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極之心 第二十九章 此心成結

“啊?”孟扶搖猛地往上一躥,就差沒躥到房頂上,“回來了?居然回來了?在哪裡在哪裡?已經到了?”她東張西望四處亂轉——不是找長孫無極,是準備找個地洞去鑽,她怕捱揍。

暗衛默然半晌,道,“主子還在路上……沒人知道他在哪裡。”

“啊……”孟扶搖立即鎮靜下來,隨即想起了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他回來幹嘛?他爲什麼要回來?現在他怎麼能回來?”

不是吧,東線戰事未畢,主帥拋下大軍溜營?長孫無極拿國家大事這麼兒戲?

她搔搔臉,覺得長孫無極怎麼看來也不像個玩忽軍情拿戰事當兒戲的人啊,還有,他爲啥要回來?這個這個……那個那個……不是爲了我吧?

孟扶搖堅決拒絕自己往那個方向想——別自戀了,當自己是根蔥咧,以爲長孫無極是愛美人不愛江山的愛德華八世啊?再說自己都沒事了,他跑回來做啥。

“都是屬下的錯……”暗衛十分自責,“那天城門口,我以爲孟姑娘和我都是必死,按照慣例,暗衛死前會盡可能留下線索供同伴追索,我便在城門口留下了我們暗衛隊伍才能看懂的印記,然後那天孟姑娘被救,我氣力一鬆便昏過去了,被擡回城救治,孟姑娘也不在城中,有聞訊趕來潛近的兄弟看見那個標記……震驚之下立即將消息傳了上去……主子收到消息,當夜就離開了東線軍營……”

孟扶搖一臉黑線,半晌結結巴巴的問,“你那標記說的是啥啊。”

“全員戰死,孟姑娘自刎……”

孟扶搖砰的一聲撞到窗戶,嚇了暗衛一跳,她摸着腦袋苦着臉淚汪汪的道,“不要吧……這也忒惡搞了……”

“那你趕緊再傳遞消息過去叫他不要回來啊,”孟扶搖揪着頭髮,“這都什麼事啊,東線戰事沒能馬上結束,德王眼看要造反,他這個時候離開軍營,完蛋了完蛋了。”

“我醒來後立刻聯繫了,可是我們暗衛是單線聯繫,我只能把消息送到東線軍營,那邊消息傳回來說,主子已經連夜離開了東線軍營,他走得很快,而且爲了安全,走的路線沒有通知任何人,留在東線軍營的暗衛還沒追上他,現在他們也不知道主子到了哪裡。”

“這個世界風中凌亂了……”孟扶搖撒着手團團轉,想了半天問,“東線那邊他突然跑掉,會不會引起騷亂?”

“主子一定有安排的,這個孟姑娘放心。”暗衛低聲道,“只是現在時局不同往常,德王的偵騎耳目赤風隊四處撒網,主子這一路過來,必遭伏擊……”

孟扶搖聽見這句,腦中突然靈光一閃,心砰砰砰的一陣猛跳。

電光火石間,她忽然明白了德王居然放棄姚城的用意!

不是爲了對付姚城,也不是爲了討好兩戎,居然是爲了殺長孫無極!

勾結高羅作亂,使長孫無極匆匆離開南境,再陷她入險境,逼得長孫無極千里驅馳孤身單騎趕回這裡,而這漫漫長路,他有很多機會截殺他於半道!

德王不能讓長孫無極死在南疆,南疆勢力範圍現在是他的,太子在南疆出事他難辭其咎,將來要竊居大位也有難度,畢竟長孫無極威望太高,但是長孫無極如果死在南疆之外的任何一個地方,德王可以把責任推給任何人,甚至可以藉着這個給太子報仇的由頭,立即起兵!

這樣,名分,大義,他都佔全了,再加上以往積累的忠義名聲,得天下易如反掌。

至於德王是怎麼知道她的身份以及兩人的關係,孟扶搖就不明白了,按說長孫無極的保密工作一定很上心,孟扶搖想來想去,還是隱隱覺得哪裡不對勁,總覺得這些事情已經夠複雜了,但是真相和全局還掩在濃霧中,似乎比現在的還要複雜。

“完蛋完蛋完蛋……”孟扶搖想得頭皮發炸,滿面茫然的抓着頭髮,十分鬱卒的往回走,不留神砰的撞上一個堅硬的胸膛,她捂住火辣辣的鼻子大罵,“鬼啊?沒點聲音站在人家前面!”

“你這副欠人一百萬兩的模樣做什麼?”戰北野眼珠像浸在泉水裡的黑瑪瑙,亮亮的盯着她,“也沒見你爲我這麼魂不守舍過。”

“這都什麼時辰了你還說這些瘋話。”孟扶搖一把推開他,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前方扭頭看過來的宗越,雖然心底有些疑問很想問問這些政治人物,猶豫了一下還是什麼都沒說,無論如何,長孫無極離開東線是無極國的絕頂機密,她沒有資格泄露。

孟扶搖面上繼續若無其事的招待那幾個傢伙,其間經歷了無數次鬥口、諷刺、明槍暗箭,飯桌上醫聖大人和烈王殿下以舌爲矛以目光爲槍,交鋒得電閃雷鳴雷霆陣陣,孟扶搖一開始還勸幾句,後來就麻木了,哎,毒舌男遇上爆炸男,就是這麼個天雷勾動地火,天要下雨,王要罵人,由他們去吧。

她頭疼的是雅蘭珠,這孩子小狗似的,連她上廁所都跟着,振振有詞曰:我要看着你們這對姦夫淫婦,孟扶搖問她知不知道姦夫淫婦到底是啥意思,尊貴的、清純的、看似很熟女其實就是個蘿莉的小公主眨眨眼睛答,“一男一女睡在一起就是姦夫淫婦。”

孟扶搖立即平衡了,哦,原來她父王母后也是姦夫淫婦。

晚上孟扶搖終於把戰北野踢出了門,有雅蘭珠這個鬧鐘般到哪都嘀鈴鈴直響的人物在,戰北野也別想再睡在她身邊,把三個人都安排得遠遠的,孟扶搖自己關上門,坐下燈下嘆氣。

長孫無極居然趕回來了,丟下東線戰事丟下幾十萬大軍冒險一路潛行而歸,就爲那句見鬼的“孟姑娘自刎”,哦買糕的,她會成爲罪人的。

孟扶搖扭着手指,在熒熒燈火下發呆,想着長孫無極匆匆回來,又不能驚動大營,身邊帶的人一定有限,而德王有備而來,守在半途,到時候什麼流寇啊,山崩啊,土匪啊,水盜啊……

越想越鬱悶,忍不住問在一邊啃果子的元寶大人,“喂,耗子,據說你一百年纔出一隻,那該有什麼神異之處吧?你能不能預測到你主子現在在哪?”

元寶大人啃果兇猛,根本不屑於回答這個弱智的問題,咱家的神異,不是給你這個凡夫俗子用的。

孟扶搖盯着它,忽然發現它今天打扮得妖豔,袍子居然是大紅的,前面開襟,盤着碩大的黑珍珠鈕釦,綴滿細碎的五彩寶石,這隻耗子有專門的衣箱,每件衣服價值都超過孟扶搖的破衣爛衫的總和,這件以前沒見它穿過,難道它知道主子要回來了,爲表慶祝隆重穿上的?

元寶大人看她神色不豫,更加得瑟的在她面前走了幾步貓步,孟扶搖怒火萬丈,揪起那花裡胡哨的袍子就把這隻走貓步的耗子給扔了出去。

一團花球直飛向門口,元寶大人在極速飛行中看見對面走來白色的人影,正心喜自己有救,那人影早已嫌棄的避了開去,啪一聲元寶大人貼在門上緩緩滑落……

進門的自然是宗越,他站在門口,一身如雪潔淨和夜的黑暗既格格不入又氣質協調。

孟扶搖苦着臉看他,道,“我吃過藥了,你不用親自看守了……”

宗越不理她,只道,“有件東西給你。”

他從懷裡掏出個小包袱,攤開一看,裡面是調令,任職令,鑰匙,和一個上面刻着小小“糧”字的令牌。

孟扶搖翻着那些東西,眼睛亮了,“這是德王武陵糧庫的運糧官的所有官憑印信,你從哪來的?”

“我回來時路過武陵糧庫,糧庫新任的運糧官唐儉對我不遜,我順手取走了這些東西,如果不是不大方便,我會當時就把他給宰了。”

“……你是大夫嗎?”孟扶搖喃喃道,“你是不是殺人比救人還多?”

宗越擡眼看她一眼,手一伸道,“還我。”

孟扶搖把包袱一收,笑嘻嘻道,“有這個就好辦了,我需要一個混入德王軍中的身份,沒有什麼比運糧官更好——運糧官不在大帳供職,認識的人少,偏偏又掐着軍需命脈。”

她做了個掐的手勢,在心底惡狠狠的想,老孃惹出禍事,害得長孫無極奔回來,現在聯繫不上他也幫不上他,那只有釜底抽薪,去掐幕後黑手德王了。

掐死德王,斬斷幕後黑手,長孫無極自然安全。

她收好包袱,一拉宗越,“走吧。”

“嗯?”

“我們去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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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睢水二十里遠的武陵糧庫的運糧官唐儉及其屬下們,今晚遭受了一次很無語的截殺。

運糧官唐儉,白天無意中丟失了自己的官憑和糧庫鑰匙,正急得團團轉,發動全糧庫上下都在找,自己帶着一個副官和兩個小廝,撅起屁股在地上一寸寸的摸。

小廝摸着摸着,突然摸上了一雙靴子。

他大驚之下擡起頭,眼前白光一閃,接着紅色的鮮血綢帶似的從他眼前飄過,他下意識伸手一撈,撈着了一手炙熱。

有人過來狠狠打下他的手,“要死了還亂摸。”

隱約還聽見清脆的聲氣,“戰北野你個沙豬!”

這是他倒下去時最後的意識。

……

小廝倒下去時,唐儉在屏風後摸索,聽見異響直起身來,便看見一雙深黑深黑的眸子,突然從他面前飄過去。

然後他便覺得前心一熱,又一冷。

唐儉倒下丟時,聽見有人在身後淡淡道,“王爺殺人如殺雞,鮮血遍地四面開花,實在好手法。”

那個黑眸男子重重一腳踩下來,他聽見胸膛處噗嗤一聲,不知什麼炸了,隨即最後聽見那人沉而硬的語聲。

“本王殺宗先生你,一定乾脆利落,好比殺豬。”

……

糧庫副官聽見了那聲炸裂聲響,這人倒精明,頭也不擡向外就奔,冷不防面前多了一襲雪色衣角。

然後他看見自己的手突然就青了,青得像這午夜詭異高掛的月色,隨即全身也僵了,然後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宗先生殺人果然大家風範,個個都和你一樣,形如殭屍。”

“客氣,”副官最後的模糊的眼角里是雪色飄動的衣角,聽見語聲淡淡如午夜的風。

“總比王爺氣質如熊要來得優雅些。”

最後一個小廝,聞見了滿室的血氣,聽見那些人談笑風生,似乎還在一邊鬥嘴,轉眼便殺了三人,張嘴要叫,頭頂突然掛下一個花裡胡哨的人影。

那人和他擦身而過,肘間一道雪色的弧,弧光如電掠過,拉開了他的咽喉,一邊拉一邊咕噥,“再多殺一個,我得看着他們這對姦夫淫婦。”

聲音又脆又快又亮,像個玉做的撥浪鼓兒。

……

一室四具屍體,旁邊站着四個面面相覷的人。

孟扶搖滿臉黑線,將戰北野宗越雅蘭珠都掃視了一圈,抱頭申吟,“……拜託,我是要潛伏不是要旅遊,這麼多人,會露餡的。”

“我批准你來就不錯了。”戰北野瞪她,“你傷還沒好!我不看着怎麼行?”

宗越淡淡道,“我是大夫,理應跟着我的病人。”

雅蘭珠小辮子一甩,“我得看着你們這對姦夫淫婦。”

孟扶搖無語,臉上的表情一片哀嚎,宗越已經拉上了窗戶,將四人屍體化掉,着手做人皮面具。

眼下四個人不管出於什麼原因,一個都不肯走,雅蘭珠甚至特意偷偷跟過來多殺了一個,只好按身材做了分配,唐儉本就是瘦小的男子,孟扶搖和雅蘭珠搶着要扮演,爲此大打出手,最後孟扶搖指着自己鼻子來了一句,“老孃被人逼着自刎,你還不給老孃自己報仇?”戰北野一聽見立即心疼了,把雅蘭珠拎到了一邊,她只好委委屈屈做了小廝。

而在餘下的副官和小廝的名額之中,戰北野和宗越險些又打起來,宗越稱,“該小廝兩眉倒八,眉眼狹窄,屬強取豪奪之輩,和王爺風采,十分相近。”

戰北野冷笑答,“本王倒覺得該小廝氣質猥瑣,賊眉鼠眼,和宗先生風範,也相得益彰。”

最後孟扶搖大怒,跳上桌子一指,“拜託,戰大王爺,你看清楚,那個小廝比較壯實,腰比宗越粗!”

戰王爺只好去做小廝,改裝的過程中他目光陰鬱,喃喃自語,雅蘭珠湊近了聽,聽見他陰毒地道,“腰細的男人,不舉!”

於是雅蘭珠很純潔的去問宗越,“他說你不舉,喂,什麼叫不舉?”

……

孟扶搖滿臉黑線……悲哀的預見到之後黑暗的未來。

四個人改裝完畢,站在屋當中各自一看,孟扶搖版的運糧官唐儉,宗越版的昏官,戰北野和雅蘭珠版的小廝,全套僞裝。

說來也是湊巧,前任糧庫糧官是無極朝廷任命的,德王自然要換自己人,而這位運糧官唐儉是德王一個姻親的遠房親戚,最是會投機不過,從中州投奔到此,剛剛調來沒幾天,最熟悉他的人就是他帶來的副官和兩個隨身僕人,如今主僕四個齊齊被殺,全套掉包,便不怕被這糧庫上下察覺。

不管怎麼混亂,四人龐大版潛伏終於上演,孟扶搖蹲在地上十分哀愁,哎,看過做奸細的,沒看過帶着醫生朋友以及朋友的追求者一起做奸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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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這批華州過來的糧草趕緊運過去,天黑之前要到。”孟扶搖穿着運糧官的官袍,站在臺階上叉着手吆喝。

她假冒了這個運糧官已經有好幾天,那些糧庫兵丁不熟悉主官,沒露出什麼破綻,孟扶搖當得得心應手,就等着德王有什麼動作,好下手陰他。

她自己那個姚城城主的去向,如今寫在辭呈上遞上了德王的案頭——孟城主經此大劫,心灰意冷,掛冠求去,已經不做這個姚城城主,請德王另選賢能。

而戰北野的黑風騎也化整爲零,消失在南疆莽莽大山內。

德王最近忙得很,也分不出太多精力理會這個掛冠的城主,他要起兵,還要截殺長孫無極,雖然可惜孟扶搖跑了,卻也鞭長莫及。

今天的日頭不太好,陰沉欲雨,氣壓很低,被宗越勒令穿厚點以保養傷體的孟扶搖,指揮送了一批軍糧後滿身大汗,正要去休息,卻聽見有快馬飛馳而來,擡頭一看,卻是睢水大營的一個傳令兵,他人在馬上,不停的揮鞭,老遠的就喊,“快,快,武陵糧庫還有多少存糧?先裝車,趕緊送上去!大軍要開拔了!”

孟扶搖怔了怔,擡眼問,“不是剛剛送過去一批,沒聽說大軍要開撥啊,要打兩戎了麼?”

那人急急道,“不,是消息剛剛傳來,萬州光王謀逆,太子在萬州遇難,德王殿下起兵勤王,已經派大將楊密先期趕往萬州……”

後面的話,孟扶搖什麼都沒聽見。

四周突然靜了下來,靜得聲息全無悄然若死,所有的動作都慢了下來,只看見對面一張嘴一張一合,看見一滴滴的汗珠子灑下,看見駿馬來了又去撕破她原本平靜的視野,看見運糧車軋軋的軋過她的意識……所有的景物慢慢虛化,唯有兩個字不斷轟鳴。

遇難遇難遇難遇難……

孟扶搖站在那裡,手中抓着的糧庫鑰匙從僵木的掌心掉下,眼見便要清脆而驚心的落在地上,忽然有人上前一步,手肘一拐擡起了她的手,正好將鑰匙接住,隨即那人道,“是,謹遵王爺均令,來人,再開庫——”

最後幾個字拖得悠長,生生將孟扶搖驚醒,孟扶搖擡起眼,正迎上宗越看過來的眼眸。

那眼神清亮寧定,帶幾分與生俱來的光明潔淨,那樣的目光靜靜罩下來,孟扶搖亂成一團的心突然便靜了靜,好像一簇恐懼的妖火被浸入了深水,獲得了短暫的解脫。

身後有人扳過她的肩,另一個渾厚的聲音笑道,“大人,你累着了,後面歇會去。”半攙着她向後走,步伐穩定而平靜,卻是戰北野。

孟扶搖感激的捏了捏他掌心,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迴轉身,轉身時已經換了一臉笑容,抹了抹額頭的汗,道,“小哥你看這天氣,要下雨不下雨的實在不舒爽,我這就安排人給開庫,對了,太子不是聽說在東線對高羅作戰麼,怎麼……遇難了?”

“這個我只隱約聽見個大概,”年青的傳令兵並不知道德王起事的內情,滿心哀悼着自己愛戴的太子,“我聽說是萬州光王虛報軍情,騙得太子駕臨萬州,然後在太子經過萬州虎牙山一線天險虎牙溝時,以千斤炸藥炸燬絕崖,虎牙溝那地方,只容一馬獨行,山崖一毀,太子……薨。”

他垂目說完,又急急轉身離開,孟扶搖看着這個帶來噩耗的身影在地平線上逐漸消失,心底的希望,也如那越來越小的影子般,漸漸消弭。

有地點,有人物,路線也對,說得又這麼清晰肯定……剛纔那一霎心中堅決不肯信,此刻卻陰陰的逼上來,逼得她不得不去害怕,孟扶搖緩緩攥緊掌心,掌心裡溼溼冷冷,一手的汗。

不會不會不會不會……長孫無極何等樣人,全世界被他整死他也不會死,他怎麼可能這麼輕易死去?

爲什麼不會?另一個聲音在她心底叫囂——他萬里驅馳,他心急如焚,他護衛帶得極少,而從時間來計算,他此刻能到萬州,說明是在日夜趕路,着急、焦慮、缺少人手日夜兼行,他沒有時間去提前探路去步步關防,而一線絕崖上早已埋伏多日的千斤炸藥,爲什麼不能是致他死命的殺手鐗?他再強大再聰慧再運籌帷幄,終究是肉體凡胎,不是金剛不化!

孟扶搖站在那裡,任兩股心思把自己絞成麻花,絞成疼痛的兩半,有些什麼東西在被一分分一寸寸的扭碎,她抖着手無能撿拾。

天邊忽有電光如蛇一閃,隨即轟隆一聲炸響,一道驚雷氣勢驚人的劈下來,滿天陰霾都被劈裂成烏黑的絮,被乍起的一陣狂風追逐得漫天亂跑,那些黑色和烏青色的雲之間,有森冷的雨,噼裡啪啦的砸下來。

雨點子碩大如珠,連綿成旗,打得人生痛,瞬間便下成瓢潑大雨,孟扶搖站在雨中沒有躲避,心底模模糊糊的想,傳說中命定天子上應天象,出生隕落必有異常,如今這正月打雷,會不會,會不會……

大雨瞬間將她澆個渾身透溼,孟扶搖仰起頭,雨珠砸得她眼睛痛得要命,可是這點痛好像也不叫痛,事實上她覺得她哪兒都不痛,就是有點麻木。

她渾身精溼的仰首立在雨中,溼漉漉的黑髮粘粘的貼在額頭上,雨水在她臉上流成小溪。

廊檐下黑衣男子欲待衝過來,卻被沉默的白衣男子攔住,兩人對視一眼,難得的取得了默契,各自遙立檐下,默然不去打擾孟扶搖此刻的心亂如麻。

很久很久以後,孟扶搖突然豎起手指,狠狠指天。

張嘴大罵:

“操!你!媽!”

一聲大吼驚得四周冒雨運糧的士卒齊齊一跳,都愕然轉首看他們的運糧官,孟扶搖卻已經回過頭來,抹抹臉上的雨水,對士兵們齜牙咧嘴的一笑:

“靠,這正月天打雷的破天氣!”

士卒們釋然的笑笑,又去忙自己的,孟扶搖茫然的放下手,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幹什麼,身後忽有人輕輕攙她的肩,道,“雨大……小心身子……”

孟扶搖垂下眼睫,順從的向院子裡走,進門雅蘭珠接着,二話不說拉她去換衣服,孟扶搖怔怔的站在廁間,任這個毛手毛腳的不會伺候人的小公主,用乾布將她擦得臉發紅,又換了乾衣,換完以後她覺得沒事可做,順腿在馬桶上坐了下來。

她茫然坐在馬桶上,拼命的想啊想,想着所有的可能和不可能,想得腦子發木兩眼發花,雅蘭珠瞪着她,瞪了半晌眼圈卻紅了,簾子一掀出去,對外面等着的兩個男人跺跺腳,道,“我不管了,那德行看得人難受。”

戰北野默然,半晌長長吁出一口氣,低低罵了一聲。

宗越卻道,“恭喜,閣下這回可以乘虛而入了。”

“放屁!”戰北野爆粗,“你能不能說句人話?”

宗越冷然一笑,卻突然提高聲音道,“我看你們都需要再到雨裡面去澆一澆,從德王那裡傳來的信息是可靠的?他的消息能聽?就這幾句胡話,就在那哭哭啼啼要死要活?”

戰北野聽得刺耳,罵,“你哪隻眼睛看見她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大步過去,一把扯下廁間的簾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馬桶上哲學思考的孟扶搖抱出來,一陣亂晃,“喂,你呆什麼呆,醒醒,沒那麼糟糕,長孫無極那麼蔫壞的,哪裡死得掉,我咒他都咒了二十五年了,他一直都活蹦亂跳的……”

“我呸,你從孃胎裡就會咒人了?”孟扶搖啪的一下推開他,“讓開,不要影響我蹲坑。”

她這裡一罵人,戰北野目中便閃出喜色,那喜色夾雜在淡淡的苦澀中,有種矛盾的疼痛,宗越神色不動,眼底卻有放鬆之色,孟扶搖直接走到他面前,道,“你有專門的消息網絡,你應該多少有點消息,你那裡怎麼說的?”

宗越沉吟了一下,孟扶搖直視着他的眼睛,平靜的道,“我要聽真話。”

“長孫無極行蹤一直成謎,”宗越坦白的道,“在此之前我也沒有太多的消息,剛接到的消息和這個類似,虎牙溝確實崩崖,確實發現屍體,發現他的皇族標記,發現他的馬,因爲山崩得厲害,所有血肉都砸在一起……所以說,並沒有人真正看見過他的屍體。”

孟扶搖閉了閉眼睛,半晌睜開,道,“那就這樣吧。”

她凝視着萬州方向,低低道,“我想過了,他不會這麼容易死,不會!所以我就在這裡做我該做的事,然後,等。”

等。

等生死的塵埃落定,等命運的真相揭露,等所有人在這條道路的或結束或繼續的未來。

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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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極政寧十六年正月二十七,無極國原本應該在海岸東線主持對高羅國戰事的無極太子,突然中道薨於無極萬州城外的虎牙溝,那是一座接近南疆的內陸之城,離南疆德王大營兩百里,離內陸和南疆交界之城姚城一百七十里。

消息傳出,五洲大陸震驚,猜測、驚疑、觀望、等待、那些徘徊於各國疆域的竊竊私語,化爲卷掠四海的大風,漸漸在蒼穹上空聚起。

正月二十八,駐守南疆大營的德王匆匆與兩戎議和,在當地招募戎兵,擴充兵力至三十萬,隨即舉起“義旗”,派遣心腹大將楊密爲先鋒,出兵萬州,其間德王公告天下,稱太子爲兇邪所害,爲人臣子者,定將弒主謀逆之賊首斬於刀下,不斬此獠,誓不回還!

世人皆贊德王高義,卻有一些頭腦清醒的士子文人作文以譏刺,稱德王“此去定將無極之至尊皇位奪於臀下,不坐此位,誓不回還。”

然而不管世人如何看,德王的起兵依舊轟轟烈烈的進行了下去,先鋒楊密很快攻破萬州,並沒有在萬州停留,而以“清君側,平民憤”爲由,繼續向京城前進。

此時德王野心昭然若揭,正如孟扶搖所猜測一般,師出有名,正義之旗,是以在無極國向來不得民心的造反,他眼看着居然要成功了。

也只是將要成功而已。

一心向京城前進,做着皇帝美夢的德王不會知道,在他背後,有個女子身影,正冷然注視着他的腳步,等待着隨時在他後心咬上一口,咬穿一個致命的洞來。

二月初六,在先鋒楊密即將進入京城之際,戰北野一封密令,隱伏在南疆大山內的黑風騎早早出動,化裝成京城難民,出現在剛剛進入內陸的德王視野之前,“難民”們一番哭訴,聽得德王膽戰心驚——楊密在京城燒殺搶掠,搶佔皇宮,尋找玉璽,有意謀奪大位!

德王心急如焚,連連去信楊密處催問,奈何所有軍令石沉大海——都被宗越集中所有線人力量,半途截殺毀信,得不到楊密迴音的德王更加心焦,下令全軍日夜不休快軍趕路,當時二月天氣極其不佳,內陸地區還在下雪,道路泥濘天氣溼冷,出身南疆的士兵不適應內陸氣候,很多凍病凍死,怨言載道,兵憤極大,德王趕緊又命武陵糧庫加緊運送糧草,這種艱苦行軍的時刻,再不能保證糧草的充足,只怕立刻就會兵變。

糧草當然沒能及時運到。

“運糧官唐大人”一邊施施然的上告德王,因爲補給線太長,道路盜賊衆多,無法將糧食運到,請務必再寬限幾日,一邊以德王名義連連向附屬衆縣催糧征夫,窮形惡狀的在南疆各縣大肆搜刮,搞得民怨沸騰,怨聲載道。

二月初九。

平州桂縣。

孟扶搖彆着牙齒,蹲在一個糧垛上,擺着手臂大呼,“德王義戰,來此收糧——”

話音未落便被人吐了口水,“又收!才一個月,收了三次,還讓人活不!”

有人憤怒的砸出了空空的米袋,更多的人操起了釘耙和鋤頭,滿目裡噴着怒火,向着孟扶搖怒罵喝斥,這已經是孟扶搖本月第三次來徵軍糧,囤子裡最後一點米都被榨光的百姓忍無可忍,他們胡亂操起武器,卻不知道自己該幹些什麼。

於是“慌張的運糧官唐大人”大叫,“不要打我!不要打我!這是德王的命令!義軍中戎人兄弟多,他們胃口大,需要糧食也多些,這也是爲大局考慮……”

話沒說完,人羣裡就爆出怒吼。

“咱們辛辛苦苦種的糧食,爲什麼要給戎人吃掉!”

“他們的兵吃我們的糧,我們去他們家裡取糧食去!”

“走!”

人羣呼嘯着,洶涌着,一批批的奔出村莊之外,向着戎寨方向而去。

在另外幾個地方,負責收糧的“運糧哥官”、“唐大人的助手”,也說了同樣的話,做了同樣的事,更多的人撲出來,舉着農人武器走在鄉間的路上,從小路到大路,與更多的人匯聚在一起,浩浩蕩蕩的向戎寨奔去。

人羣之後,剛纔還畏縮逃竄的孟扶搖,緩緩的站定腳步。

她神色清冷而堅定,眼底燃燒着熾熱的火,那火是精鋼是煉獄是仇恨是決心,是下定一切意志也要將面前的虎狼撲倒並一口口咬死的狠辣和執着。

德王大軍中的士兵已經是頹兵,諸縣百姓的怒火已經被挑起,在她挑撥下,百姓們攻入戎寨,搶奪糧食,不管會給戎寨造成怎樣的損失,在德王大軍中本就被飢餓勞累快要擊倒的士兵,一旦聽說自己家園被侵略,妻兒被欺負,糧食被搶奪,怎麼還會安心替你德王打仗?

一個小小的運糧官,一番戰爭博弈的運作,便叫你兵散如水流,兵敗如山倒。

孟扶搖沉默着,抿緊脣,仰起頭。

她的目光,落在遙遠的萬州方向。

這麼多天了,她一直在等,每一秒每一分每一刻每一時的在等,一天二十四個時辰被焦灼的等待化爲碎片,片片都是割體裂膚的凌遲,時間每多走過一刻她的心便下沉一分,那些希望被時間殘忍收割她卻無從挽留,每夜她抱着希望入睡,祈禱第二日醒來時能夠看見某人衣衫飄飛神色雍容的俯身看她,對她微笑說,“扶搖你又不聽話”,她已經想好自己該怎麼回答,她會說,“你混蛋,你嚇死我。”然後再狠狠給他一掌,也許他要揍回來?那就給他揍好了。

然而這些想好的橋段總是用不上,每天早晨醒來,她靜靜的等,如果沒有動靜,不敢睜眼的她會閉着眼摸索身邊,手掌在光滑的被褥中一點點的撫摸過去,觸手冰涼……從來也沒摸着期望中的溫暖。

這麼多天了,德王也開始造反了,他想要擠出的膿包也終於擠出來了……要是他沒事,早該回來,可是,他沒回來。

孟扶搖靠着一株樹,那株樹在那條路的盡頭,孤單的立在村口,掛着一輪殘缺的深紅夕陽,樹幹瘦削,她卻比那樹幹還要單薄上幾分,淡金碎紅的雲霞裡一片飄落的葉子似的悠悠掛着。

她看着那個方向,眼前閃動着虎牙溝崩塌的碎石,凌亂的衣物,模糊的血肉,她指尖緊緊扣着一個明黃袖囊,那是戰北野後來命人去找出來的,她攥得那麼緊,像要從那袖囊裡,攥出一點已經微乎其微的希望來。

她看那個方向看得那麼入神,完全沒有注意到更遠一點,那個默然凝視她的黑衣人影,眉間被露水染出了霜。

她只是在想:

無極,我已經做到了我要爲你做的事,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平安的消息。

你爲什麼,還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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