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思慎推辭交流名額的郵件,大概實在扛不住了,找了個夏國留學生交往。
方篤之哼一聲,不置可否,然後催兒子去試衣服。方思慎極少穿正裝,穿上之後身體不由自主有點發硬,稍顯拘束。然而他身材比例堪稱完美,姿態挺拔,略微偏瘦,更加顯得修長清逸。往書房門口一站,方篤之便再挪不開眼睛。
“爸,成嗎?”溫文中有一點羞澀。
“轉過去,看看後邊。”
方思慎依言轉身,半天沒聽見父親的評語,忍不住回頭:“怎麼樣啊?”
方篤之恨恨道:“我這麼好的兒子,也不知道便宜了誰!”竟是把心裡暗暗叨咕無數遍的話說出了口。
方思慎一愣,紅着臉磕磕巴巴:“爸,這個,有點太正式了,答辯就算了,還是,還是畢業典禮穿吧,我去換下來……”逃回自己房間,關上門幹活。
睡覺前,接到洪鑫垚的電話。最近的電話都比較簡短,沒有太多絮絮叨叨囉囉嗦嗦,這也是洪大少忙碌的明顯證據。
“我用你的名字在瀟瀟樓定了個包間,下週五中午,留到兩點。萬一耽誤了,晚些也沒關係。”因爲只有週五沒課,所以方思慎的答辯就安排在下週五上午。
“啊?”
洪鑫垚自顧往下說:“你到時候領人進去就行,菜單我已經做主下了,他們會直接找我結賬,你別管。開始進入畢業旺季了,不提前一星期根本搶不到包間。那地方雖然一般,勝在近得方便。本來想安排在翠微樓,就是我這邊現在有點亂,再派車接啊什麼的,動靜太大,我想還是穩當點算了,你覺得呢?”說到後面,居然一派歉疚賠罪口吻,請求諒解。
方思慎又磕巴了:“這個,我有準備,你不用……”
“這時候你還分心想這些做什麼?我不給你安排誰給你安排?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跟你面前就這用處,這就我該做的。”
方思慎正舉着手機發傻,聽見他又說:“下週我請了一星期病假,別急,我沒病,好着呢,就是有些事兒得騰點時間一塊兒處理了。”
方思慎終於意識到他忙得不同尋常:“你最近怎麼忙成這樣?”
“嘿嘿……”那頭忽然把聲音壓得低低的,語氣又得意又邪惡,“我要趁我爸沒空,一腳把洪大踢回老家去!丫的老子可受夠這廝的鳥氣了!”
方思慎不知說什麼好,只能叮囑:“你小心些……”
“沒事,放心。我掛了,你早些睡。”
方思慎躺在牀上,有點睡不着。短短几個月發生那麼多事,日子似乎離過去預設的軌道越來越偏,很有些矇頭轉向。自己對自己笑了笑:無論如何,命運很神奇,生活很美妙。
5月最後一個週五,方思慎博士論文答辯。他的論文題目是《上古夏文異形字譜系校勘及增補》。
上古異形字譜系,是華鼎鬆晚年主攻內容。當年郝奕畢業,論文做的就是戰國階段的梳理。到了方思慎手中,四年來全部心神投入其間,所有任務無不圈在這個範圍裡,用心之專一,用力之精深,足當他人八年還不止,竟是差不多幫着老師構建完成整個框架,又考訂了許多細節,增補了不少遺漏。
個人陳述部分講完,方思慎忽然覺得氣氛有點不對,怎麼幾位教授都虎視眈眈的,唯獨自己的指導老師一派悠閒在那喝茶。不等他琢磨出味兒來,就被接連不斷的提問轟得應接不暇。五個答辯委員會成員各有專精,彷彿商量好了似的,盡挑自個兒最擅長的問。或廣博,或細緻,或艱澀,或尖新,大到歷史源流小到基本筆畫,廣到公認定論窄到一家之言,車輪戰般攻得方思慎連喘口氣的機會都沒有。
尤其是那位京師大學國學院自己的教授,原本華鼎鬆一個自己人都不願用,不巧有位老朋友病了,只能從國學院要個替補,是位不到五十的年輕學術骨幹。就是這位自己人,簡直跟方思慎有仇似的,從開始就倨傲無比,仗着其他老頭都不怎麼通西語,拼命顯擺洋理論。可惜他不知道,放眼國學院,論專業西語素養,方思慎認第二,偏沒人能認第一。他顯擺的洋理論,衛德禮那洋鬼子都跟方思慎顯擺過不止一次了……
等到答辯結束,方思慎後背全是溼的,華鼎鬆整張臉笑成了一朵花。
一行人進了京師國際會堂,纔到瀟瀟樓門口,方思慎把名字一報,大堂經理就親自迎出來了,領着衆人往豪華包廂走。
酒菜很快流水價上來,幾個老頭指着華鼎鬆笑罵:“老東西,發達了啊!收個小徒弟這麼厲害,還孝順,專門用來氣我們的。”
方思慎坐在邊上只微笑,不說話。華鼎鬆拍拍他,又指指,纔會過意來,從服務員手裡接過瓶子,給老師們倒酒。有三位帶了陪同弟子,也一一滿上。回到華鼎鬆身邊,老頭兒看着那瓶三十年青花陳釀汾酒,扯扯徒弟袖子,耳語:“你請,還是贊助商請?”
方思慎坦然笑答:“贊助商請。”
“這我就放心了。”華鼎鬆舉起杯子,“來,都不要客氣……”
開始都還顧着點面子風度,說話間留了兩分客氣。三杯下肚,就只聽見你爭我吵,誰也不服誰。那位京師大學古夏語教授不斷被幾個老頭激得挑起話題,又被他們齊聲噓下去,最後悻悻起身:“各位,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方思慎趕緊跟着送出去,道謝,道歉,呈上小小紀念品,那教授臉色才稍微好看點。送到大堂,來幫忙的課題組學生在這裡單開了一桌,立刻有懂事的過來幫方思慎送人。
回到包間,就聽見華鼎鬆正大放厥詞:“國學,什麼叫國學?它根本就是個僞命題!你說一國所固有之學術?那我問你,演曲唱戲算不算?國學院怎麼不開個國劇班?算命看風水算不算?國學院怎麼不開個大仙班?前朝還把武術叫國術呢,搞什麼全民普及。以爲沾上個‘國’字,就高明瞭?就升格了?就屁股能當臉臉能當帽子了?……”
方思慎忍笑忍得很辛苦。恰好一位老先生要上廁所,雖然人家帶着弟子,還是起身一塊兒送過去。再回來,華鼎鬆正改噴下一話題:“……知識分子?什麼叫知識分子?它根本就是個僞命題!你知道什麼人才叫‘分子’嗎?腐敗分子、貪污分子、反動分子、恐怖分子!這就是個蔑稱!什麼,你說指有知識的人?有知識算什麼?小學生還有知識呢!有知識,還得有技術,有學問,有文化,有修養,有思想,懂嗎?起碼帶點兒尊重,都該稱一聲‘學者’!分子分子,”華鼎鬆邊說邊比劃,“你就是那大坨里肉眼看不見的一小點,就是不把人當人,明白嗎?……”
等華鼎鬆噴完,一瓶兩升裝的汾酒也快喝完了。鑑於老師的身體,方思慎只給他倒一杯,再沒有添。話題轉到古夏語專業前景上,在座無不滿腹牢騷,四個老頭又把華大鼎的小弟子狠狠嫉妒了一番。末了其中一位嘆道:“老鼎啊,你十年就帶出倆學生,我是十年才見着一個這麼像樣的啊。咱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他們啊,還有得熬哇……”
飯畢,四位老先生各有安排,道別離去。方思慎送華鼎鬆回到療養院,安頓他睡下午覺。快八十的人了,喝酒聊天的時候挺精神,過後眼皮就打架。誰知都躺下了,忽然又要起來。方思慎只好扶他:“老師,還有什麼事?”
在抽屜裡摸索半天,摸出一串鑰匙:“你這兩天抽空,去小白樓幫我收拾點東西。一時半會收拾不完,鑰匙你就拿着,不用着急給我。”絮絮叮囑一番,這才睡下。
方思慎跟護士交接過,看看時間還早,索性回學校去老師的房子幫他找東西。路上給父親打了個電話,彙報答辯情況,順便請週末假。
方大院長明明忙得跳腳,週末根本沒空搭理兒子,愣是哼哼唧唧半天,終於不情不願表示同意。
方思慎找着華鼎鬆說到的幾樣東西,歸攏一番。覺得端午節老師也許想回來住住,應該稍微打掃一下,便動手幹起來。洪鑫垚來電話的時候,他正頂着廢報紙折的帽子掃壁腳。
“幹嘛呢?”
“打掃衛生。”
“你答辯完了不去歇着打什麼掃的哪門子衛生?”
“反正還早……”
“行了,我現在過去找你。”
“你不忙了?”
“這兩天都閒着。”
“那成,我在老師家裡。要不,你替我帶個掃天花板的長柄掃帚來?”
第〇八二章
方思慎開門的時候,明知道來的是誰,還是被眼前架着墨鏡穿着花襯衫肩上扛一把長柄掃帚的人閃了一下。
洪鑫垚一扭身鑽進來,回手關上門:“怎麼,換個馬甲就不認識了?”
方思慎又打量一眼,笑:“做什麼弄成這副樣子?”
“你忘了,我可是請了病假的。”
再看那長柄掃帚居然是用一根竹竿和一把普通掃帚捆綁而成,方思慎大笑:“你打哪兒找來的?”
“公司保潔……長柄的有是有,上不了車,保潔大媽給我支了這招,怎麼樣?綁得有技術吧?”得意地揮舞幾下,四處望望,吹聲口哨,“老頭有錢啊,住這麼大的房子!”
“是學校的公房,不是老師自己的。”勞動力來了,方思慎接過洪鑫垚手裡的掃帚,指揮他當搬運工,“先幫我把二樓幾個箱子擡下來。”
洪大少站在樓梯上看看規模,道:“我叫幾個人來幹得了。”
方思慎搖頭:“不用了。老師不在,不好叫別人插手。再說今天也沒打算徹底收拾,就掃掃灰塵蜘蛛網。”
箱子居然是極古老的鐵骨藤條箱,因爲年代久遠,擦乾淨灰塵,一根根藤條油光鋥亮。
“裝的什麼玩意兒這麼死沉死沉……”洪鑫垚走在前頭下樓梯,絕大部分重量壓在他身上。
箱子都有鎖,鑰匙在方思慎手裡。他想老師雖然沒特地交代,但自己理所應當不能隨便說。
“主要是舊書。你要沒來,就先擱樓上了,我一個人可弄不動。”
方思慎這副自己人神氣,叫洪大少心裡熨帖受用到發酥。故意翻個白眼:“合着我就是給你做牛做馬的苦命……”
方思慎放下箱子,擦把汗:“你不願意?”
立馬狗腿了:“願意!怎麼不願意?快,還有啥要乾的?”不用問就能感覺出來,上午的答辯很順利,他心情不是一般的好。
洪鑫垚個子高,舉着掃帚很輕鬆就夠到天花板。經過方思慎指點之後,手腳輕巧許多,終於不再把灰撲得滿牆都是。大致打掃一遍,又檢查了下有無漏水發黴蟲蛀鼠咬,結果被方思慎找出一個之前沒發現的蛛網密集地帶。餐廳通往廚房的走廊裡,幾盞吊燈從二樓垂到一樓。因爲花式繁複,根本就成了蜘蛛大本營。
距離太高,洪鑫垚搬張桌子過來,方思慎站上邊清理,他就在底下扶着。一團團蛛網浮灰往下飄,間或幾隻半死不活的蜘蛛盪來盪去。
“靠!這屋子多少年沒收拾過了?”洪大少擡腳踩死一隻蜘蛛。
“上次大掃除,估計還是郝奕師兄一家子在這裡陪老師過年的時候。這都三年多了,中間也就回來過三四次吧,每次都是我幫着掃掃臥室……”笑,“你覺得老師很在乎屋子裡有蜘蛛嗎?你看他那個搪瓷缸子裡的茶垢,還不許我刷,還千古餘香呢……”
自認爲有學問的人都免不了有些古怪德性,洪大少如今也算見得不少了。心說要沒有書呆子這徒弟,姓華的老頭得混成什麼邋遢樣子,忍不住也笑。
方思慎雙手高舉掃帚,空蕩蕩的襯衫下襬裡露出一截細白腰身。邊說話邊哈哈樂,腹部隨着聲音起伏顫動,看得站在地下的洪大少使勁嚥了口唾沫。
“咳!咳!……”方思慎笑得分了心,一時不察,灰塵吸進鼻腔,立刻嗆得站不穩,紙帽子也掉到地上。
洪鑫垚一把抱緊他的腰。
“幫我,咳……撿一下……”
那一個恍若未聞,不着痕跡地將褲子往下扯扯,渾圓可愛的肚臍恰好就在嘴邊。先拿牙齒磨了磨,然後突如其來整個含在嘴裡,伸出舌頭舌忝弄中間的小窩。
“咳!啊……”聲音一下變了調,“你幹……咳!咳!什麼……”掃帚“啪”地掉落,騰起一片塵土。
洪鑫垚不說話,一隻手緊緊扣在後面,一隻手擠到前邊來鬆他皮帶。
方思慎的咳嗽被嚇回去了:“別!不行……”彷彿意識到他堅定迅速的動作裡飽含的決心,而身體因爲兩個星期的忍耐正經歷着爆炸式崩塌,唯有腦中殘存的理智碎片支撐最後的掙扎,“放開……這是……是老師的家……”
洪鑫垚將他抱下桌子,嗓子幹得往外冒煙:“我知道,回去再做……我就先墊一口,解解饞……老頭子不會在乎的。”
“都是汗……太……髒了……”
“沒關係,挺好……”洪鑫垚狠狠吻住他,再不給他說話的機會。左手藉着桌沿的支撐托住臀部,右手極其靈巧地鬆開彼此拉鎖,彈性上佳的兩個小東西便迫不及待地蹦出來互相打招呼了。把小哥倆握在掌中逗弄安撫,讓它們歡快地貼在一起扭打翻滾。後邊那隻手還不安分地直往深處探,指尖在山谷丘壑間潛行。
腳沒法沾地,懸空戰慄的感覺慌得人頭皮發麻,方思慎覺得自己下一秒就要整個癱倒墜落,胳膊不自覺地死死摟住他的脖子,就像溺水的人抓到救命的樹幹一般。快感來得又急又猛,許久之後,身體還在無法控制地微微抽動,只能坐在桌子上,靠着他慢慢平復呼吸。
洪鑫垚把兩人身前的液體盡數揩在自己的花襯衫上:“沒事,看不出來。”給方思慎理好衣裳,等他回了神,在臉上蹭一蹭,“走,回家!”架上墨鏡,拎起他的書包,接過鑰匙鎖好門。車子就停在路邊,爲掩人耳目,這趟特地跟下屬借了輛普通車。
方思慎靠在椅背上,沒兩分鐘就睡着了。汽車開進四合院,洪鑫垚抱着他從車庫後門直接進了內院。
秋嫂看見,驚問:“這是怎麼了?”
“睡了,累的。飯可能要晚點吃。”
洗澡的時候,方思慎被熱水泡得渾身發軟,漸漸甦醒。
聽見他問:“餓不餓?”搖頭:“午飯吃了兩個多小時,一點都不餓。”
“那就好。”
有點不解:“好什麼?”
“不用等你吃飯,我可以放心吃我的了嘛。”
“我不吃了,你吃你的……啊!”某個地方忽然被碰觸,一點酥麻從尾椎順着脊柱往上爬。胸前也被咬住,品嚐似的一口接一口,這才明白他什麼意思。
許久不得輕鬆,今天更是精神緊張,身體勞累,到這會兒只覺得每一寸筋骨肌肉都又酸又軟。被他一口一口這麼磨着牙啃咬,方思慎真切地感到自己就是砧板上一塊肉,飯桌上一盤菜。他咬到哪裡,哪裡就徹底失去力氣,彷彿當真隨着他的動作被吃下去了似的,只剩下魂魄飄飄忽忽在水裡無助地浮着。
“嗯……哼……”連聲音都是細弱無力的。那一種任人宰割的姿態,足夠激起爲所欲爲的惡念。
洪鑫垚忍得眼前直冒血光,嘩啦把他翻過來,正面抱在懷裡,找準位置,將自己的小兄弟一點一點送進去。
方思慎感到自己終於有了支撐,再不是之前那般不上不下沒着沒落的難受勁兒。下意識往力量來源靠過去,然而新起的鼓鼓脹脹麻麻癢癢,更加叫人不得解脫。他不知道是要確認,還是要逃避,輕哼着開始掙扎。
“乖,別急……”洪鑫垚愛死了他這副迷離失措模樣。長吸口氣,慢慢試了幾把,等他聲音和表情都舒緩起來,才猛然挺身,“來吧,咱們起飛……”
這一飛,耗時足夠飛遍大江南北。其結果就是,洪大少飢腸轆轆爬到餐廳去吃飯,把兩人份統統倒進了自己胃裡。
半夜,方思慎發起燒來。五月末溫度已經不低,就蓋了牀薄薄的羊毛毯。洪鑫垚本來睡得挺沉,做了個掉在剛出爐的炭渣堆裡的噩夢,熱醒了,立刻覺出胸前一片火燙。探手進去把他前胸後背都摸摸,打開燈,從抽屜裡翻出溫度計塞到腋下,又從牀頭櫃裡抽出一牀厚毛毯,密密實實裹住,這纔打電話管秋嫂要冰塊和毛巾。
“洪少,東西來了。”
洪鑫垚打開門:“麻煩放牀頭櫃上。”接着給方思慎灌水喂藥,然後從秋嫂送來的小保溫箱裡揀出幾塊冰,拿毛巾裹了敷在額頭上。
秋嫂有心幫忙,竟插不上手。
“怎麼突然發起燒來了?”
“可能是洗澡着了涼。”洪鑫垚心裡明白,肯定是在浴室折騰太久搞出來的惡果。又一想,兩個星期沒做,那會兒就算是刀子架在脖子上,只怕也收不住。所以節流不行,還得開源,要下大力氣給他補。
秋嫂猶豫着要不要委婉提醒一下,畢竟這位東家還太年輕。看他動作熟練體貼,明顯久經鍛鍊,又忍住了,只問:“用不用去醫院?”
“沒到四十度,應該不用。他一着涼就愛發燒,處理好了,下去得也快。先這麼着看看,不行再去。”
到早上的時候,溫度差不多就下去了,洪大少覺得自己真是英明無比。後半夜沒怎麼睡,心頭一鬆,立馬困得昏天黑地。把裹着毛毯的人往懷裡一摟,倒頭就睡。
方思慎一口氣睡到晚飯時分,睜開眼睛,愣愣躺了半天。不是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而是根本不知道自己還在不在。直到靠在牀頭被人餵飯,終於重新拾回意識,紅着臉吶吶道:“真是……太過了……以後不能這樣……”雖然自己比較被動,但只要穩住立場,事情絕不可能發展到這種程度,所以兩個人都有責任。
洪大少點頭:“嗯,是該吸取教訓,不能這麼久不做,會死人的。”喂他一口,自己吃一口,邊東拉西扯地閒話,心裡有一種源源不斷往外冒的舒坦和滿足。
方思慎看見窗外昏暗的天色,隱約能回想起昨天半夜的情形。謝謝已經沒法說出口,便微笑道:“你都能當醫生了啊?”
“可不是,回頭等我再研究研究,準保叫你……”對上他清澈的雙眼,洪大少把半句渾話嚥下去,賊兮兮一笑,吃飯。
方思慎知道不能追問,換話題:“老師們都很喜歡你準備的酒和菜。”
“喜歡就好。那你呢,你喜不喜歡?”
“嗯,喜歡。你這兩天不忙了?”
“不忙了。”洪鑫垚滿臉掩不住的得意,“知道我爲啥不忙了?洪大跑回河津跟我爸告狀去了,我爸這會兒走不開,怎麼也得下個月才能來,所以這兩天我趕緊偷空清閒清閒。”
“那……你爸要來,沒關係嗎?”
洪大少臉色鄭重了些:“有關係是有關係,倒也沒那麼大關係。揍一頓是免不了的,你看我這兩年健身館跑那麼勤,基本爲的就是這一頓……”
聽着簡直就像充滿期待似的。看見方思慎滿面憂色,洪鑫垚哈哈笑:“我是他兒子,再狠能狠到哪兒去?打一頓能讓他出氣,能解決問題,沒什麼不好。”
方思慎莫名地不安起來:“你到底……做了什麼?”
“你放心,反正不是壞事。等過些時候,了結得差不多了,我再慢慢告訴你。”
吃了一會兒飯,洪大少忽地嗤笑:“你知道嗎,江彩雲來找我要錢了。”
方思慎吃驚:“真的?不是說……”
“好像她家裡什麼人突然得了大病,說是想跟我借十萬。”
“那,你準備借嗎?”
洪鑫垚反問:“你覺得我要不要借?”
方思慎思量片刻,蹙起眉頭:“事情變成這樣,很麻煩……不過,到底借不借,你的錢,當然你做主。”
洪大少舒服不少,哼道:“借不借,不是問題。問題是那時候我聽你話去跟她道歉,這妞把老子好一頓損!我他媽就跟孫子似的,從頭到尾忍了下來。一想起這個,我心裡頭就覺着憋到肝兒疼!”
方思慎沒想到還有這段,輕聲問:“她說你什麼?”
“說我對你那啥,這個就不提了。主要是損我沒人品,反正卑鄙無恥下流都用上了。還說我,那話怎麼講來着,嗯,窮得只剩下錢,還有什麼,啊,用金錢侮辱他人,其實侮辱的是你自己,一大堆這個那個,我學不全,總之沒半句好話……”
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方思慎心中涌起十分憐惜。拍拍他腦袋,那一個順勢就趴他身上了。
一邊想,一邊慢慢開解:“她不理解你,所以誤會了。也是你自己說了一句錯話,導致了她的誤解。人不知而不慍,沒必要爲別人幾句話生氣。關鍵在於,你覺得自己是她說的那種人嗎?”
“當然……”洪鑫垚吐出兩個字,停住。
方思慎以爲會得到一個確切而堅定的答案,沒想到竟是長久的沉默。意外之餘,認真思考起來。聯繫到他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耳濡目染身體力行的一切,明白了,江彩雲的指責只怕相當貼近某種事實,雖然令他委屈難過,卻更令他反思動搖。
這真是件好事。
“洪歆堯,我知道,你不是她說的那種人。可能你身邊確實不少那種人,你跟他們在一起,免不了用那種方式做事,也許……偶爾忘記自己到底要成爲什麼樣的人了。但是我知道,你和他們不一樣。別的不說,就說江彩雲的事,你去向她道歉,這是知錯能改,還忍受她並不符合實情的批評,這就相當有涵養。我覺得,非常……非常男子漢。”
洪大少一骨碌爬起來,捧着方思慎的臉狂親:“唔,我就知道……你最好了……只要你知道……就行了……”
共和六十一年六月,端午節前一天,方思慎陪華鼎鬆在小白樓整理了一些東西,送到銀行保險箱裡存放。他第一次知道老師居然在銀行有個尺寸不小的保險箱,吃驚歸吃驚,卻沒多問。放東西的時候,華鼎鬆領着他一起進去:“年紀大了,容易犯糊塗,密碼你幫我記着點兒。”
方思慎這回是真驚着了:“老師,這不合適……”
華鼎鬆拍拍他的手:“你不幫我記着,誰幫我記着?這些個零碎雜物,除了交給你,還能給誰?這事兒啊,我就告訴你一個人。包括你郝奕師兄、你爸,還有姓洪的那小子,什麼人都不要說……”
方思慎聽得心驚肉跳,這儼然就是交代遺囑的意思。心裡一忽兒涼一忽兒熱,生怕一開口,眼淚就要掉下來。
“你看我最近精神頭不錯?我琢磨着,也就不錯這些時日了……有生之年,怕是沒機會去看看小安。這幾日我天天想,怎麼就那麼愚蠢,非把時間花在別的亂七八糟事情上,臨到死也沒想起來去看看兒子呢……”
方思慎當即下了決心:“老師,我計劃計劃,咱們放暑假就去。夏天去芒幹道最好,風景好,還涼快。”
六月中,京師大學畢業典禮,日子與人文學院並不衝突。方思慎興沖沖回家邀請父親,卻不想方大院長面露難色。
“小思,對不起……爸爸恐怕不能去了。最近有些事,我不適合過去露面……”
可能清算金帛工程的風聲已經漏出,這時候,能多低調就得多低調。方大院長已經打算好了,先到花旗國躲一躲,回來就裝病住進醫院去。
只是如此重要的時刻,卻不得不對兒子食言。方篤之知道,自己又多了一個終生遺憾。他很無奈,無奈到說不出更多解釋的話。
失望之下,方思慎只能說:“沒關係的,爸爸。”
於是畢業典禮當天夜晚,被某人脫了正裝壓在牀上,發誓以後衣服都歸他買。
六月下旬,方篤之出差去花旗國,方思慎終究還是頂着父親的黑臉給衛德禮捎了件禮物。
沒了畢業論文的壓力,本科生的課也已近尾聲,只須盯緊課題進度即可,方思慎比之前輕鬆許多。論文答辯結束後,他也結束了長住四合院的日子。父親一出差,連週末回家都省了,天天泡在學校弄課題。洪鑫垚怕洪要革隨時殺到京城來揍自己,也就沒有反對,只定期約個會便罷。
星期天早上,方思慎接到洪鑫垚電話:“我在廖鍾大哥的診所,哥你有空來一下唄。我們都沒吃早飯,你順道帶點過來,我想吃糖油餅和豆腐腦。”
雖然沒說什麼事,但方思慎知道肯定有事。聽語氣挺高興,不疑有他,掛了電話就出門。週日清早,公車快得像火箭。拎着早點推開“便民診所”的鐵門,邁進“門診部”,看見洪鑫垚右胳膊打着石膏掛在胸前,手一鬆袋子就往下滑。
廖大夫眼疾手快,一把撈住。
洪鑫垚衝方思慎咧嘴:“沒事沒事,就是骨折,我爸揍我,伸手擋了一下,不小心就咔嚓,折了。”
聽見“咔嚓”兩個字,方思慎覺得自己胳膊也好似隨着那聲響,猛地一陣劇痛。
第〇八三章
“嗷,疼、疼、疼……”
方思慎換了一團藥棉,動作更加輕柔:“這樣呢,好一點沒有?”
“嗯……好點……”
看看傷痕多數已經開始結痂,稍稍放心,問:“什麼時候的事?”
“星期五晚上。老頭子這回是真氣壞了,下手那叫一個狠。揍來揍去不解恨,棍子照腦袋就撲下來。我當時都傻眼了,這不是要我命嗎?想都沒想,擡起胳膊就擋——真的是咔嚓一聲啊,滿屋子人都聽見了,咔嚓一聲,疼得我滿地打滾。洪大他們全在邊上看着,別提多丟臉了,簡直這輩子的臉都丟盡了……”
皮肉傷最疼的時候其實早就過去了,開始上藥時不過嚎得嚇人。真正讓人煩躁的,是骨折處連綿不斷的脹痛。洪大少喋喋不休說着話,反倒忘了叫疼裝可憐。
方思慎想既是那種情形受的傷,怎麼會跑到廖鍾這裡來。皺眉:“你爸難道不送你去醫院?”
“去了啊,醫生看我那倒黴樣兒,都被嚇蒙了。在醫院待了兩天,我琢磨着,也就是胳膊斷了他暫時放過我,回頭肯定還得找我算賬。總不能坐着等死是吧,所以嘛,三十六計,走爲上計,乾脆偷了片子跟病歷,今兒早上天不亮出逃。想來想去,也沒個合適地方,最後就躲到這裡來了。別說,簡直就是天造地設爲我準備,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方思慎最擔心骨頭沒接好,聽他這麼說,是在正經醫院接的,廖鍾此處設備簡陋也就不是大問題了。
繞到他前邊坐下:“你爸爲什麼生這麼大氣?你究竟幹了什麼?你總不能不回去,接下來怎麼辦?”
洪鑫垚扯起嘴角,帶點兒嘲諷跟無奈,還夾雜着些許狠絕意味:“你問我爸爲什麼生這麼大氣?大概——他覺着我把他這輩子的臉都丟盡了吧。”
就着方思慎的手喝水吃藥,咕咚嚥下去:“你看看外邊有人不,我再慢慢跟你講。”
因爲廖鐘的門診部異常忙碌,住院部病牀緊張,在收取高額診金之後,默許了洪大少鳩佔鵲巢,直接霸佔“患者止步”廖大夫自己房間的惡行。
方思慎打開門,撩起簾子:“人不少,都排隊了。”
“你把門簾放下,門開着,窗簾撩起來一點兒。嗯,就一點兒,夠了。”洪鑫垚滿意地點點頭,“好了,你坐我邊上來。這樣誰過來咱們都能瞅見,外邊可瞅不見咱們。”
方思慎無語。簡直就是天生的陰謀家,沒法比。又覺得他即將要說的不知牽涉到什麼機密,一瞬間竟有些想要退縮。揉揉額頭,過去坐下:“你說吧,我聽着。”
“先說洪大爲什麼回去告狀吧。我爸在京裡的投資,花裡胡哨有不少,但名頭最響最掙錢的,是鑫泰地產。從前年開始,就從洪大手裡分了一些給我做;到去年,名義上我是副手,但只要不捅大簍子,一般的主意就隨我拿了。最近倆月,我找了些事纏住洪大手腳,然後偷偷把公司最值錢的樓盤和地皮賣掉了。”
方思慎聽得很認真,忍不住一驚:“啊……爲什麼?”
洪鑫垚卻沒回答,還接着之前的話題往下講:“因爲不能讓人知道,又賣得急,多少吃了點虧,不過總數還算過得去。”奸笑,“本來還想從銀行再圈一筆出來,沒來得及,只好算了。等洪大回過味兒來,氣得跳起腳追着我問錢在哪裡,我告訴他炒古董上當受騙賠掉了,這丫就連夜趕回河津找我爸告狀去了。”
方思慎看他表情,實在不像賠光光的樣子。奈何道行太淺,小心翼翼問了句:“真的……都賠掉了?”
洪大少難得地嚴肅起來:“不好說……就是上次你跟老師看了照片的那批東西,我讓人幫我買下來了。”
方思慎愣了半晌才說話:“會不會……太冒險了?”
洪大少打個響指,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氣:“這種事,總有點運氣成分,不過我覺着賠不了。萬一賠了……只好假話變實話了。”
“你不能現在跟你爸說實話麼?”
“哈,那話就是騙騙洪大那種傻缺,我爸纔不會相信我真把錢炒古董賠光了呢!這不是要做樣子給人看嘛。京裡的公司被我弄得只剩個空架子,總要給邊上人一個交代。你是沒看見,我爸揍紅了眼,把洪大給嚇得,就跟揍的是他似的。開始還等着看好戲,到後來都撲上去拖着,怕他真把我打死了……”
方思慎立刻聽出問題來:“既然是做樣子,爲什麼當真生這麼大氣,要把你胳膊都打折?”
“他確實是真生氣,因爲我藉着這事兒,再一次向他表明,寧可炒古董賠掉褲子,也絕不回去挖礦的堅定決心。”
方思慎又一愣,望住他:“絕不回去挖礦?你不回去繼承家業?”
“嗯,不去。”
“那怎麼行……”
洪大少挑眉:“怎麼不行?也就老頭子自己,挖了二十多年烏金,這輩子哪怕死也要死在礦洞裡。我沒他那種深厚感情,也不覺得那玩意兒還夠我再挖一輩子。再說礦上的事自來就是大姐夫兩口子跟二姐幫他管,這一年二姐回婆家養胎,主要就是大姐大姐夫在管。你也知道,我大姐夫是倒插門進來的,幫他幹了二十年了。我三個外甥都姓洪,老大九月就上高中。你說我回去跟他們一大兜子搶什麼搶?有人白乾活讓我幹拿錢,我非搶了人的活來幹,這不有病呢是吧?我爸是年紀越大,腦子越抽,跟他明的暗的說過好幾次,就是不肯放過我,沒轍。”
聽他這麼一說,家族關係之複雜,恐怕不是外人可以揣測。方思慎有點理解這個家業大概不是那麼好接的了。
洪鑫垚舔舔嘴脣,聲音壓得更低:“我再跟你說件事,明年春天上邊不是要換屆麼,我爸擔心換個主兒政策大變,特別是跟烏金這行有關的,風聲不太妙。我壓根兒無所謂,問題是老頭子把礦山當成洪家的命,非跟人死磕。他是信心十足,我可怕他磕出事兒。反正能偷出一點是一點,省得萬一搞砸全賠裡頭……”
因爲沒法坐,他一直趴在牀上,右手吊在牀沿外邊,左手撐着腦袋跟方思慎說話。這時忽然一聲嘆息,鬆了左手,垂頭看地,整個人頓時顯出一種跟年齡極不相稱的蕭索意味來。
“我跟你講,凡是和挖礦沾邊的事兒,全他媽沒有不黑的……你不是叫我不要做壞事?我就想啊,要真接手幹了這個……嘿!遲早有一天,你非得跟我掰了不可……”
方思慎原本聽得一陣陣心驚,這時只覺那些所謂內幕爭鬥無不宛若浮雲,唯有這一句重如泰山。慢慢蹲到他面前,對上他的眼睛:“你真的這樣想?”
“反正我本來就不喜歡,又不是非我不可,誰愛幹誰幹去。老頭子頑固得要死,我跟他講真的,他當我是放屁。要不趁着這個機會當衆來這麼一下子,他怎麼可能真聽進去?”
方思慎摸摸他的頭:“所以你就故意激怒他,捱了這頓打?”
洪鑫垚伸出左爪抓住頭上的手,拿到嘴邊啃啃,擠眉弄眼:“我們老洪家的男人,有這傳統。據說當年我爸打完高句麗,我爺非不肯他回來,讓他留在軍隊裡,還託老戰友給他安排路子。那他還不是轉頭就回了老家,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捱打。後來他背了一屁股債承包礦山,那會兒我還沒出生呢,聽說我爺也是跳起來反對,扛着鋤頭追出幾裡地,哈哈……”
得意洋洋總結:“我們家就這作風,要不我跟你說健身館跑那麼勤就爲這個呢。我都動過念頭去練個金鐘罩鐵布衫你知道嗎?可惜沒找着人教……”
方思慎被他逗樂了。過了一會兒,手指輕點那石膏模子:“不管怎麼樣,也太過分了。這麼沒輕沒重,萬一……難道你爸爸就不會後悔麼?”
洪鑫垚忽然不說話了。把他那隻手也抓過來,手指尖一根一根挨着輕輕啃過去。啃完最後一根,慢騰騰道:“以前後沒後悔我不知道,這一回十有八九氣還沒消,就別提後悔了。”
“胳膊都打折了還不消氣,莫非真的要,真的要……”如此殘暴的家教,方思慎不能想象,也無法接受。
“咳,我都跟你說了吧。我給了江彩雲十萬塊,讓她冒充我女朋友找到我爸,當着一堆人的面告狀,說我搞同性戀。我爸審問的時候,我坦白認了。所以,這條胳膊折得一點也不冤枉。”
方思慎站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洪鑫垚注意到他的臉色,心頭跳了跳,故作輕鬆得意:“星期五下午,我爸跟洪大他們在翠微樓吃飯,我把地址給了江彩雲。他們一直以爲我在學校有女朋友,她去得正好。這妞膽子忒大,跟我爸面前,放潑放得那叫一個專業……”
方思慎明白了。炒古董賠錢也好,不肯回老家挖礦也好,怎及跟男人混在一起,斷子絕孫來得厲害?這條胳膊,果然折得不冤枉。想起他星期四晚上跟星期五上午都和自己在一起,竟是從頭到尾半點馬腳也不露。這等城府定力,幹出的偏是那魯莽玩命的事,不禁氣得一陣陣心口疼。
指着他腦袋問:“這件事我跟你怎麼說的,你還記不記得?”
“記得。你說……要提前跟你商量。”洪大少擡起頭,露出可憐兮兮模樣,“我想反正是要捱打,不如好好利用利用,升一升性價比,擱一塊兒一次性了結算了……”
“你!這能放一塊兒說麼?這次是你運氣好,只斷了胳膊。如果運氣不好,誰知道會打傷什麼地方,有什麼後果?再說萬一把你父親氣出病來,你怎麼收場?馬上就期末考試了,你這樣亂來,真是,真是……”
方思慎在屋子裡轉來轉去,氣得不知如何是好。
“那個,你坐下來,別生氣……”洪鑫垚小聲說着,伸長左手去扯他衣服。方思慎轉得自己頭暈,只好坐下。
“我爸以爲我在外邊賣的地方跟男人鬼混呢,就當是先給他打個預防針。你知不知道,爲了挨這頓打,我可是足足準備了兩個月。江彩雲這個算是意外,那也計劃了一星期,哪能真讓他揍出終身殘疾來。我爸被我從小到大氣了這麼多年,早免疫了,沒那麼容易氣出病。我可是運那啥,就是在帳篷裡琢磨那個,叫啥來着?”
“運籌帷幄!”
“沒錯,運籌帷幄,跟諸葛孔明好有一比……而且你都給你爸說了,我不跟進一下,豈不是顯得你男人太慫了麼……”
方思慎已經氣得完全不願理他了。
廖鐘的診所地方緊張,正好隔壁院子有空房,當晚就租了下來。從這天起,方思慎除去上課和課題組固定活動,剩餘時間全部搭在了這裡。
洪鑫垚身上血痂結得後背屁股大腿一道道全是,沒法仰着睡。胸前吊着骨折的胳膊,更不能趴着睡,只得每天晚上同一個姿勢,左面側睡。方思慎怕他睡着了亂動,臨睡前拿毛巾把右胳膊固定在牀框上,早晨再解開。自己則躺在他身前,因爲洪大少只要懷裡貼着人,就不會翻身亂滾。這麼繃着神經幾天睡下來,受傷的挺愜意,沒受傷的骨頭都僵了。
飯菜有時從學校食堂帶過來,有時方思慎抽空回家做。實在顧不上,洪大少就上廖大夫那裡去蹭。
這天黃昏,洪鑫垚啃着方思慎燉的排骨,望着院子裡幾個同住的民工光膀子沖涼的沖涼,煮飯的煮飯,幾排破衣爛衫掛在斜牽的電線上,齜牙:“我打賭我爸死活也猜不着我躲在這兒,哈哈!讓他找,看他挖地三尺還是翻遍京城,等他再被催回河津去,我就暫時安全了……”
此地本屬魚龍混雜場所,洪方二人雖然顯眼,但也不致太過惹人注目。民工們一天早出晚歸,累得像死狗,又知道是廖大夫的病人,沒人來管他們的閒事。
方思慎看見他這副欠扁模樣就來氣,添了碗飯,不鏽鋼勺子狠狠戳到碗裡:“吃!”
洪大少眨巴眨巴眼,覺得提出餵飯要求多半會被駁回,左手剛要抓起勺子自己吃,被捉住了。看他板着臉拿過溼毛巾,仔仔細細擦乾淨滿手油膩,不由得涎皮賴臉道:“我就說你餵我不是更省事?這麼一遍二遍的,回頭不小心沾衣服上還得你洗……”
方思慎額上青筋直跳:“閉嘴!”
吃完飯,到院中公用龍頭下接了桶水進屋,燒壺開水對熱,在耐性和容忍度的持續挑戰中幫他擦洗。擦到最後,連他爸怎麼不把兩條腿也打斷這種念頭都冒出來了……
晚上,搬出書本督促複習。照方思慎的想法,期末考試肯定沒法參加,只能下學期開學補考。洪大少表面敷衍得十分到位,心裡卻另有打算:能替考的就找人替了,不能替的左手出場糊弄一下,事後跟老師打點打點。如此算來,非得補考的科目,頂多剩下兩三門,當然,包括眼前這位上的那門。
日子歡快而充實地飛速流逝。
期末考試前夕,洪要革返回河津,洪錫長等原駐京骨幹也跟走大半,洪鑫垚於是吊着胳膊大搖大擺出現在校園裡。洪大少如今在京城的形象,已然徹底崩壞:男女通吃的花花公子,暴發戶二世祖,愚蠢又無能,兩年搞垮自家公司,敗掉錢財上億……一時淪爲圈內笑談。
方篤之從花旗國出差歸來,因旅途勞頓,身體欠安,住進醫院休養。方思慎擔心了幾天,終於看出端倪,父親這是把高幹病房當了旅館。卻也只能配合着時不時過去陪陪,再時不時往四合院照顧那一個,心中萬般無可奈何。
等期末考試結束,又安排好假期課題進度,方思慎就跟父親商量陪華鼎鬆去青丘白水還願的事。他以爲阻礙會頗大,不想方篤之只稍微思量一番,就同意了。
這天方思慎留在四合院,時近中午還睡着。洪大少胳膊受傷,反把其他健康部位的功能發揮得愈加生龍活虎淋漓盡致。一臉饜足,歪在客廳沙發上給老丈人打電話。
“叔,聽說我哥想陪華老頭去趟青丘白水,您同意了?那件事怎麼辦?肯定瞞他不住,您說,還是我說?”
方篤之很爲難:“早知道會這樣,就不答應他去了,誰知道事情偏偏趕得這麼寸。”想想,“還是我來說吧。他總歸要知道,傷心是難免的,過去了也就好了。”
“正好我二姐快生孩子了,我要替爸媽過去看看,爭取跟我哥順道走。”
“那太好了,有你在,我就放心多了。”把這件事商量妥當,方篤之閒閒道,“小堯,查賬的果然來了。”
洪鑫垚坐直身:“查到您那兒了?”
“目前還沒有,怕是快了。要不我答應小思出門呢,就是免得他撞個正着,白擔心。”
“情形怎麼樣?”
“哼,上百個子課題,幾千名參與人員,還有那些根本沒法確切估價的原始資料,隨他們查去!想要查個明白,看他耗到哪年哪月……”
第〇八四章
爲了華鼎松青丘白水了卻夙願之行,方思慎花了許多工夫做準備。在療養院醫生那裡詳細諮詢一番,開出航空公司要求的身體狀況證明,把凡是能想到的可能要用的衣物藥品都打點齊全,自己的東西全部加起來卻只有半揹包。
等一切妥當,正好洪鑫垚拆了石膏。他堅決不肯回家,他媽只得把捎給未出世小外孫的東西讓人帶到京裡。
臨走前兩天,方思慎在醫院陪父親。方篤之無微不至地叮囑過後,忽然語重心長喚了兒子一聲:“小思。”
“嗯,爸爸,還有什麼事?”方思慎正把父親給的接待人聯繫方式存到手機裡。方大院長並不認爲洪家大少有義務全程陪同,故而聯繫了遼州青丘大學國學院的一位熟人幫忙,安排個本地學生接待。以華鼎鬆的身份地位,這是十分順理成章的事。對於地方二三級院校來說,儘管純屬私人事務,能有機會接觸泰斗級老學者,也一樣相當重視。
“小思,這趟你還打算去阿赫拉嗎?”
“可能先不去了。老師只需要到也裡古涅,再往裡走怕他身體受不了。醫生也不贊成久待,住幾天就回來。不過,如果接待的人穩妥的話,也許我自己抽出一個白天……”
方篤之打斷他:“小思,爸爸要告訴你一件事”
方思慎擡頭:“什麼事?”
“你連叔沒了。”
“您說什麼?”
“你連叔沒了。”
方篤之看兒子好像沒聽懂似的望着自己,眼睛都不眨一下,心裡頓時針扎一樣難受。他跟連富海並沒有深厚的關係,卻很清楚這個人在兒子的人生中是什麼地位。
方思慎喃喃道:“上回不是好好的……怎麼會沒了呢?爸,這……是真的嗎?真的是連叔?您怎麼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