂級奢華品牌。透過包裝膜,隱約看得見鉑金的皮帶頭和鑲嵌的一圈鑽石,中間那顆差不多指甲蓋大小。忍不住吹了聲口哨:“姐,他們家拿來多少彩禮啊?咱家虧大發了!不過這嫁妝可給你長臉,看姐夫敢不敢欺負你,他要欺負你,你就拿這個抽他,這一鞭子下去,嘖嘖,還不抽得他滿臉坑……”
洪玉蘭啐他一口:“以爲你念了大學成人樣了呢,還這麼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姐弟倆笑鬧一陣,洪鑫垚問:“嫁妝不都是三姐看着嗎?幹嘛讓我拿,麻煩。”
“那些加起來也頂不上這一樣值錢,我怕你三姐多想,能省點事兒就省點事兒吧。”
“那你就不怕我多想?”
洪玉蘭一巴掌扇他頭頂上:“你多想?你個小崽子,老孃把你從光蛋兒看到出毛茬,你敢跟老孃多想?”
洪大少無語了。他這幾年在京城裝慣了斯文逼,乍然面對二姐的彪悍言論,竟頗有些招架不住。
“二姐,你不會跟姐夫也這麼說話吧?”
洪家不是念書的種,洪玉蘭從小幫襯持家,拖拖拉拉讀到初中畢業,就再沒有進過學堂。後來生意場上行走怕不好看,暗裡弄了個經貿學院專科文憑應付。
“我跟他能這麼說話嗎,又不是跟你。”
洪鑫垚把手裡的皮帶盒子翻來覆去玩了一會兒,問:“姐,你喜歡姐夫不?”
洪玉蘭被他問得一愣。半晌才道:“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杜煥新長得雖然一般,架勢倒挺有氣派。跟人說話笑臉不少,脾氣應該比我好。咱爸跟他爸是老戰友,說是打爺爺那一輩兒就有交情,知根知底,雙方都放心。”
洪鑫垚不死心:“那就是喜歡囉?”
“統共也沒說上幾句話,有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那萬一,萬一你嫁給他以後,覺得不喜歡,怎麼辦?”
洪玉蘭白他一眼:“你怎麼這麼多廢話!”自己卻被觸動了心事,發了一會兒呆,嘆口氣,“你也知道,兩家早就商量好了,這趟過去辦酒,過完年他陪我回門,以後兩邊安家,或者我過去,或者他過來 ,就當多了門親戚走動,互相照應着,也沒什麼不好……”
原本得知二姐婚後一切照舊,不必去到那山不長毛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洪鑫垚還很是高興了一陣。這時候卻忽然體會到洪玉蘭話中的寂寞無奈,安慰道:“沒事,等我畢業了,你就可以跟姐夫團圓了。到時候有的是工夫,施展十八般武藝,把丫迷得拿起筷子端不起碗……”
洪玉蘭又一巴掌扇過來:“跟你姐也這麼不着調!你放心,洪家的家產,姐幫你看着,他們杜家休想佔便宜。小龍小虎還小,以後都是你的。”
小龍小虎是大姐洪玉梅的兒子,一個才上初二,一個還在念小學。
“姐,這說的什麼話!我是那種人嗎?他們杜家真要有什麼指望,你也不用過去了,姐夫還不得乖乖過來伺候?”
洪玉蘭畢竟老練,拍拍自己弟弟:“你可別出去瞎說。往後都是一家人,互相照應的事,哪有誰伺候誰。”
洪鑫垚哼了一聲,不再囉嗦。
要說洪玉蘭這場婚事,雙方長輩都很滿意,當事人自己認可度也頗高,充分體現了強強聯合、優勢互補概念,與同類聯姻相比,質量已經算得上乘。然而姐弟倆你一言我一語,要嫁的故作通達,旁觀的卻始終有些意氣難平。
洪鑫垚橫躺在沙發上,道:“姐,你喜歡過什麼人沒有?不是姐夫這種,是打心眼兒裡那種喜歡。”
洪玉蘭瞬間領悟了他這一晚上作古作怪的根由:“小四,你談戀愛了?”
“嗯……算是吧。”
“大學同學?”
“嗯……算是吧。”
洪玉蘭興奮了:“你這臭小子,裝什麼裝!交了女朋友怎不帶回來看看?什麼樣的姑娘?多大年紀?哪裡人?這可是正經名牌大學生,挺有本事啊弟!”
“八字還沒一撇呢。”
“那爲啥?”
“人家看不上我。”
“咦?!她憑啥看不上你?”洪玉蘭怒了,“洪家人哪裡配她不上?我弟多好一小夥兒,要長相有長相,要人才有人才,要家底有家底,要不要姐去替你說合說合?”
洪鑫垚揮手:“這你就別管了,我自己搞定。”
轉換話題:“姐,你說,我要是找個爸不喜歡的回來,他會怎麼着?”
洪玉蘭看他一眼:“幹嘛這麼問?你真是領個正兒八經女大學生回來,爸媽高興還來不及,能把你怎麼着?咱們這樣人家,又不用指望女方多富貴,最要緊身家清白,性格脾氣好。”
洪鑫垚望着天花板:“打個比方,姐,我就是打個比方啊。比方說你特別不喜歡姐夫,非不肯跟他結婚,偏要嫁個又窮又癩的小子,你猜爸會怎麼辦?”
洪玉蘭噗哧一樂:“你這是發什麼昏?我幹嘛偏要去嫁又窮又癩的小子。”片刻後正色道,“你究竟跟什麼樣的姑娘談戀愛呢?你怎麼就知道爸一定不喜歡?”
“姐你別打岔,你就說爸會怎麼着吧。”
“怎麼着?肯定先把我關起來,再找人把那窮小子教訓一頓——哎,《梁祝》裡不就這麼演的嘛,我說怎麼聽着這麼熟,你這都亂七八糟琢磨啥呢?”
洪鑫垚不理她,繼續看天花板。冷不丁問出一句:“姐,你說……人活着到底爲了啥呢?”
洪玉蘭被他問懵了:“小四……”
洪鑫垚從沙發上一蹦而起,把那價值千萬的小盒子隨手一拋,又接住:“這玩意兒擱我包裡了,你記得到時候管我要。明兒早起,姐你也早點睡。”
洪玉蘭望着他一搖三擺晃出房門,心裡不由得一陣擔憂:這娃兒,別是唸書念傻了吧?
兩架飛機清早從河津出發,中午抵達遼州伍盟首府圖安。青丘白水本是民間俗稱,遼州伍盟纔是東北地區的官方名字,本指歷史上活躍在這片區域的五個最大的部落,時日久遠,一般人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哪五個部落了。
因爲軍用機場離市區太遠,怕耽誤吉時,便直接降落在圖安民用機場。地方極小,進出都在同一個大廳裡,連河津一個長途汽車站的規模都比不上。民航客機隔天飛一個來回,這一天正好是個空檔,連戒嚴都省了。杜喜來親自在機場等候,停車場上排着一溜兒軍用吉普,不知道的還以爲來機場搞演習。
送親的上賓人數不多,除去隨行幫忙的親信,僅有洪要革自己,加上一雙兒女及三個外孫,還有洪玉蓮那個專來湊熱鬧的紅毛男友Lewis。小孩兒不懂事,先抱怨機場太破,接着又抱怨天氣太冷,被洪鑫垚狠狠瞪兩眼才住嘴。洪玉梅兩口子在家陪母親準備回門宴,三個小孩於是都被派給舅舅管。
從機場到市裡,沿途一片雪白。近處還分得出哪裡是森林哪裡是草原,稍遠些便只剩白茫茫一望無際直到天邊。洪要革跟他的老戰友一輛車敘舊,新郎新娘一輛車甜蜜,洪玉蓮帶着男朋友一輛車恩愛,洪鑫垚獨自對付三個嘰嘰喳喳的小孩。一邊嗯嗯啊啊應付各種即景發揮的奇怪問題,一邊哀哀慼戚犯着相思病。
原來書呆子是在這種地方長大的,怪不得……
乾淨冷硬得跟這冰天雪地一個樣。什麼時候才捂得暖化得開?
接下來雖然忙碌,卻忙得輕鬆,作爲上賓,一切聽從安排即可。杜煥新的婚宴上,不僅有東北軍區的首長,還有各部各旗地方政要,以及林業電力鐵路各系統的頭頭腦腦,簡直堪稱遼州伍盟地區峰會。又恰逢新春佳節,各方代表更是趁此機會吃喝玩樂,增進感情。
洪鑫垚想進林子玩,被杜煥新勸住了:“太冷,你們初來乍到,不習慣的。再說大過年的,人手也不夠。這個季節進林子,非得有老手帶不可。”偶爾閒暇,便跟着姐夫派來陪同的小兵去靶場學射擊,幾天工夫,居然學出了點模樣。
在圖安待了九天,一行人返回河津,杜家打發的各種山貨堆了半個機艙。洪鑫垚兜裡卻多了杜煥新額外贈送的一樣禮物:一把精緻小巧的□□。他隱約知道這位姐夫在軍需處掛了職,手裡還有幾個小貿易公司,專做邊境上的生意。
回門宴辦完,婚事結束,又出了三姐洪玉蓮想移民的事。近年烏金老闆中子女移民的不在少數,偏生洪要革於家國觀念上極其頑固,死活不鬆口,氣得洪玉蓮直接帶着Lewis住進了酒店。“環球大酒店”本來就姓洪,洪大老闆便打電話叫經理轟人,洪三小姐非賴着不走,洪四少兩頭哄勸,忙得腳不沾地。直到洪母被這一家子折騰得進了醫院,雙方纔算消停下來。
等母親好得差不多,已經開學一星期。洪玉蓮二人因爲在京城上飛機,便與弟弟同行。洪鑫垚倒是非常理解三姐,答應做父親的思想工作。當晚就住在他高中那套公寓裡,這房子住得舒服,早已買了下來。
這趟姐弟倆同時離家,帶出來的東西多得嚇人。再加上紅毛鬼子走到哪買到哪,攢下無數零碎破爛。三個人和幫忙的司機,八隻手清理到半夜。
洪鑫垚望着滿地繡花鞋墊、彩色剪紙、堆錦年畫,問:“Lewis,一樣挑點帶走成不?”
“No。” 紅毛鬼子大搖其頭,絮絮叨叨說着要分送哪些親朋戚友,夏國藝術品如何受歡迎云云。
“那這樣吧,能帶多少是多少,剩下的我給你們寄過去。”洪鑫垚撥弄着那堆花花綠綠,“我看你直接開個店得了。”
洪玉蓮卻插話了:“小四,說起這個,我還真想試試。”
洪鑫垚翻個白眼:“賣鞋墊啊?”
洪玉蓮抄起一隻鞋墊抽他:“去你的!聽說東方藝術品這幾年炒得很熱,一轉手十倍百倍的都有。咱姐弟合夥,你在這邊收貨,我在那邊拍賣,拿點閒錢玩玩唄。”又皺眉,“可惜咱都不懂這個,得請顧問。”
洪鑫垚也認起真來:“要說顧問,我這裡不成問題,你那邊嘛……”
“我讓Lewis幫我找。”
洪鑫垚摸摸鼻子:“我倒是有個熟人,普瑞斯大學東方研究院的,現在還不是教授,只是個講師,本事大概有點……”
洪玉蓮呆望着他:“弟,你幾時這大本事了?”
三人越說越覺得有戲,興奮得後半夜也沒怎麼睡。
第二天,洪鑫垚送走洪玉蓮兩人,直接去了學校。算算今天是方書呆上課的日子,這個點兒卻也快下課了。把一兜東西扔到博士樓313門口,發個信息,回宿舍趴窩睡覺。
他沒敢拿鹿茸山參靈芝之類,只裝了一袋子幹蘑菇和木耳,還有兩瓶當地山果做的果醬。
方思慎收到信息,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過來看看。望見空蕩蕩的走廊,心裡一鬆,慢慢走上前,把袋子拎進屋裡。還沒打開,林區野生蘑菇濃郁而獨特的香味已經飄得滿屋都是。遙遠的記憶隨着充斥鼻端的味道破空襲來,彷彿一瞬間擊中了心中最軟的部位,又酸又痛,幾欲掉淚。
他把幾樣東西細看一番,真正當得上禮輕情意重。思量許久,終於回了兩個字:“謝謝。”
我很想宣佈:明天加更一章,但是顯然沒有人會上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