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風過後,那女人又出現了。
我替她診脈,感覺到代表胎兒的那根脈搏跳得越來越急,而女人本身的脈絡則是平穩而和氣,沒有絲毫變化。
“怎麼樣?我還好嗎?”她幽幽地問。
我立刻回答:“當然,請放心,這胎兒的各項生理機能都很強悍,大大超過普通人。”
到現在爲止,沒有什麼理論能解釋她身上具有十根脈搏的原因,至少從古至今的所有典籍上根本沒有相同的記載,這也就是樑舉一旦發現了十根脈搏的女人後欣喜若狂的原因。
“那麼,面前的女人和雅蕾莎之間有關聯嗎?”我冷靜地思索着之前把過的雅蕾莎的脈象,並且試着與眼前的女人對照。相比而言,雅蕾莎的脈搏更沉潛一些,大約每分鐘的搏動次數要比這女人慢十次左右,但前者的搏動力度卻要大得多,如同重槌擊鼓,每一擊都揮發出巨大的穿透力。
“沈先生,在你上一次過來後,任先生曾帶着另外一位醫生來過,也給我把過脈。”女人低聲笑起來。
“哦?醫生說什麼?”我有些奇怪,因爲司徒開說過,老龍點名要我擔任這女人的監護醫生,怎麼又會找另外的人呢?
“那醫生反覆把脈二十多次,才戰戰兢兢地說我的脈象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有妖邪匿伏五臟六腑的跡象,生下孩子非魔即怪,建議立即打掉胎兒,焚燒深埋,永絕後患。呵呵,你說可笑不可笑?”
這不是一件好笑的事,我的腦子只轉了半圈,便知道那人是港島中醫圈子裡的哪一位了。
“那醫生是不是姓蒯?”我繼續替她雙手把脈,這一次並沒有特別值得注意的異相發生。
“對啊,就是姓蒯——”
我突然打斷她:“夫人,你居然會講中文?真是太好了。很多中醫裡的名詞是無法用英文解釋的,這一下就不必擔心你聽不懂了。”
上一次,她說的是阿拉伯語,這次談的時間比較長,我用中文問,她用中文答,措辭流暢之極。
小白猛的咳嗽了一聲:“沈先生,咱們只談夫人的身體,除此之外的任何事最好都暫且保留,好不好?”
那女人根本不理睬小白,一路說下去:“我當然會說中文,那醫生對任先生說我有十條脈搏在身,自己嚇得不行,然後我們三個一起聽到了恐怖的怪物叫聲。姓蒯的醫生說,那是走路鬼在哭,隨時都會突破人類思想上的禁制,形成‘鬼上身’的詭異怪事,力勸他拔槍殺人,結果被我一陣臭罵,狼狽逃竄。”
蒯醫生大名“人傑”,在圈子裡以迂腐出名,不分場合、不論對象、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知道直言不諱。對於他那種迂腐的老好人來說,一旦發現十根脈搏的女人,既不像樑舉一樣隱瞞貪功,也不像我一樣隱忍冷靜,努力找出事發的根源。
“聽,鬼又開始哭了。”那女人雙臂一顫,用力抱住我的胳膊,縮起身子,一動不動。
仿如有一千隻怪獸齊聲嘶吼一樣,聲音充斥着身邊的每一個角落,忽而近在咫尺,忽而又推移到走廊深處。最可怕的是某種摧殘着聽覺神經的咀嚼聲,一直在古怪地響着,讓人聯想起山魈齧噬着森森白骨的場景。
“小白?”我轉臉叫了一聲。當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什麼都看不到,只是在直覺上感到他並不在那裡。就算是絕頂的內家高手,也會露出輕微的呼吸聲,但我聽不到他的一點動靜。
“小白——”我再叫,試圖站起來向前走過去,但這女人死死抓住我的手臂,十根尖銳的指甲全部嵌入我的肉裡去。
“不要走,不要走,幫幫我……”她顫抖着大喊大叫,已經顧不得保持優雅的聲音。
“冷靜點,冷靜點。”我無法說更多,只能用這三個字安慰她。
驀的,女人張口吐出一長串阿拉伯語,開始祈求天上的神斬妖除魔,拯救大衆。
假如小白不在那裡,會去什麼地方?難道被什麼神秘力量攫走了嗎?我的後背上冷汗涔涔,凝神諦聽,卻始終無法探知他的存在。
這種變化不在方星的計劃之內,我只能在黑暗中等待,希望那咆哮的怪聲能趕緊過去。
“啊——”女人陡然撕心裂肺地大叫,放開我的手,身子急跳起來。
我覺察到情況不妙,雙臂一劃,扣住了她的雙腕。剎那間,一股震盪的熱流傳遍了我的掌心,如同過電一樣,把我的十指啪的彈開,又麻又痛的感覺從雙手只傳到雙肩。
“別動,你坐下!”我不由自主地用阿拉伯語吼叫着,只怕她在情急之下聽不進去。
她又大叫了一聲:“天神搭救,真主降妖!”霍的向左邊急奔出去,帶起一陣颯颯的風聲。黑暗之中,任何事、任何動作都是憑感覺探知的,我跨出一大步,一把按在她的肩膀上,硬生生地壓住她的身子,另一隻手順勢把住她的右腕。
“竟然又是十條脈搏?”她的腕脈在我的手指下像是急管繁弦一樣跳躍着,那種氣勢,似乎馬上就要震破皮膚,裸露出來。毫無疑問,那是十種脈息糾纏、錯雜、疊加的結果,數次要脫離我的掌控,從我指尖滑開。
“咄咄、咄!”我接連大喝三聲,以丹田真氣發出“佛門金剛伏魔吼”,抗擊着黑暗中潮水般涌來的恐怖怪聲。佛家以正義之聲降魔,心正則魔退,心怯則魔進。我並不覺得那種怪聲能造成對人的實質性傷害,只不過是一種強大的威懾力量罷了。
有那麼一瞬間,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因爲吼叫聲突然變成了“嗚嗷”和“喵嗚”兩種聲音的混合體。前者是貓科殺人獸的怪叫,後者則是普通小貓的低喚,竟然同時出現在我和小白走過來的方向。
那女人仍在掙扎,我放開按住她肩膀的手,接着一掌拍在她的天靈蓋上,僅僅發出三成力量,她便軟軟地倒下來,靠在我的胸前。
十根脈搏仍在同時激盪彈跳着,我毫不遲疑地把她放平在地上,一手把脈,一手循小臂向上,以劍指截斷她的肘彎血液運行。假如此刻有繩索的話,我甚至可以在她的肘部、肩部、頸部連續加上三道禁錮,鎖住這十條脈搏,然後金針刺穴,將這股神秘的力量導引出來。
一股寒光倏的欺近,帶着令人不寒而慄的森冷,險險地劃過我的喉結,僅差一分就要割裂我的喉嚨。
我沒有做出任何躲閃的動作,右手指尖彈出小刀,沿着寒光退去的方向直搠過去。
咔的一聲,刀鋒與一件極其堅硬的東西碰觸,被震得倒彈回來。
“誰?”我大喝一聲,但對方無聲無息地變換了一個方位,由左前方閃到右前方,沉默地蓄勢待發。
“是魔鬼,是魔鬼,是魔鬼——”女人緩緩醒轉,揚聲大叫起來。
“噤聲。”我左手一揮,捂住了她的嘴,右手五指一彈,三柄飛刀射了出去,因爲在那時候對方正在向前猛撲。第二個回合,我又搶得了先機,把危險彌散於無形之中。我並不相信對方是魔鬼,而且就算是魔鬼,也有可以擊殺的弱點。
我看不見連續撲擊的到底是人還是野獸,但對方能在黑暗中準確地向我撲過來,可見是能暗中視物的。
“喵嗚喵嗚”的貓叫聲越來越多,散步在我四面的各個角落裡,而且有幾個明顯是在半空中緩慢遊動的,一邊移動一邊低叫。這些不會是普通的流浪貓,而是帶着某種邪氣的東西,或許就是還沒有成年的貓科殺人獸也未可知。
鬼墓中的兇險場景又一次重現,唯一的不同是少了方星在側。這樣也好,至少不必分心照顧她。
“嚓嚓、嚓嚓”,右前方十五步外的地面上,陡然出現了兩串火星,照亮了兩支毛茸茸、黑乎乎的利爪。爪尖在混凝土地面上摩擦時,火星便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怵目驚心。
我的心一沉:“果然是它們——”
樑舉慘死,只不過是令我懷疑殺人獸在港島出現,而現在,它們已經實實在在地出現在我面前。
“誰?”右側五十步外,出現了輕飄飄的腳步聲,是一個輕功極其卓絕的高手正在接近。
“我,小白,沒事了吧?”他一邊開口說話,來勢絲毫不減,在距離我二十步遠處停了下來。
“有一隻怪物停在你的右前方,看到火花了嗎?它就在那裡。當心,它的爪子很厲害,比一流高手的刀劍都鋒利。”我淡淡地出聲提醒,四柄飛刀再次躍在指尖上,隨時可以出手。
怪物狠狠地摩擦地面的動作依舊沒有停止,小白的腳步頓了一頓,馬上謹慎地向這邊靠過來。
那女人用力掙脫了我的手,急促地低聲唸誦着一長串阿拉伯咒語。
“她說什麼,沈先生?”小白緊張地問。
那是一段伊拉克北部山區的土語,意義晦澀之極,我大致分辨出“圖騰崇拜、活人祭祀”之類的詞彙。
火星消失了,隨即我感覺到怪物向走廊裡急速逃逸,很快便無影無蹤了。
“它走了。”我終於鬆了一口氣,空氣中所有的鬼哭狼嚎聲、怪獸吼叫聲也都跟着消失了。
“是你的心魔走了。”那女人慢慢起身,隨着香氣無聲地遠去。
小白苦笑:“沈先生,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老是覺得這條地下通道里鬼氣森森的。如果沒問題了,我們這就回去可好?”他還年輕,一遇到事便沉不住氣,準備打退堂鼓。這一點,與任一師相比,真的有云泥之別。
“夫人沒事,我們可以走了。”按照我的理解,既然那女人能驅使殺人獸,當然就不會有危險。否則,老龍還能讓她繼續幽居在地底下?
老龍、紅龍、貓科殺人獸、十命孕婦這許多個詭異的個體又一次奇怪地串聯在了一起,我應該儘快告訴方星知道,免得有人意外受到戕害。
車廂在黑暗中前進,我聽到小白在偷偷地哼着一首流行小調,情緒已經逐漸好轉。畢竟是年輕人,心情的喜悲轉換,比夏天的晴雨還要頻繁。有一點讓我非常困惑,當殺人獸出現時,我明顯地感到大約有十分鐘時間他離開了現場。
“他是因爲害怕逃開了?還是……”我無法解釋。
“沈先生,據說龍爺承諾過給你一大筆賞金,看得出他非常看重你,方便的時候,能不能提攜小弟一把?”小白開口時,我們已經接近地鐵駛過的位置。
“客氣了。”我簡短地回答,閉上眼睛,默默地期待着地鐵駛來的動靜。
“不是客氣,真的,兩億美金,七座豪宅,我十輩子都賺不到那麼多錢。這樣的消息一旦公佈出去,沈先生立刻會成爲港島的鑽石王老五之冠,各路美女紛至沓來,簡直羨煞小弟。早知如此,我父母該送我去學醫,就不會到現在只懂打打殺殺,毫無前途了。”
他連聲長嘆,與地鐵疾馳時的震顫聲混合在一起。
任一師似乎就沒有這麼多廢話,我不想跟他多說,長吸了一口氣,凝神傾聽着車廂內外的動靜。如果方星的人選擇此刻爆破闖入,我的第一目標就是制服小白,控制秘道內的形勢。他的內功、輕功都是上上之選,我必須第一擊就竭盡全力,才能在最短時間內結束戰鬥。
小白是無辜的,但命運把我們每個人置於厲害衝突的交匯點上,我沒有另一種選擇。
地鐵再次遠去,可我沒有聽到有什麼異常聲音,只有腳下的車廂平穩穿行的動靜。我不動聲色地問:“小白,現在幾點鐘了?”
他答應一聲,立刻有隻電子錶的報時聲響起來:“時間,下午五點四十五分。”
離方星約定的時間非常接近,但她之前並沒有在我接近老龍別墅時打電話過來對時,難道是倉促之中計劃又有改變?
再過了幾分鐘,車廂停了,我們腳下的地面開始迅速上升。
“沈先生,我們又回來了。”他摘去了那隻黑色頭套,我們已經身在那間放着靈環的石室裡。方星的人沒有動手,我未免有小小的遺憾,用眼角餘光瞥了那靈環一眼,轉身向外走。
“龍爺在二樓等你,請跟我來。”他放棄了車子,領着我進入了主樓後的一個極其隱蔽的步行梯。
我不必仰面去看,也知道保鏢和槍手們的瞄準鏡將一直追隨着我們,根本沒有強攻的餘地。
登上二樓左轉,小白在兩扇寬大的波斯風格推拉門前站住,輕輕地敲門,然後恭敬地請示:“龍爺,沈先生來了。”
推拉門霍然向左退去,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幾十只錫制燭臺頂上搖曳的燭光。老龍斜躺在一張華麗之極的美人榻上,頭枕着一個女孩子的膝蓋,雙腳則擱在另一個女孩子臂彎裡。滿屋都是酒香、脂粉香和另外一股令人渾身發熱的天竺檀香。
“好,來了就好。”老龍起身,旁邊的女孩子立刻接去了他手裡的水晶酒杯。
“小沈,來這邊坐。”他熱情地起身招呼,身上的白色浴袍忽閃着,似乎剛剛出浴的樣子。
我走進門,旁邊的一個女孩子雙手捧着一襲白色睡衣,溫順地跪下來,舉高雙手,示意我更換衣服。
“小白,還有事?”老龍提高了聲音,略顯不悅。
小白的頭垂得更低:“龍爺,您爲沈先生訂的新車到了,我自告奮勇去把車提回來,請您批准。”
老龍大笑:“好,你去吧,以後好好跟着小沈學習,年輕人永遠都是前途無量的。”
小白反手關好門,房間裡漸漸飄起了柔媚的日本古樂聲。
我向那女孩子搖搖頭,在老龍側面的沙發上落座,同時拒絕了另外三個女孩子近身服侍的動作。
“小沈,這幾個女孩子都是剛剛從——”老龍敞開浴袍的衣領,胸膛上顯露出一大片亢奮的赤紅色。現在看起來,他一點都不老,似乎比年輕人的精力更爲旺盛。
我淡淡地一笑:“龍先生請自便,我是醫生,一直有自己的行爲準則。”
這個世界上,並非人人喜愛美女,而且他眼中所謂的漂亮女孩子,並不符合我的審美標準。我之所以答應到這裡來,其實還是延續着方星的計劃——“拖住老龍,隨時接應潛入者”。
老龍的熱情受到了打擊,悵然一笑:“是嗎?這可難倒老兄我了。這樣,我們只是喝酒談天好不好,讓她們先下去。”
他啪的擊掌,房間裡的頂燈應聲亮了,幾個女孩子迅速挪走了燭臺和美酒。中央空調開始工作,幾秒鐘內便把一切香味吹得乾乾淨淨。接着,一個文文靜靜的女孩子送上來兩瓶酒、兩隻杯子,恭敬地侍立在老龍旁邊。
“你也下去吧。”老龍自己動手拔去瓶塞,將兩隻酒杯倒滿,凝視着女孩子退下的背影,忽然感嘆地搖頭,“小沈,自古帝王‘不愛江山愛美人’,抑或是‘愛江山更愛美人’,聽聽,無論什麼情況下,男人都是離不開美女的,偏偏你至今孤家寡人一個,難道就不覺得寂寞嗎?這樣的事,若是被港島的小報記者捕風捉影地渲染一番,準會說你是性取向有問題,哈哈哈——”
我取了其中一杯酒,並不急於迴應他,只是不動聲色地聞着酒香。
“其實,一師在這方面跟你有驚人的相似,除了陪我喝酒,他最愛的只有兩件事——”他端起酒杯向我一舉,“練劍、練槍法,呵呵,其實我們都知道,這個年代,武功和槍法能解決的都是小事,真正的大事,要靠腦子、靠智慧去完成,你說是不是?”
酒是好酒,我樂得暫時放鬆下來,聽他講故事來消磨時間。
“任先生是高手,我怎麼好跟他比?不過,聽小白說,他已經不在這裡了,以後沒機會向他請教,真是可惜。”
我的話令老龍臉上露出一絲悵然的微笑:“一師是個聰明人,不肯久居人下,總想做一番大事業,我只能成全他。古人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所以,他想做的事,我全力支持,熱心配合。現在,他應該是已經滿足了。”
他繞來繞去,就是不肯暴露任一師的下落,這讓我微微感到奇怪。
我試着觀察他說話時的表情,希望能借機窺探他的真實思想。一個三句話之內必笑的人,一定會把自己僞裝得很好,老龍無疑就是善於僞裝的高手。
“小沈,我現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幫助,咱們不是已經談過了?所有的酬勞三天內過到你的賬戶下,老哥我絕不食言。再有,方老太太肯罩着你,相信在港島就不會有人敢爲難你了。我送你那一大筆錢,等於是扶上馬再送一程,儘快促成你一飛沖天,做港島年輕人的典範。好好幹,我絕對看好你!”
老龍熱情地望着我,一口喝乾了杯子裡的酒。
同樣的話,在巴格達北部的農場裡,我也聽白宮大人物向戈蘭斯基說過。也許每一個大人物都會如此鼓勵肯爲自己效命的年輕人,希望他們做得更好,給自己帶來更多的利益吧?可惜,我已經不再年輕了,至少不會輕易相信這種話,也不會胡亂追問不該問的話。
“謝謝。”我也喝完了這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