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三,戎族“敬神節”。
按照風俗,這一天是戎族祭神的日子,從凌晨開始就起身,沐浴淨身,做耙耙,敬神,出門狂歡,舉辦一系列的比箭摔跤活動,到了晚間再燃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年青男女各展才藝,互訴衷情。
孟扶搖蹲在位置上,對着一厚疊請帖名單發憨,喃喃罵,“發羊癲瘋了!這麼多家一起邀請,我跑斷腿也跑不過來哇。”
“如果你跑漏了隨便一家,”元昭詡元公子閒閒坐在一邊喂元寶,頭也不擡的道,“你就得對‘藐視偉大的格日神治下的高貴的戎族子民尊嚴’做出解釋了。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按戎人的習慣,一般用刀劍或鮮血來尋求解釋。”
孟扶搖瞪他,“爲什麼我覺得你好像在幸災樂禍?”
元昭詡轉過眼,微笑看她,“有嗎?”他起身過來,修長的手指撫過她臉頰,“我只是對我們偉大的、善於處理一切危難的、十分英明睿智的城主大人特別的有信心而已。”
孟扶搖偏頭看他,總覺得元同學今天看起來怪怪的,是因爲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或者是,沒被她看洗澡比較不爽?
從他人品來講,後一種比較有可能。
孟扶搖猥瑣的嘿嘿一笑,將請柬一推,道,“前城主阿史那已經因治下不力,被德王殿下削職,他們不服氣,想找岔子爲難我呢,今天事兒一定多,一個不成,還有下個。”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戎人來了統統揍翻。”她伸了個懶腰站起來,目光亮亮的吆喝一聲,“一直被模仿,從未被超越,想刁難我?回孃胎重新練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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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孟扶搖到任,一直處處受到掣肘的姚城戎族七大頭人,原本今天打算好好刁難下新城主,七家都對城主下了請帖,請城主大人“紆尊降貴,與民同樂”,七家都把時辰定在午時,七家都備了豐盛的節日宴席,大開正門,盛裝以待,七家都把陣仗架勢搞得要多隆重有多隆重,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曉:他們非常盛情的邀請了城主大人赴宴。
這樣,假如那個小白臉城主有一家沒到,他們就有理由挑起事端——“敬神節”的宴席,代表神的恩賜,一旦拒絕,便是對神的最大藐視。
因爲節日中有比箭比武節目,他們事先已經申領了武器,到時候一番煽風點火,激起全城戎人怒氣,就算不殺那個小白臉,扶持阿史那城主重歸城主位,恢復姚城戎人主宰全城的狀態,還不十拿九穩?
抱着這樣的如意打算,七家頭人穩坐釣魚臺,連等下孟城主不能來,自己該如何表達“尊嚴被踐踏”的悲憤,都研究好了,還對着鏡子練了半天。
七家的小廝相互竄連四處奔走,隨時報告着消息,酉時……城主沒出門;戌時,縣衙大門緊閉;戌時三刻……城主還是沒出門!
七家頭人開始坐立不安了,城主一家都沒去?他瘋了?
不去更好!等着吧!
臨近午時,在諸方帶着猜測焦慮不安期待的目光中,一直緊閉的縣衙大門突然開啓,大門裡走出一隊精神百倍的年輕衙役,各自上了馬,往城中各方向而去。
半刻鐘後,七家頭人同時收到了來自縣衙的一封燙金請柬。
請柬措辭客氣,稱年輕識淺初到貴地,萬萬不敢當諸位耄宿隆重宴請,理當小輩做東,如今正逢佳節,且在城東“千金樓”聊備薄酒庶饈,恭請諸位頭人光降。
請柬並表達了對格日大神的敬仰之意,稱希望各大熟知大神神蹟的頭人,務必成全他的渴慕之心,“千金樓”一會,給他這個教外虔誠人士一個瞭解尊貴的格日神的機會云云。
這封請柬,在送到各大頭人手中之前,已由那些送信的衙役在大門前高聲宣讀,幾條街的人都聽得見,百姓們紛紛贊新城主謙恭禮敬,戎人聽聞城主對格日神也十分尊崇,也露出滿意神情,七大頭人想搞點什麼幺蛾子來,也不成了。
而城主反客爲主,如此盛情邀宴,連格日神都推了出來,他們如果不去,倒成了他們理屈。
午時,縣衙大門再次開啓,一襲便衣的少年微笑出門來,今日他穿得素淨,白衣纖塵不染,淺紫腰帶色澤柔和,襯着他飛揚的眉明亮的目光,明珠美玉般的資質。
他身側淺紫衣袍的男子,寬衣大袖,姿態風流,半張臉上戴着面具,露出的眉目依舊光華璀璨得令人驚豔。
正是孟扶搖和元昭詡。
孟扶搖根本沒在意滿街的人,一邊走一邊和元昭詡鬧彆扭,“喂,我去喝酒你跟着做啥,縣衙裡又不是沒你喝的酒。”
“就是因爲你喝酒我纔要跟着。”元昭詡悠然答。
“這麼關心我?”孟扶搖皺皺鼻子,“沒事啦,我很有數,我不會喝醉的。”
“我不怕你喝醉。”元昭詡微笑,“我就怕你不喝醉。”
“嘎?”孟扶搖愕然轉頭看他,這人良心是不是有問題?
元昭詡微微俯身,靠近她耳側,他說話間的熱氣拂過來,一陣微癢,孟扶搖忍不住要笑,想起這是在街上,拼命忍了。
“……你一喝醉便要佔我便宜,第一次親了我,第二次睡了我,我很想看看第三次會是什麼樣兒……”
“去死!”
大銜上突然爆發出一聲肺活量驚人的怒吼,驚得滿街目光盯着這邊的百姓齊齊一跳。
隨即看見白衣少年一陣風般的捲上了馬,那淡紫衣袍的男子淺笑着,跟了上去。
百姓們面面相覷,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
原來是個斷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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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請,各位頭人千萬不要客氣。”孟扶搖舉着酒杯穿行於各席之間,酒到杯乾,笑容油滑,不時在某桌停下來,擠在席上和人家誇誇其談,“……媚娃閣的香兒姑娘好哇!體軟如綿渾如無骨,默綴大頭人可喜歡?不喜歡?哎呀真是可惜!本縣還一直想着買下這姑娘送給大人……哎呀……其實你是喜歡的?你喜歡你不早說嘛……我給她贖身後沒地方送,打發她回老家啦……
“鐵耳大頭人,你臉上的疤是咋啦?哦哦,你家貓性子野,哎,就是呀,塔木耳大頭人,貓這東西一旦養在後院,養多了,爭風吃醋起來很麻煩的啊……難得你家十七房姨娘人手一貓,不容易,不容易啊……”
“畢力大頭人,您高堂好啊?您令尊好啊?您令尊的高堂好啊?您令尊的高堂的頭號夫君好啊?二號夫君好啊?三號夫君好啊?……”
“司雷大頭人……”
“木當大頭人……”
她一圓酒敬下來,眉飛色舞八卦亂飛,七大頭人臉色發青背心汗溼。
這小子,怎麼連各家最隱秘最不願爲外人道的隱私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孟扶搖笑着,眼眸在明燭照耀下光芒狡黠,像一隻奔馳如電諸多算計的靈狐。
知道這許多八卦事兒,說起來是沾了宗越的光,宗先生是個大夫又絕不像個大夫,身邊隨時侍候有人,隨時有消息報送,各國的都有,他也不避着孟扶搖,有時還說給她聽,孟扶搖趁機請他給自己探聽下這姚城有勢力者的底細,宗越這毒舌男倒是大方,直接分了一條情報線給她,孟扶搖給了擅長打聽消息出沒市井的姚迅管理,當初姚迅還不明白爲什麼連人家十七個小老婆愛吃醋以及祖奶奶喜歡紅杏出牆這樣的事也感興趣,孟扶搖卻知道這些戎族頭人,面子比性命要緊得多。
惹我?我揭你家的遮羞布!連內褲什麼布料,我也給你記着!
各大頭人一身大汗的勉強應酬着,心中一直打着小九九,新城主缺德哇,看樣子沒啥廉恥啊……很明顯是看穿了他們想要擠兌他的意圖了,要報復了,雖然城主年輕得超乎想象,但他這人連格日神像馬桶都做得出來,連畢力家祖奶奶有三個情人都知道,還有什麼不敢做的?
頭人們都提着一股勁,等着孟扶搖接下來的發難。
一直輕鬆喝酒的只有元昭詡,他笑意清淺,倒映在清冽的酒液中——這丫頭紅塵裡模爬滾打,沾了一身痞氣,也不知道是誰帶壞她的……
酒過三巡,孟扶搖擱下酒杯,清了清嗓子。
衆頭人心中一緊——來了!都下意識的放下酒杯,坐直了身子。
“司雷大頭人。”孟扶搖一旦不笑,眉梢間便生出了戾氣和睥睨之意,再無先前的油滑浪蕩誰都可以開玩笑的模樣,竟是天生的霸氣和尊貴,鎮得頭人們立即啞了聲。
她穩穩坐在主位,斜睨着被她點名的人。
被點名的司雷大頭人紫紅臉膛,一雙棱光四射的眼,從入席開始一直很沉默,聽見孟扶搖叫自己,手緩緩按在桌子上,擡頭“嗯?”了一聲。
孟扶搖盯着這個姚城大頭人中真正的話事人,這個極有威望的大頭人,一定也是這次請客事件的主使。
“司雷大頭人很忙啊?”孟扶搖笑,笑意很淡,“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衆頭人面面相覷,不知道孟城主怎麼突然問出這麼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司雷的臉色卻立即變了。
他目光閃動,半晌小心的道,“不錯。”
”嗯,”孟扶搖點點頭,道,“本縣聽阿史那大人說過,司雷頭人有失眠症,如今看來可是好了。”
司雷怔一怔,似是悄悄鬆了口氣,道,“多謝大人關心。”
“阿史那前城主很掛念你呢,”孟扶搖漫不經心的道,“他今日身子大好,等會要出席慶典,託我給司雷大頭人帶句話,請大頭人赴城主府一敘。”
她笑吟吟一伸手,道,“大頭人快點過去,完了本縣等着你一起去參加慶典呢。”
司雷臉色變了又變,眉宇間浮上慘青之色,半晌字斟酌句的道,“既然等下阿史那大人要出席慶典,我還是等慶典之時再去拜會大人吧。”
“這樣不好吧?”
“有什麼不好的?”司雷傲慢冷笑,言語間不掩對孟扶搖的輕鄙之意,“既然等會就能見着,何必一定要我跑上這一趟?”
“也好。”孟扶搖不經意的揮揮手,毫不介意的結束了這個話題,又帶點醉意的端起杯子,搖搖晃晃行到畢力大頭人那裡,舉起酒杯笑道,“來……各位頭人,咱們爲格日神的光榮與尊嚴,喝一杯!”
衆頭人連同噙着一抹冷笑的司雷,紛紛舉起酒杯。
孟扶搖的酒杯舉到一半,突然手腕一振,嗡的一聲疾響,酒杯化爲一道金色的光影電射而出。
司雷的酒杯剛剛舉到脣邊,突然眼前一黑,有什麼東西奔雷閃電般掠來,迅速在他視野裡放大,他下意識的要躲,然而已經來不及,耳邊突然聽見“啪”的一聲,脆得像一塊玉石被一擊兩半的聲音,隨即眼前的一切,突然變成一片爛漫的血紅。
那血紅無限擴大,連同鑽骨的劇痛一起鑽入他腦髓,他的意識如被重擊,突然就星輝般散開,不斷崩裂,在那樣崩裂的劇痛裡,他絕望的叫出來。
“啊!”
痛吼聲傳遍寂靜的酒樓,所有頭人都被這毫無預兆的雷霆一擊驚得定在了位置上,只有元昭詡仍舊不動聲色的自斟自飲,而孟扶搖卻在笑。
她的笑在眉宇之間不在眼底,笑意裡話聲一字字蹦出來,刀般鋒利,“司雷大頭人,晚上睡不好不是因爲失眠吧?是因爲和戎軍細作商量得太晚吧?”
轟然一聲,衆家頭人相顧失色——司雷和戎軍聯繫上了?
孟扶搖一直冷笑,觀察着衆人的神情,她其實並沒有查出七大頭人中誰和戎軍細作有勾結,因此先前敬酒時,她故意試探,大抖隱私胡言亂語後也有意無意開了阿史那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別人都忙着爲自己隱私泄露緊張,唯獨司雷露出了憤怒之色。
他爲什麼憤怒?僅僅是出於尊敬,還是因爲知道阿史那已死,覺得那是褻瀆?
而阿史那之死,是現今姚城最大的隱秘,除了孟扶搖等寥寥幾人,只有那個暗殺掉阿史那的戎軍細作知道。
於是接下來孟扶搖單獨點名,假託前城主相召,如果司雷真的知道阿史那已死,必然會懷疑城主府相會是場埋伏,一定會斷然拒絕,結果,他的反應印證了孟扶搖的懷疑。
當確定司雷的問題,孟扶搖再不猶疑,一杯酒送他上路。
元昭詡微笑看着孟扶搖暴起殺人,眼底有思索的神情,像是想起了某些舊事,微微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隨即指尖微彈,送出暗號。
從來都潛伏在他身邊的暗衛立即領命而去,去司雷的宅子準備守株待兔。
司雷的鮮血慢慢在樓扳上洇開,戎人頭領們自震驚中漸漸恢復過來,有人目中露出了憤怒之色,正要奮起說話,孟扶搖突然再次微笑着舉起酒杯。
“各位,”孟扶搖看也不看地上屍首,“給大家通報個好消息,前幾日本縣上報朝廷,我姚城戎族各頭人勤勉治事,多年來管束族人,對我姚城頗有貢獻,因此朝廷持許,在姚城戎族族民上交稅銀糧米中截出部分,作爲各大頭人的‘治事獎’,自今日起,姚城戎族大頭領們,可按朝廷律令,在完成國家稅收後自行截留……哦,司雷大頭人的那份,由各位自行商量如何劃分吧。相信各位會給我個滿意的答案的。”
又是鬨然一聲,這回卻再不是憤怒的浪潮,而是驚喜的涌動,姚城是邊疆小城,戎人和漢民一起耕作,和山野間戎族至今實行狩獵族居的生活模式已經不同,所以各頭人也分享不到什麼戰利品,日子過得大多一般般,如今這個什麼“治事獎”,等於朝廷放權給他們在自己族中收稅!更何況,還有最有權勢大頭人司雷的那一塊!
那些粗黑的臉龐立即亮了起來,一張張臉,霎時洋溢着興奮和憧憬的色彩,先施大棒後遞糖果的城主大人孟扶搖平靜的看着,眼神裡一絲譏誚。
有了利益,纔有爭鬥,從古至今的歷史,那些馳馬四野逐鹿天下,說到底不都是因爲利益?如今七大頭人因爲居住在城中,從無明確的族人劃分,相互之間勢力交錯,再加上司雷那份,她故意不定接替人選……爭吧!爭得你們自亂陣腳自毀威望,省得害老爺我不省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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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高高坐在城中專門用來慶典的廣場高臺上,人模人樣的俯視下方人羣,自我感覺良好。
她又有點醉了——沒辦法,孟姑娘愛喝酒,也愛醉,逢酒必喝,逢喝必醉。
不過今天醉得不深,還能讓她記得自己的身份和使命——等下慶典中,有比箭騎術,她要爲最優秀的小夥子和最美麗的姑娘祝賀。
“阿史那”城主在先前,已經由姚迅扶出來和民衆見了一面,他“突患重疾,又被削職”,精神極爲不佳,孟扶搖很謙恭客氣的迎接了,在姚城百姓面前上演了一出前後城主友好和睦的戲文。
一邊演一邊暗贊,元某人就是個牛人啊,一個人皮面具都做得真得不能再真,只可惜本人卻不怎麼真。
“前城主”精神欠佳,六頭人正忙着消化喜訊盤算接下來如何爭取自己的利益,誰也沒有仔細注意臺上的人,這事兒便這麼輕描淡寫的混了過去。
孟扶搖心情大好,自己覺得運氣不錯,元昭詡同學實在是個免費的送上門的好用品,居家旅遊篡位奪權之必備良品,她眯着眼,色迷迷的看着元昭詡,屁股卻往外挪了又挪。
元昭詡懶懶倚着椅子,很有興味的看着她,道,“城主大人。”
孟扶搖眉開眼笑的看他,“元大人。”
“爲什麼我覺得你最近有意無意的都想避開我?”元昭詡用極其散漫的語氣單刀直入,也不看孟扶搖臉上神情,“你移情別戀了嗎?”
“呃……”孟扶搖張口結舌,一時對這個答案有點混亂,想了半天狠狠心道,“你猜對了,姑娘我最近遇見了個好男人,想嫁人了。”
“哦?”元昭詡臉上神情看不出喜怒,湊近了看她,長睫如羽,幾乎要掃上她光潔的臉頰,“誰?戰北野?宗越?雲痕?”
孟扶搖瞪着他,這個人不要這麼可怕好不好,這世上還有他不知道的事麼?前兩個他認識也罷了,後一個,太淵國某個世家的一個養子,他憑什麼也知道?
不過這不是關鍵問題,關鍵是現在在問的這個問題。
“是啊……”孟扶搖轉過眼來,春情蕩謙的對着元昭詡笑,“這三個都不錯哦,姑娘我正在猶豫該選誰,哎,元大人,給參考一下?”
“是不錯。”元昭詡一眨不眨的看進她的眼睛,“烈王勇武,一代英傑,宗先生是個大夫,很適合你這個毛病特別多的女人,雲家那個小子嘛,複雜了點,但對你不錯,總之,都是好的。”
孟扶搖擡眼看着他,一時竟看不出他深邃如常的眼眸裡到底是什麼表情,她張張口,突然覺得嗓子有點澀,那點澀味泛進口腔裡,比回過來的酒味還苦幾分。
面上卻更加燦爛的笑了,乾脆湊近來,親親熱熱的搭了元昭詡胳臂,“看不出,你還真的挺爲我打算的啊?”
“如果你心不在我這裡,我苦苦哀求又有什麼用?”元昭詡淡定喝茶,看不出有“苦苦哀求”的跡象,“如果我跨越半個無極國,從中州趕到姚城來,卻只得到你這非人的幾句話,我不死心收手又能怎樣?”
孟扶搖說不出話來了,瞪着眼像個死魚,他……他這是在生氣了嗎?
她怔在那裡,元昭詡也不說話,兩人之間沉默下來,生出一種淡淡的窒息感。
元昭詡手指輕輕在扶手上彈動,仔細聽來那節奏竟像一首曲子,他微微揚起下頜,看着天際微金淡紅的浮雲,想着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彈奏過的一首曲子,一生裡那首曲子就彈過那麼一次,卻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再彈給人聽。
他微微的笑着,眼神卻一點點冷了下來,那眼神玉石般的質感,堅定裡生出淡淡的涼意。
那眼神讓孟扶搖又有點心虛,訕訕的別開頭去,突然聽得底下一陣歡呼,隨即看見一道黑影立於馬上,風馳電掣般繞場而馳,馬上騎士操弓搭箭,不停做出各般花樣速射,正射側射倒射翻下馬腹射跳上馬頭射……花樣衆多技巧嫺熟,無論從怎樣刁鑽古怪的角度去射,箭箭都正中靶心,了得衆人一陣陣歡呼。
十箭全出,那騎士傲然駐馬,一轉臉眉目英氣身軀魁梧,是個剛猛少年,他揚起手中的弓,突然對着孟扶搖一晃。
孟扶搖以爲人家在對她致敬,很大人物的笑嘻嘻揮了揮手。
對方又是一揚。
孟扶搖再揮手,這回揮得有點詫異,哎,太殷勤了吧?還有,底下的眼光怎麼這麼奇怪?
那少年眉毛豎起,重重哼了一聲,將手中弓高高舉起,對着孟扶搖第三次有力一揮。
孟扶搖手舉到一半終於發覺不對勁……這不像致敬啊……
身側元昭詡突然懶懶道,“這是戎人挑戰的意思。”
孟扶搖瞪了元昭詡一眼,心情很不爽的站起來,怒道,“靠,什麼歪瓜裂棗都敢來挑釁!”
她大步下臺,看也不看那傲氣十足的少年一眼,直入廣場正中,百姓頓時都興奮起來,這少年鐵成是姚城第一神射手,號稱射遍天下無敵手,很得姚城戎人敬重,戎人們用挑剔並鄙視的目光看着清瘦的孟扶搖——這麼個瘦弱的小白臉,靠朝廷王爺才做上的城主,也敢不自量力,接下他們神射手的挑戰!
想着這小白臉城主即將在他們的神射手面前棄弓認輸顏面大失,戎人們都興奮起來,拼命上前擠,好在第一時間近距離侮辱孟扶搖。
鐵成盯着孟扶搖,絲毫不掩飾目光中的興趣和輕蔑,大聲道,“尊敬的城主大人,我鐵成參加敬神節慶典以來,從沒輸過,你要是能讓我輸一次,這輩子我的生命和靈魂,就輸給你了!”
呀呀個呸的,誰稀罕你的生命和靈魂咧,滿臉鬱卒的孟扶搖絲毫不理會,停也不停直入人羣中心,臺上元昭詡俯身看着,揮手示意,立時有一些普通裝扮的漢子混入人羣,隨時保護。
孟扶搖大步行到那少年面前,二話不說,擡手就搶過他手中的弓,箭囊裡還有最後一支箭,孟扶搖將那箭搭上弓,站在地上,中規中矩的瞄準。
立即有人大聲開始竊笑——鐵成可是馬上移動射箭,難度比原地射箭難上百倍,這個漢民文弱城主僅僅一個姿勢,便已輸了。
孟扶搖充耳不聞,她此刻心中鬱郁,莫名煩躁,那些雍塞的悒鬱之氣,似乎也化成了一柄利箭,堵在了她的心口,她冷笑着,慢慢拉弓,在一片竊笑吵嚷中,對準靶心。
鑲鐵的箭頭在前方視野裡成一直線,微小的靶心在不斷放大,直線盡頭孟扶搖目光凝聚,心神卻突然微微散開。
人生亦如長空一箭,射得穿風刀霜劍,射得穿流言攻擊,卻射不穿橫亙於道路前方的命運的山石。
天意何其玩弄人如此?
那麼,射吧!射掉猶疑射掉彷徨射掉生命裡所有的無奈射掉這一刻堵在胸口的大石,有些事她不允許改變,有個人她不允許軟弱,那就是,孟扶搖!
“咻!”
箭出!
那是極其兇猛的一箭,一箭射出帶動四周氣流都在噝噝作響,靠得近的百姓頭髮飛揚直直扯起,一柄細長的箭,竟然卷出猛烈的大風!
箭如最快的流光,目光無法追及的電射向靶心,那巴掌大的靶心已經被先前的十支箭擠得滿滿,根本無法再插得下任何箭矢,只在最正中的地方有半個小指甲蓋的地方,大概嬰兒的手指可以伸進去。
孟扶搖的箭,卻已經在剎那間到了這個位置。
“啪”!
極其輕微的聲響,那箭已經射入那細微之地,所有人都張開嘴,一聲驚呼將出未出,卻見那箭突然彈了出來。
失手了?
原以爲能夠看見神奇箭術的鐵成露出了失望並鄙棄的神色。
在衆人不知是失望還是放心的啊哦聲中,孟扶搖那一箭進入中心後突然彈出,卻並沒有如衆人所想的掉落,而是突然閃電般一退,隨即,“奪”的一聲。
原先插在靶心的一支箭,立即被孟扶搖那隻箭撞到裂開,頹然落地。
“奪奪奪奪奪……”
那箭彷如有生命般在靶心箭叢中忽進忽出,鐵成的箭紛紛落地,轉眼間十支箭便在靶心消失,孟扶搖那隻箭最後一彈,直入靶心!
“破九霄”功法第三層,迴旋!
廣場上一片死寂的沉默,孟扶搖在那片震驚的沉默裡將弓一扔,大踏步走回去。
身後卻有大喝響起。
“好!”
孟扶搖頭也不回。
“我喜歡!”
孟扶搖僵了僵,隨即安慰自己,對於這個一看就是個粗人的傢伙來講,這大概是個不具有任何其他意義的中性表達詞。
“我得娶你!”
鬨然聲裡孟扶搖惡狠狠轉頭,叉腰大罵,“娘地你長眼睛沒?老子是男人,男人!”
“他們說你是個……袖斷!”
……呃,斷袖?這是從哪個世界冒出來的八卦?還有,小說中被折服的豪傑,不都是願意成爲永遠的忠心屬下的嗎。爲什麼這個人這麼特別?
“老子就是袖子斷了也不找你!”孟扶搖大吼,“手下敗將只配做屬下!”
“不做你屬下!”鐵成吼聲更大,“我一看你就喜歡你,你能贏我,當然更值得我要,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老子不是東西!”吼!
“不是東西我也要!”吼回來。
“等你贏我再說這話!”繼續吼。
“我會贏你,在這之前,你要答應我!”
“呸!”
“不許呸!”
……
一場嚴肅的比箭,最後落得對罵收場,告白的和被告白的都形如鬥雞,兩眼充血張牙舞爪,就差沒撲上去咬喉嚨。
孟扶搖最終敗陣——她吼不動了。
捂着充血的喉嚨她一溜煙奔回高臺,一邊奔一邊揮手,“攔住!給我攔住!”
衙役和衛軍長槍一搭,阻止鐵成追過來,鐵成也不硬衝,找了個最靠近她的位置席地坐下,死死的盯着她。
孟扶搖滿腔哀怨無處訴,想了半天好像自己帶怒下場和元昭詡有關係,忍不住恨恨看他,元昭詡還在慢條斯理喝茶,微笑道,“城主大人桃花真多。”
“你就不能安慰我兩句嗎?”孟扶搖沒好氣道,“又不是我要的桃花。
元昭詡挑眉,“其實我覺得他有句話說得挺好。”
“哦?”
“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男人,不是真正的男人。”
孟扶搖立刻又默了,清清喉嚨老老實實坐回位置,等着底下的最美姑娘評選。
那選得倒不像比箭那麼沒爭議,各花入各眼,拿着花兒準備投票的百姓們爭執討論不休,一直到孟扶搖等到昏昏欲睡,纔有人上來報說已經選出了最美麗的姑娘。
孟扶搖立時興致盎然的看過去,果然是個標緻女子,膿纖合度,眼波如暈,行走間天生有種嫵媚的風致,偏生容貌裡還有幾分少女的青澀和羞澀,傍晚的晚霞照上她的臉,一片嬌嫩明豔的粉色,是個難得的美人胚子。
這個選出來的姑娘,會是今夜篝火盛會中的女神,四面八方的優秀男兒齊聚,等着她玉手相牽,成就一段最美麗的姻緣。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着她,聽說歷屆敬神節慶典中選出的最優秀射手和最美麗女子成婚的比例很高,也是,英雄配美人,千古不移的慣例嘛,哎,這位胡桑姑娘肯定會看上鐵成那個傻小子的,這麼絕頂的美色,鐵成那小子血氣方剛的,也不可能拒絕的,到時候,哈哈哈,粘人的傢伙便打發嘍。
孟扶搖打着如意算盤想得開心,沒留意到胡桑姑娘含羞帶怯的眼神,一直似有若無的往臺上瞟。
夜幕降臨,篝火在廣場上燃起,跳躍的深紅的火光映出狂歡者泛着油光的臉,火堆上滋滋烤着獵來的各色野味,不時有大顆油脂滴落,哧的一響。
穿着最繁複花裙子的少女和裸着胸的披着彩袍的少年們結成圈跳舞,舞步簡單卻歡快,歌頌着神的恩慈和賜予,祈禱着來年的繼續護佑。
孟扶搖席地坐在火堆旁,輕輕的打着拍子,陶醉的笑道,“少數民族的歌舞,總是純樸誠摯的,正因爲如此,才分外動人。”
元昭詡抱膝看着歌舞,淡淡問,“什麼是少數民族?”
孟扶搖“呃”了一聲,轉了轉眼珠道,“就是人數較少的民族。”
“扶搖,你時常冒出些奇怪的話來,”元昭詡轉頭看她,“聽起來不像這五州大陸的語言。”
“我自創的啊,”孟扶搖大言不慚的道,“我比較智慧,比較與衆不同。”
“你從來都這樣……”元昭詡這句話聲音很輕,孟扶搖沒聽見,突然來了興致,道,“想不想學我自創的舞蹈,很優雅的哦,我覺得特符合你的氣質……”話沒說完,忽然聽見歡呼聲響,隨即看見那美麗少女胡桑,攥着一塊錦帕,含着羞喜的笑走近來。
孟扶搖盯着她,不知道爲什麼心底突然有點不對勁的感覺。
胡桑姑娘卻不看任何人,帶着滿臉夢幻般的神色,在衆人含笑期待的眼神裡,走向孟扶搖……身側。
她羞澀的笑着,輕輕躬下身,將錦帕扔進了元昭詡懷裡。
歡呼聲起,剎那間連喧騰的火光都抖了抖,胡桑姑娘含着羞怯而又幸福的笑意,伸手去牽元昭詡。
她的手指伸在元昭詡面前,根根晶瑩如玉。
孟扶搖盯着那手指,只覺得嗓子幹得冒煙,咕嘟一聲嚥了口口水。
她下意識的目光掃上元昭詡的臉,面具外露出的眉目依然是平靜的,並沒有意外或震驚,甚至帶着微微的笑意。
火堆前,月色星光下,交視的美麗男女,真的是一幅很美的畫面,四面的歡呼聲漸漸靜了下來,人們有點着迷的注視着這對漂亮人兒。
孟扶搖卻將眼光錯了開去,不去看元昭詡也不去看那錦帕,她知道,只要此刻元昭詡收下這錦帕,就着佳人玉手起身翩翩起舞,這門親事就成了。
這樣……也挺好的吧?
孟扶搖坐在那裡,似熱似冷,手指都在顫抖,她滿腦的混亂思緒裡,突然冒出了一個大膽而瘋狂的念頭,這個念頭她隱隱抗拒,卻又如魔鬼般始終蠱惑纏繞着不去。
如果他接受……如果他接受……
身側,元昭詡慢慢掃過少女的指尖,那手指伸出的時間好像已經過長,卻依舊羞澀卻堅定的維持着那個姿勢,彷彿只要元昭詡不迴應,便會一直等待下去。
少女已經露出了些微的尷尬神色,臉色不知是被火光映紅還是怎麼的,酡紅醉人,她微微垂着眼,眼中有些光芒,晶瑩閃爍,那是因爲長時間等待而充盈的淚意,她在這樣水暈般的視線裡,近乎癡迷的看着元昭詡,這個天神般風華絕俗的男子,氣質尊貴而優雅,她相信自己不會看錯。
元昭詡終於動了動,卻不是去接那手,而是慢慢拈起了那錦帕,所有人都緊張的盯着他的手,猜測着他到底是收下錦帕還是扔開它。
卻有一隻手突然伸了過來。
一人朗朗脆脆的道:
“哎,真美麗的姑娘啊,我大哥一定會喜歡,哥哥,不要害羞,兄弟我知道你的意思,來,收了。”
說話的自然是孟扶搖,她大大喇喇一把抓過那錦帕,看也不看便往元昭詡懷裡一塞。
歡聲雷動,胡桑姑娘眼底立即射出狂喜的光。
元昭詡的身子顫了顫,這個一直靜水深流的男子終於有了認識以來的第一次不算鎮靜的舉動——他霍然扭頭,直視孟扶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