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蒼長青 第十六章 大結局下

冰洞下三百米處,有些凌亂,一塊巨石上有些砸碎的痕跡,孟扶搖目光閃了閃,再次奔上。

她腳下飛舞着冰雪騰騰,像是跟隨了一條雪色長龍,然而在接近最巔峰處,長龍突然消失。

孟扶搖停了下來。

她仰頭望着絕巔峰頂,看着那奇特的對穿的洞,眼神裡一霎間疼痛無倫。

果然……是那個冰洞……

果然……有那個冰洞……

在沒有看見這冰峰之前,她還能夠自欺欺人騙自己天域中看到的一切,不過是陣法中常有的幻術,未必當真,當她看見這冰峰之後,她還在自欺欺人騙自己也許只是相似,畢竟這極北之地的雪山都長得差不多。

然而當這個絕無僅有的對穿冰洞出現時,她的心,剎那間也被對穿。

鮮血淋漓。

不是幻覺……不是幻象……

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內心的臆想和猜測雖然早已鮮明,卻依舊抵不過此刻證實時突然爆發的巨大疼痛,她平地上一個踉蹌,站得好好的頂尖高手,竟然險些無緣無故的栽倒。

身後戰北野要扶她,她輕輕推開,仰頭看着那洞。

一步之遙,渾若萬里。

一霎間她竟有些害怕。

害怕看見那最後一幕是真的,害怕那一句話在她面前真實上演,害怕當她千辛萬苦衝破四境,趕來救他,面對的卻是天人永隔。

情何以堪,情何以堪?

她立在冰風中,飛散的長髮瞬間結了無數碎冰,簌簌招展細碎有聲,像是這一刻心亦在這般細碎的摩擦。

手指緊緊蜷進掌心,指甲掐入,無聲無息掐出月牙般的血痕,而這天邊一線月色亦如血,照人心事殷殷。

孟扶搖最終動了。

她不再急若星火的飛奔,而是慢慢的,一步步的走上去。

她走得有點僵硬,卻十分穩定,她必須先讓自己穩定下來,否則她害怕以自己此刻的揪心和緊張,會一不小心失足。

一小截路,她走了半刻鐘。

然後她看見了那冰洞。

看見冰洞中的刑架。

看見穿過冰洞的風,將刑架上的鎖鏈撞得叮噹作響,發着清冷的微音。

卻沒有看見,想看見又怕看見的人。

孟扶搖輕輕的走過去,剛剛走到冰洞正面,就被那自長空奔來的冰刀般對穿的風,擊得晃了晃。

剎那間她覺得那風穿過了自己的全身所有細胞,把所有的熱血都換做寒冷,連心臟都被偷換,塞進了一把冰雪。

那凜冽至言語難以描述的寒冷,令武功已臻天下頂端的孟扶搖都瞬間失去了所有的溫度,凍得猝不及防。

她怔怔迎着那風,心中比這一刻更冷的想着,這麼冷……這麼冷……

然後她目光一轉,又晃了晃。

她看見了刑架上穿過的洞,看見刑架背後的鎖鏈,看見刑架和鎖鏈上層層疊疊凝結成冰的新血舊血,看見那斑斑駁駁無處不在的刺眼的紅。

那殷殷血色聚集在那些鎖鏈上,洞孔中,維持着滴落的姿態,亙古的凍結在那兒,似乎要用這樣的狀態,永久的留住一個人曾經受過的一切。

爲她,受過的,一切。

孟扶搖久久的看着那血,看到面色蒼白,看到神情空洞,看到這一顆心都碎做這隱去星辰漫天飛雪,在長青神山之巔飛去無痕。

良久,她伸出手,緩緩摸上了那紅色的冰。

手指一觸上那血冰,眼淚轟然一下流了滿臉。

手指上的溫度和淚水的灼熱,將那些血冰慢慢融化,滴滴落在她掌心,她抱住那刑架,像是抱住那人的腿一般,脫力般的慢慢跪下來。

她將臉貼在那寒鐵的殷殷鮮血之上,任眼淚無聲奔流。

無極……無極……

你說你師父寵愛,此去定可無虞。

你說你等我到來,定當備酒設席以待。

我現在來了,可你在哪?

九儀大殿微笑承諾我美酒以待遠客的主人在哪?

你騙我前路和熙,你騙我備酒設席,然而此刻迎接我的卻是接天高峰,砭骨冰雪,染血刑架,遍地狼籍的囚牢。

你騙我……你騙我……

奔涌自心底的血和淚,滔滔,這一哭似要流盡她一生的所有淚水,將這一生裡所有的愛而不能,都化作無盡的涌流,摻着他的血,她的淚,流下臉頰,流過刑架,流出冰洞,流下千丈飛鳥絕的皚皚高峰。

她不再呼叫,不再瘋狂,甚至不再出聲,然而這般慟至無聲的流淚,卻擁有粉碎般的力量,令天地沉肅,不敢驚動。

冰風呼嘯,弦月幽幽,照見絕巔之上的纖細女子,緊緊抱着那刑架,跪在滿地冰雪之中;照見她沉默而久久的流淚,淚水無休無止自緊閉的眼簾中瀉落,混着那些被融化的血水,在落下的瞬間,結成粉色冰珠,無聲散落在天地間。

很久以後,孟扶搖緩緩起身。

起身時,手一抽,隱約聽得細微撕裂聲響,最先貼上寒冰的掌心被冰粘住,扯落一層表皮。

鮮血滴落,和原先那些血冰混在一起,孟扶搖漠然看着鮮血淋漓的手掌,不覺得疼痛——和這一刻內心裡波濤洶涌鋪天蓋地的劇痛比起來,什麼疼痛,都不再存在。

那些掌心滴落的血,和那血冰一起凝結,在月下閃爍着微紅的光。

她的血從此留在這九天絕巔,和他的混合在一起,永不再分開。

很好,很好。

那些被她化開的血色殷然,色澤鮮亮,孟扶搖低頭看着,確定這是新鮮的鮮血。

換句話說,就在最近,他還在這裡。

那麼現在,他去了哪裡?

孟扶搖捏緊手掌,不敢讓自己去想他重傷鎖在這裡日日夜夜受冰風穿身的漫長時光,九個月……九個月……那二百七十餘天生不如死的日日夜夜,是怎樣的徹骨痛苦而又徹骨漫長的煎熬?

她按住心口,逼自己去想一些更重要的事,比如,他的真正生死。

現在唯一知道他的生死的人,想來只有那個人了。

孟扶搖十分平靜的轉過身,十分平靜的不再回頭,十分平靜的,下山。

她過於恆靜的眼神裡,有種令人心驚的堅定和決絕,看得一直默默站在一旁的戰北野心中一震,伸手想要去拉她,又想去幫她包紮受傷的掌心,然而孟扶搖身子一側,遊魂一般掠過他,遊魂一般飄了下去。

她上山時雖然如風如電,但還注意着收斂身形,下山時卻十分自如,大大方方一路飄了下去。

她飄下接天峰,飄向長青神殿,直直走向那高大無倫的城牆,伸手就要去敲門。

戰北野驚得電一般射過來,一把拉住她道:“扶搖,你——”

“孟扶搖求見長青殿主!”孟扶搖任他拉開,卻突然開口。

她一開口聲音清亮,用上全部真氣的聲音悠悠長長的傳開去,震得整個長青山脈都在不住迴響。

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求見長青殿主……

這聲音如此宏大,如此氣勢逼人,別說整個長青神殿,便是躲在長青神山下的一隻老鼠,都會被震醒。

戰北野嘆了口氣,到了這個地步,再攔着也沒用,孟扶搖下了決心的事,誰也攔不住。

如果說在上接天峰之前她還步步小心,希望着能夠在不驚動長青神殿的情形下救出長孫無極,現在長孫無極的失蹤,卻已經逼得她不得不大步向前,直面這個世界上最爲神秘也最爲強大的男人。

孟扶搖心之所向,沒有畏懼。

她昂着頭,真力傳音遠遠傳開,從現在開始,她不再偷偷摸摸,她是堂堂正正來長青神殿拜山的人,是闖過四境的闖關者,至於有沒有人要殺她,她不知道,她不管。

長青神殿在天下最強女子的清亮聲音中沉默矗立,似被她無上勇氣震驚了一般毫無動靜,孟扶搖二話不說,上前就是一腳,蹬在長青神殿雪白的城門上。

砰然一聲巨響,那特殊材質製成無堅不摧的大門,被孟扶搖生生踹出個深達數尺的腳印。

普天之下,數百年來,衆人膜拜的聖地,高貴俯凌衆生的長青神殿,第一次,被人家踹了門。

這一腳,大抵也等於蹬在了長青殿主的臉上。

沉默被打破,城內漸漸響起整齊腳步之聲,隨即高達數丈的大門轟然開啓。

星光漠漠垂宮闕,華閣千層次第開。

大門開處,亮起無數蒼青色的燈光,階梯一般懸浮在半空,照耀着一道長長的道路,潔白的雲石地面如同上天階的玉石長梯,一路向上延伸,似要通上九霄雲端。

道路盡頭,巍峨大殿半掩雲中,蒼青色的殿宇龐大而壯麗,那些夾雜着淡淡雪氣的雲氣,落如六角梅花,而云氣深處,卻又隱約有繁花若錦,桐雲淡紫,在一色清冷的白中,絢爛的美麗着。

很難想象,一個地方是怎樣維持兩種不同的季節的,或者那些鮮花,只是擬態出的幻覺?

“殿主宣孟扶搖——”

長長的傳呼之聲從正中大殿傳下,聲音空靈飄渺不知從何發出。

孟扶搖卻只譏誚的笑了一下,淡淡道:“架子擺得不錯。”

她目光在那大殿側,燈光的暗影裡瞄了一眼,隨即大步走了進去。

地面潔白,一地碎玉流光,孟扶搖一路過去,將她沾滿泥雪的靴子毫不客氣的擦了個乾淨。

四面影影綽綽似有很多人,沉默在燈光的暗角之中,列出蒼青色的肅殺沉雄的大陣,那麼多人,連呼吸都是整齊的,顯見訓練有素,然而孟扶搖連眼角都沒掃一眼。

戰北野也沒有,他只陪在孟扶搖身側,無論碧落黃泉,雖千萬人吾往矣。

如果沒有一生——多一刻也是好的。

“來者何事?”長階盡頭,飄出一個蒼青長袍的老者,以雍容空靈之姿,垂目下問。

孟扶搖昂着頭,腳下不停,淡淡道:“閣下是殿主否?”

那老者傲然道:“本座執掌夜叉部長老第七。”

“沒聽過。”孟扶搖漠然以答,繼續向前。

“停住!”那七長老拂袖怒喝,臉色鐵青,“我神殿允你進門,已是破例,怎可如此不懂規矩,長驅直入我殿教宗大殿!”

“長青神殿百年規矩。”孟扶搖站在低他兩階的臺階上,昂着頭,目光如電,看起來倒像是她居高臨下,“凡過四境者,皆爲你神殿貴賓,並得殿主一諾之助,難道因爲這許多年沒有人過四境,貴殿便將這規矩忘記了嗎?或者說,難道這等態度,便是神殿迎接貴賓的禮儀?”

那七長老怒極,目光森然道:“你算什麼貴賓,你這妖——”

“七長老。”

突然傳來一道淡淡聲音,聽不出年齡,也聽不出情緒,更聽不出到底是從什麼地方發出來的,似乎近在耳側,也似乎遠在天邊。

那聲音並不高,也沒什麼威儀,七長老卻立即噤聲,彎身退了下去。

孟扶搖看着前方大殿,目光平靜,仰起的下頜堅定細緻,在蒼青色燈光的暗影裡,像一柄秀麗而薄的玉刀。

大殿之巔,暗影之中,緩緩浮現金色長袍的身影,他出現得極爲奇異,沒有身影閃掠沒有步伐移動,倒像從一開始便在那裡,然後當黑暗被剝落,便現出神般的金身。

“孟扶搖,此來何干?”

真是會裝傻啊,我都被你殺過很多次了,還問我此來何干?

孟扶搖笑容譏誚,琅琅道:“來求殿主履行諾言。”

整個神殿一片沉默,沉默中有肅殺微涼的氣氛,不知道哪裡,有隱約的細微聲響傳來,似乎還浮游飄蕩着美妙的音樂。

長青殿主的臉隱藏在暗影中,戴着眉目高古的黃金面具,金色鑲黑邊寬大長袍,目光比她還平靜,他久久的看着她,那眼神既不像看着仇人也不像看着陌生人,倒像是看見一個自己深自厭惡的東西,掙脫了重重圍困,不能甩脫的出現在面前。

然而良久之後,他淡淡道:“你有何要求。”

孟扶搖挑起了眉。

她賭對了。

老神棍果然還是很愛面子的。

她賭這些神棍向來以維持教宗尊嚴爲第一要務,不會願意當衆破壞百年來的規矩,她坦然直入,當衆要求神殿履行諾言,老傢伙也只有先應着。

更重要的是,她目光一閃——神殿上方的暗影裡,長青殿主身後,突然冒出了個紅紅的禿頭,雞蛋皮一般圓潤光滑亮光閃閃,笑眯眯宛如看媳婦一般看着她,正是曾經在扶風想要調教她,被她四兩撥千斤一一打回,最後和她結成革命搶劫友誼的雷動。

他身邊還有個月白衣裳的中年女子,神容清淡,面色如雪,看她的眼神卻不似雷老頭子親切喜歡,倒是頗有幾分不滿。

這位倒是沒見過,但是憑感覺,她想這應該是宗越那位和雷動頗有交情的師父,醫仙谷一迭,想到宗越她立時呼吸一緊——他怎麼樣了?現在在哪?他師父既然也趕來了,他應該沒事吧?

不過谷一迭看她的眼光着實不友好,孟扶搖有點悽慘的想着,自己,其實就是個罪人吧。

雷動和谷一浩都和神殿有交往,兩人在五洲大陸也是極有威塑的前輩耄宿,有他們在,公然賴賬的事,長青殿主是做不出來的。

淡紫的桐花在九儀大殿前浮沉,長青殿主立於玉階頂端,居高臨下的俯視她,看着這女子神容明亮,玉白微紅,雖然氣質風神和他想象中略有差異,更爲光華明燦,但那風姿態度,宛然便是一朵亭亭的蓮花。

妖蓮。

創教祖師一生所愛近於癡迷,爲此不惜以神力心血日夜培育,終逆天改命將之練出人身的,掌心蓮花。

她還是回來了。

數百年前險些毀掉神殿的妖物,終究還是踏上了長青神聖的土地。

說什麼離開五洲,說什麼欲待迴歸,別說他不願意送她走,便是送走她,誰能保證她不會因爲哪次契機再次回來?到那時,他已不在神殿,難道便任這妖物再次毀掉神殿,攪亂世間?

數百年前因爲她,創教祖師險些自毀也險些毀掉整個神殿,接瑰地宮一場大戰幾乎折損了本教大多精英,走火入魔的祖師最後神力倒灌不足,也給歷代長青殿主留下了隱患,一場至今沒有消弭後患的大禍,全都因她而起。

如今他怎可讓她再回到他身邊,顛倒綱常,盅惑衆生?

他百年來潛心修煉,一生中大多時間都在閉關,修爲也是歷代殿主之中最高者,原以爲這樣便可以克服來自祖師神力中的不足和危險之處,不想一番苦心,到得最後,還是不能擺脫宿命的獠牙撕咬。

那一日看見眉間慘青,他的心也瞬間化成慘青琉璃,落地錚錚。

飛昇……什麼飛昇?

有誰知道從祖師開始,長青殿主代代成魔?

接天峰最後一月閉關,其實只是八部天王合力禁錮了創教祖師,那時他已經是魔王,而不再是世所仰慕的神。

這魔臨終悔悟,將神力傳給下代殿主,誰知道那已經半瘋狂的力量,如一枚危險的利刃,潛伏在各代殿主命運深處,或早或遲,當各代殿主眉宇間浮現和當年祖師一般的慘青之色,成魔之日,便已不遠。

二十餘年前祖師轉世於無極國,他欣喜,也不安,喜的是解鈴終須繫鈴人,祖師轉世意味着高懸於長青神殿數百年的陰雲,終有機會可以驅散,不安的是,如果再遇那妖蓮,歷史會不會重演?

他爲此日日推算,等待着那妖物返生之時,她果然回來。

然而她生辰八字明明已經推算得出,卻始終難覓其蹤。

不過很好,她自己來了。

只有收了這妖物的魂,永鎮地宮之下,懸於長青神殿頂端的噩夢,才能永久終止。

殺她,必須。

她富有一國又如何,她敢於出兵又如何?神權之國,百姓忠誠難以想象,無論哪國的軍隊入侵,都必將受到穹蒼全民的拼死抵抗。

只要他在,只要長青神殿安然存在,穹蒼永不消亡。

長青殿主靜若深水卻決然冷漠的目光,淡淡籠罩在孟扶搖身上。

這些長青神殿數百年來的最大秘密,除了歷代殿主,無人得知,他也永遠不打算給任何人知道。

他本來還該有更多的機會殺掉她,然而有意無意的,最近那許多人那許多事都在糾纏着他,竟讓他抽不出手來,以至於容得她到了階下。

這樣也好,處理得更乾脆。

“你有何要求?”他看着她,再一次問。

你有何要求?

有何要求?

有何。

要求?

孟扶搖一瞬間有些恍惚。

二十一年曆經磨難,二十一年苦海跌宕,二十一年漫漫長路,二十一年拼死前行,流着汗灑着血斷着骨裂着心,一步一步,以鮮血傷痛鋪路掙扎前行,在七國風雲間輾轉求生,無數次瀕臨死亡無數次陷入絕望,那樣一身是傷苦痛難言的,噩夢般的堅持。

只爲這一句——你有何要求。

幻想過無數次,當自己終於跨進長青神殿,當大神通者真的對自己問出這句話,她一定堅決的,毫不猶豫的,大聲的,回答:

我要回家!

付出那許多,走過午夜夢迴時都不堪回首的慘痛歷程,她沒有理由在終於碰觸到希望的最後關頭,放棄。

我要回家。

在心中呼喊了二十一年,歷經苦難也從未動搖從未更改從未走斜了的,夢想終歸。

錯過這一日,不說以往辛苦全都付諸流水,從此之後也永無機會。

這一句來得太艱難,艱難到她一想起便全身顫抖。

她確實在顫抖着,一直平靜堅剛的姿態如靜水中激起深流,那樣的顫抖似乎從心底發出,震得全身血脈都在簌簌作響,她的牙齒上下相擊,發出格格的細音。

那些生命裡永不可忘的舊事光影,剎那間滄海奔回。

雪白的醫院……憔悴的媽媽……簡陋的小屋……窗外的油菜花……

病牀的等候……老舊的童話……封面的小鴨子……撫過殘破書頁的手長滿老人斑……

孟扶搖突然跪了下去。

她跪在冰涼的臺階上,斜側着身子,向着遠隔時空的那個方向,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頭。

然後她伏於塵埃,臉貼着冰涼的玉階,在那樣徹骨的寒冷和悲涼中,低聲,卻平靜的道:“請放長孫無極。”

請放長孫無極。

眼淚慢慢沁出,只有一滴,落在玉階之上,深入玉石肌理,那一小塊白色,便略略的深,像一塊被燙破生命細胞,永久難愈的傷痕。

媽媽,對不起。

人生裡,有很多比自己心願更重要的東西,那些深愛和成全,那些寬容和放棄,那些犧牲和了解,那些輕易的拋擲和努力的爭取,那些寫在我一路血淚歷程中的,永遠閃爍光亮,照耀我一路前行的最可寶貴的東西。

沒有他,沒有他們,我走不到現在,當我想着獨自一人無所掛礙的支撐前行時,我早已不知不覺揹負了無數人的犧牲和付出。

我的人生是他們幫助塑造的,我的命是他們給的,我的路是他們用生命鋪就的,我的傷痕,是他們以自己的心血做線,縫補彌合的。

到得如今,我已經沒有可能,再拋卻那些鏤刻在生命和血液中的印記。

那是映在我一生路途前方中的光影,看似輕弱無力,卻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拂去。

原、諒、我。

她伏在階上,短短几字,已經耗盡了一生中最大的力氣。

四面無聲,淡紫桐花悠悠降落,風中甜香無盡,卻掩不過這一刻抉擇的艱難,放棄的悲涼。

長青殿主的語聲裡,也有了幾分詫異,暗影中的目光,卻更森冷了幾分。

“長孫無極是我殿弟子,與你何干?”

孟扶搖直起腰,盯着他,一字字道:“只、此、一、願。”

長青殿主默然,半晌道:“此人將死,回天乏術。”

孟扶搖晃了晃,卻立即道:“救活他!”

“你有什麼資格要求這個?”長青殿主淡淡看着他,“本座有說過答應你兩個要求?”

“你不就是要我的命?”孟扶搖慘然一笑,站起身,雙手一攤,“我換,可以吧?”

“扶搖!”戰北野大喝一聲,狂風一般衝上來。

孟扶搖手一擡,一柄匕首已經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別上來,否則我肯定死得比你跑得快。”

戰北野僵在那裡,面色慘白,全身衣衫無風自動,雷動皺眉看着,谷一迭卻突然輕輕嘆息一聲。

“不用再兜圈子了。”孟扶搖緩緩上前,“我既踹了你的門,就沒打算再從這門中活着走出去,你要我償命也好,要我有別的他用也好,只要你放過長孫無極,孟扶搖要殺要剮,任你處置。”

長青殿主深深看着她,這女子一臉決然毫無怯懦,他放出自己神力威逼,也絲毫不能令她改顏,唯因如此,更不能留。

“本座要你的命做什麼?”半晌他冷冷道,“無極本是我殿聖主,不需要你來救,但是他身有重罪本該處死,如今既然你求了這一願,本座便和你按規矩來,凡我長青神殿求願者,必得留下自己的一件東西,你去選吧。”

他手一揮,身後大殿某處突然光明一亮,現出杏黃絲幔,絲幔後一座金色八龍寶鼎,鼎在支架上緩緩旋轉,每條龍都大張着猙獰巨口。

“八個抉擇,自己去選。”長青殿主漠然道,“看你運道。”

“我去選!”身後突然一聲大喝,戰北野拔腿就向上奔,“我代她受!”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戰北野立即被生生阻在臺階上,他二話不說彈劍出鞘,對着阻攔自己的虛空就劈,劍光很順利的穿過那層阻礙,他心中一喜再次上前,然而劍光能穿過,他自己卻無法穿透。

戰北野怒氣填胸,唰一聲掉轉劍光,招呼都不打便向長青殿主當頭劈下。

長青殿主皺眉看着他,金色衣袖一動,隱約間淡青色光芒一閃,他的手指已經拎住了戰北野疾若飄風的劍尖,輕輕一抖將戰北野撞出去,一直撞到雷動面前,淡淡道:“雷兄,請管好尊徒。”

雷動一伸手接住戰北野,對他使個眼色,嗡嗡嗡的道:“我說殿主,不要欺負人家太狠,不然俺也看不過去。”

“本座說了,全憑自願,但看運道。”長青殿主神色不變,“她若運氣好,便絲毫不傷也是有可能的。”

話說到這個地步,長青神殿這邊毫無錯處,雷動等人也無法出手,孟扶搖笑一笑,望向戰北野,輕輕道:“陛下……你很好……不過……對不起。”

戰北野原本死死盯住她,聽見這一句,卻霍然扭頭。

扭頭那一霎,一滴水珠劃過飛快的弧線,落在殿周的楹柱上。

男兒不流淚,只因未到傷心時。

戰北野以爲自己這一生已經足夠傷心過了,那些尊榮卻寂寞的日子裡,靜夜中徘徊踟躕的刻骨思念,那些在追逐中逐漸了悟的絕望,明知追逐是痛卻也不惜痛上加痛的時刻加深的心傷。

他以爲自己堅硬如此,經得起一切烈火般的疼痛煎熬,然而到得此刻,才知世間疼痛永無極限。

扶搖……

何須這一句?

你從未虧欠戰北野。

而戰北野真正害怕的,也從不是得不到你。

……我只害怕你,不幸福,不快樂,活得不夠福壽綿長。

孟扶搖掉開眼光,輕輕笑了笑,步伐輕快的拾階而上,在金色盒子前站定。

大殿中朦朧一片,除了那金色八龍寶鼎外,看不見任何景物,但隱約似有暗處的目光在看着她,可當她擡眼搜索,卻又什麼都看不見。

她想了想,問:“我要付出我的東西,但是你要如何讓我相信,你會履行諾言,不會讓我白白犧牲?”

“本座一言九鼎,豈有反悔之理?”長青殿主冷冷答。

“我從不相信神棍。”孟扶搖答話比他更冷。

長青殿主淡淡看着她……能讓她心甘情願的死,比動手殺戮要好,不然這種妖物臨死怨氣,也保不準會惹出禍患。

“本座以長青神殿存續及永恆尊榮立誓,”半晌他擡手,手指按在九儀大殿殿門前飛龍雙目上,“定當履行諾言,若有違背,身當萬殛之苦,永墮混沌地獄。”

“你本來就該在地獄裡。”孟扶搖淡淡道,轉頭看那大張着的龍口,手伸進去,被取出的會是什麼?她會失去眼睛?聲音?健康?還是……

目光瞟過長青殿主的臉,再對某個方向看了看,她若有所悟,突然譏誚的笑了笑。

不必去選了。

選項沒那麼溫柔的。

伸出去已經將要觸到金色八龍寶鼎的手緩緩收回,她道:“有什麼好選的?”

“嗯?”長青殿主面色淡金,眉宇間青氣升起,一明一滅,看起來很有幾分詭異。

“我能獻給你的,不過這一身熱血。”孟扶搖一巴掌將那寶鼎拍扁,回身冷笑看他,“別的我都不給。”

“你怎可出爾反爾!”長青殿主眉毛一豎,“我要你血何用?”

“你若不要,我只好放你的血!”

“轟!”

“砰!”

天地間突然燦開紅蓮若火!

大殿裡瀉出華光如蓋!

兩聲巨響同時響起,伴隨着兩道亮光剎那席捲大殿,剛纔還朦朧一片的大殿瞬間大放光明,照見同時閃現的翩然人影。

一個是孟扶搖,一伸手扯裂絲幔,哧啦撕裂聲響裡抓着個沉重的寶鼎就對長青殿主砸過去,手掌間玉白微紅華光飛越,映得她眉目凜然生豔。

一個是帝非天,一掌轟掉九儀大殿,既凶神惡煞又風姿優雅的闖了進來,另一隻手拖拖拽拽很多人,不讓他們走也不讓他們近身,口中猶自輕鬆笑道:“算你聰明,沒上了這廝惡當。”

他單手抵着一藍衣高冠男子,兩人似乎正在對掌,腦後長髮卻還在如有生命一般的飄着,牽引着無數灰黑色的影子,纏繞着一羣衣色各異的人們。

孟扶搖不認識這些人,雷動卻看得有些嫉妒,這個帝非天實在神異近妖了,以一人之力,便纏戰了長青神殿的大部分天王長老!

白虹貫越天際,凌厲得似乎要將整個大殿劈裂,孟扶搖含怒一擊殺氣凌空,長青殿主卻只冷笑一聲,手指一彈,清空錚然一聲,那砸過來的似乎要壓扁天地的金鼎,突然就化爲金粉消弭於天地間。

卻還有一截金光未滅,直襲孟扶搖胸臆間,孟扶搖大仰身倒飛避過,身姿飄然若無物,然而那金光突然一分千條,柵欄般將她籠罩,孟扶搖手指一甩,五指若蓮紅光閃耀,將那金色柵欄彈滅,卻仍有其中一條,神出鬼沒擊上她左臂。

鮮血激射,飛越丈許,落在玉階之上,混合着那金粉之雨,夾在淡紫桐花之間色彩明豔。

滿殿的人都震了震,連帝非天都偏頭看了看。

他眼神有些驚訝,也有不甘——自己睡了太久了,以至於沒有進境,一路打過來,現在連個天機都能纏住他,竟沒有機會和這樣的神通一會,實在是倒退了。

人生裡不能和強敵一戰,該是多麼遺憾的事!

“金剛還我!”他突然斷喝。

戰北野立即將一直縮在他肩頭的金剛給扔了出去。

五彩斑斕的鳥兒在半空劃過,所有人都躍起來搶,長青殿主也似乎想動手,卻猶豫了一下。

他臉上青氣連閃,變幻得甚是可怖,但此時正是混戰一團,無人注意。

帝非天伸手去招金剛,立即有兩個老者躍起去搶,一人青面白髮,戴着修羅面具,露出來的容貌十分猙獰,另一人身寬體厚,衣袍盡飾大蛇,行動間沉悶有聲,震得半座大殿都似嗡嗡作響。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一直和帝非天對掌的藍衣男子迦樓羅王大喝道,“那是巫神真魂,務必殺之!”

他話音未落,兩條人影竄了出來,黑白兩道光影一閃,半空中鏗然一架各自落地,阿修羅王和摩呼羅迦王被震退,金剛已經落入帝非天掌中。

摩呼羅迦王聲音大得好比打雷:“雷動,谷一迭,你們竟然助紂爲虐!

“我有出手麼?”雷動聲音比他更大,走近點直可被吵聾,“我突然覺得這塊地方涼快,想站在這裡而已。”

他站在那裡,門板一樣寬厚的身材,正好擋了路。

“我不喜歡以衆凌寡。”谷一迭卻不狡辯,蹙眉淡淡道,“不管你是誰。”

帝非天眉毛一揚,和迦樓羅王一直抵着的手掌突然一動手指,隨即笑道:“爺給你玩個新鮮的。”

迦樓羅王感覺到掌心似有異物,趕緊縮手,正在歡喜這死纏了他很久的傢伙怎麼肯放開他了,一轉眼見帝非天衣袖一劃,在這四面爲敵的大殿之上劃出一塊無人可進的疆域,笑道:“等下來教訓你。”

隨即擡眼看雷動和谷一迭,道:“喂,給爺護法。”

“俺怎麼繞來繞去,竟然去幫他呢?”雷動困惑不解的仰首向天想了半晌,得不出答案,也就不管了,大步過去轟然一站,“爺不給你護法,爺就站在這裡!”

谷一迭秀眉皺起,看雷動一眼,淡淡道:“你總是好的不學,學壞的。”

雷動望天,做沒聽見狀……

迦樓羅王皺眉看着準備和金剛合魂的帝非天,心中思量着該如何打算,殿主師兄利用他拖住帝非天的用意,他何嘗不知道,如今聖主失勢,神殿八部和諸長老,除了掌夜叉部的七長老外,和天龍兩部之外,大多都已經私下向他效忠,他又何必不珍惜自己,傷損實力,和帝非天等人戰個你死我活?

心中一動,又擡眼看了看長青殿主,他最近眉宇間青氣閃現不休,離飛昇之期已經不遠了吧?得趕在他飛昇之前,將大位定下來,將來的長青神殿是自己的,有什麼必要爲自己樹這許多敵人?

至於好戰的帝非天嘛……想辦法引他去纏戰師兄好了。

思量已定,他退後一步,向幾位大王使個眼色,幾人心領神會,似模似樣的繼續攻擊,卻是有風聲沒力度——反正雷動谷一迭名動天下,一時收拾不了也是正常的嘛。

雷動卻十分鬱悶的翻白眼——還以爲有場大架要打,沒想到這麼陰陽怪氣,真是有生以來打過的最沒勁的架……

帝非天這邊架打得詭異,孟扶搖那邊卻步步危機。

且不論大殿底下黑壓壓的各部殿軍,單是一個長青殿主,便如巨山滄海,巍巍然橫在面前。

金鼎擲出被長青殿主一袖所化,瑞氣千條射傷她左臂時,孟扶搖便知道,她還是不是他對手,不僅她,這裡所有的人都不是。

帝非天合魂之後或可一戰,但在帝非天合魂這段時間,她撐不撐得過去?

何況還有神殿八部,還有一直沒有出手的七長老。

也許,這條命還是要扔在這裡,不過那又有什麼關係?快意恩仇,嘯傲長青,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蹬過長青神殿的大門,有多少人可以這般痛快的活過?

這個時節,大宛軍隊,想必已經踏上了穹蒼國土了吧?

你逼我裂帛三尺,濺血一丈,我還你擴疆千里,橫屍萬計。

足矣!

只是這一刻,還是不能自己的想着,長孫無極在哪裡。

剛纔她準備將手伸進那龍口之時,突然聽見極其細微的一聲聲響,那聲響雖然不是什麼言語,但是來得怪異,不知怎的她心中一緊,沒來由的就停了手。

原以爲是無極,但是無極看見她來了,怎麼會不出現?

他是因爲重傷不能出現,還是別的原因?

孟扶搖的心揪着,疼痛和不安若小蛇一般在血脈內到處遊走,游到哪裡哪裡便覺得堵塞般的窒息,她勉強鎮定着心神,揚眉冷冷看着長青殿主。

長青殿主更冷的看着她。

事到如今,寧可放棄轉世祖師重興神殿的機會,也不能給神殿留下任何隱患!

他氣息鎖定孟扶搖,突然擡手一抓!

孟扶搖身側立起劈空之聲,四面空氣突然如薄紙一般被收緊,抓裂,發出噼啪之聲。

那團團收緊的真氣,似要將孟扶搖裹在其中,攥緊,捏死!

“呼!”

赤紅的長劍虹彩漫越,一劍橫挑!

“唰!”

玉白十指爲微光搖曳,攔空一斬!

空氣微微震了震,連同整個大殿都似乎震了震,戰北野遞出的長劍突然轉了方向,變爲橫拍向孟扶搖心口,孟扶搖攔截的十指也突然上揚,抓向戰北野面門。

兩人都一驚,目光一對剎那大力扭身,錯身而過時各自一個踉蹌,退後三步。

一招間,退。

長青殿主卻露出驚異神色,他原以爲這一招是可以讓那兩人立即送命的,不想僅僅讓他們退了三步,這一招看似是武功,其實已經動用了先祖流轉的神術,撕裂空間剎那奪命,普天之下,他曾以爲,除了自己的師弟,迦樓羅王、世人口中的十強第一天機之外,再無人可以接下。

這朵妖蓮,已經這麼強了麼?

那便更不能留了。

雖然驚異,但對於他來說,殺死這裡所有的人還是易如反掌,神人之境,本就天壤之別,否則迦樓羅那麼野心勃勃,爲何卻從來不敢直接對他下手?

他冷笑着,又是一彈指。

孟扶搖突然覺得眼前一黑。

不是被擊中暈眩的黑,而是天地當真變黑,彷彿天神突然扯下了黑夜的幕布,或者伸掌遮擋了天上的日光,又或者將這世間所有濃黑的物事提煉,一股腦的全部傾倒在她眼前。

不僅黑,還失去重量。

雲浮之境中的感覺重來,但云浮之境中自己還可以漂越,此刻卻覺得,身體裡的力量被抽空,頭頂雙肩卻壓上了無數座大山,那無與倫比的巨大力量壓得她五內俱焚眼冒金星,只覺得喉頭一甜,一口血已經噴在地下。

她此刻什麼都看不見,心跳如擂鼓,在重壓下全身血液都似在逆流,瞬間便要裂體迸射而出,連肌膚都似變薄了一些,有些地方已經開始微微發紅,那是皮下毛細血管被壓破,再往後,破的就會是動脈,和心臟。

長青神術:蒼天之重。

那般沉重的來自借天的力量,世間無人可以抵抗,孟扶搖顫抖着,手撐在地下,聽見血液不受控制四處竄流的聲音,然而她死死抵住地面,指甲摳進雲石縫隙,一步,不退。

四面無比安靜卻又無比喧囂,安靜的是天地,喧囂的是心臟,孟扶搖於拼死抵抗之中,感覺到身側影子一晃,有人試圖去扶起她。

這一扶,重量一半頓時流了過去,孟扶搖身子微微一輕,爆血而亡的感覺略鬆,勉強一看,幫她分擔的果然是戰北野。

男子俊朗烏黑的眉目此刻亦被汗水侵染,在這樣巨壓之下,一個扶她的姿勢做得艱難無比,卻絕不放手。

兩人扶持着,站定,不退。

長青殿主目光一閃,剛要再次加壓,突然瞥見大殿深處黑白影子一閃。

兩團小小的影子,似乎在廝打,一路打了過去,其中一隻惡狠狠咬了另一隻一口。

元寶和黑珍珠又打起來了……

長青殿主皺皺眉,略微分了分神,目光一轉間忽見黑珍殊一腳將元寶大人踹了出去,直射長青殿主。

元寶大人在半空中悽慘哀叫,直直撞向大殿神像,看那速度,撞上去百分百鼠肉餅。

長青殿主再次皺眉,長青神獸百年一隻,歷來是神殿具有神示象徵意義的瑞獸,一旦沒了,於神殿顏面有損。

他衣袖微擡,接住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一翻身,抱住他手指嗚嗚開哭,沒完沒了的表示內心裡巨大的感激。

長青殿主揮開它,看着手指上黏黏嗒嗒的鼻涕眼淚,嫌棄的伸手示意取巾帕拭手。

孟扶搖突然衝了出來。

她壓力一鬆,立即毫不停息,風一般卷出來,半空中十指連彈,數十道紅芒四散飛越,攢射長青殿主!

紅芒在半空中四散延展,像一朵完全怒放的蓮,將長青殿主裹在正中。

長青殿主冷笑一聲,手掌往下一壓,那紅芒便瞬間被壓縮,削薄。

孟扶搖卻已經到了。

她直直撞入長青殿主懷中!

長青殿主怒哼一聲,擡手要擲。

孟扶搖卻突然在他懷中打了個滾!

逼人的清鬱香氣襲體而來,女子頂在手中的額頭肌膚柔滑如緞,長青殿主一生未近女色,剎那間竟然一怔。

他自從得了上代殿主的神術,只需心念移動,擡手指掌之間便可取人命,天下間也無人敢於近他身,這許多年早已不用武功,招式反應都已生疏,孟扶搖撞進他身,他一時竟然沒有反應過來用什麼招式推開。

孟扶搖這一招如果用在天機身上,大抵是自找死路,用在高高在上多年的長青殿主身上,看似荒唐大膽,卻是再正確不過。

一怔間,在他懷中打滾的孟扶搖突然咧嘴一笑。

她這一笑脣間染血,看似凶神,露出的齒間,卻不知何時叼上了一枚極小的匕首!

隨即她順着這一滾猛然甩頭!

“哧!”

匕首在這一甩間烏光一亮,閃電般劃過長青殿主胸前,一抹血線,隨匕首劃出深紅的弧。

那弧不大,那傷口不深,甚至在那剎匕首試圖進一步割裂肌膚時,來自長青殿主體內的神通之力,已經將當面打滾暗殺者孟扶搖給震了出去。

孟扶搖撞出去,被戰北野接住,她落地,攥緊手中匕首,冷笑。

而鮮血濺出那一刻,全殿上下都發出驚呼,倒抽氣聲如海浪迭起,震得大殿嗡嗡一響。

殿主竟然受傷!

神通天人,獨步天下,向來掌控他人生死的殿主,竟然今日濺血九儀大殿!

七長老臉色已經變了。

殿下這些低級弟子不同,他是最清楚本門功法的利弊的,真力流轉全身,看似堅不可摧,可是一旦受傷,那傷害也絕不僅僅是一個小小傷口那麼簡單,損傷的會是整個真元!

殿主不是已經修成金身?如何還會受傷?

長青殿主的神色,更加陰沉。

別人不知道,他自己卻清楚,就算孟扶搖撞進他身,他又豈是能爲世間普通利器所傷之人?她手中握着的,明明就是傳說中創教祖師當年使用過的匕首“裂心”!

聚神山明鐵,打造出世間僅有的無雙之匕,破世間一切真氣混元之體,中者必傷。

那和雲浮之紐一樣,是早已遺失,只在傳說中存在的東西。

她從哪裡來的?

他確定,在她上殿時,這東西還不在她手中,那麼……

長青殿主的目光,落在玉階之上一地碎金之中。

她上殿之後,唯一真正接觸過的東西,就是那隻金鼎!

有人……算準了他會讓孟扶搖去選那神祭之鼎,事先將那東西放在了鼎下!

一陣極度的憤怒從心中涌起,一剎那間心中殺意奔騰,他鐵青着臉,手掌緩緩擡起。

然而這麼一擡間,心中那股青火砰砰閃了幾閃,他運氣一壓,竟然沒壓住。

他臉色變了變——以往每次這股魔火出現,他都用真力壓下,然而今天這個小小傷口,卻壞了大事!

他最近魔火蠢動愈烈,似乎也將步入前代殿主後塵,歷代殿主在成魔之後都下落不明,那些沒有結局的結局讓他每次想起都不寒而慄,他一直用真力壓制着那股魔火,等待着用重生的妖蓮之魂來治癒自己,如今身體受傷,真力外泄,一時竟然壓抑不住。

魔力爆發,他固然十分強大,但也十分失態,他決不能在這許多部屬弟子面前露出魔態,必須立即短暫閉關壓下這股魔火。

目光一閃,他招過七長老,低聲囑咐了幾句,又示意迦樓羅王過來。

“圍住他們,敢於逃脫者格殺勿論。”他淡淡看着迦樓羅王,“你不用猶豫,也不用再費盡心機籠絡各部,給我殺了孟扶搖,本座立即將殿主大位傳給緊那羅王。”

迦樓羅王大喜,又因爲被他拆穿心思有些尷尬,長青殿主冷冷看他一眼,道:“想爭大位沒什麼不對,不過,你真以爲八部此刻都已歸附於你,本座身邊只有三長老七長老?哼……要不是看在你還不敢對本座有異心的份上,你以爲,容得你玩弄把戲到現在?”

迦樓羅王渾身一顫凜然退後,趕緊躬身道:“屬下無知……殿主恕罪……”

“記住,殺了她。”長青殿主不再耽擱,衣袖一拂離開,“否則你知道後果。”

迦樓羅王連忙應是,目送他匆匆離開,忽覺身上已出了一層薄汗,想起長青殿主走之前說的那幾句話,心中又是緊了緊,再也不敢有什麼別的想法,衣袖一揮,喝道:“來人!殺了他們!”

阿修羅王摩呼羅迦王再次出手對雷動谷一迭攻擊。

一直旁觀的三長老五長老六長老飄了下來,立於大殿四側。

八部殿軍流水般涌進,團團圍住了殿中幾人。

孟扶搖和戰北野背靠背站着,一個長劍在手,傲然睨視,一個匕首一橫,冷笑四顧。

迦樓羅王冷冷看着,此刻長青神殿已是天羅地網,任她孟扶搖大羅金仙,也再逃不得生機。

天行者一脈,終於等到了雲開見月的那一天……迦樓羅王仰起頭,十分愜意的眯起眼,陶醉在成爲長青神殿太上皇的美夢裡。

隨即他似是想到了什麼,突然臉色微微一變。

糟了,怎麼忘記了他!

長青殿主步履匆匆,一路穿過輝煌的九儀大殿,直奔他在宮殿中央,那座和華麗宏偉殿宇氣派完全不同的獨門獨戶的院子。

自從他開始出現魔火,他便建造了這座小院獨自居住,只留了一個親信下人伺候,以免被人發覺不對,殿中人也沒什麼疑問——歷代殿主到了晚年,都有些古怪行爲,這一代的,已經很正常了。

他步子很快,行雲流水般一瀉千里,很快已經看見了自己院子外茂密的樹叢。

長青神殿極北之地,冰雪孤城,唯獨神殿建造之地,是一塊極少見的火谷,四季溫暖,繁花若錦,他不愛花草,卻在自己院子前種了許多樹,以遮擋視線。

此時他心中魔火涌動愈烈,面上青氣一陣陣閃過,那些不斷拱動的燥熱之意催得他心急,再不如平日謹慎,直接穿越樹叢而過。

衣袖拂動樹叢,簌簌有聲,地面橫斜着長長短短的樹影,瘦而長。

他步伐匆匆。

頭頂突然傳來破空之聲!

那聲音來得極快,快得彷彿就在身側耳邊,聲音剛出,一團黑影子已經撲到他面門!

長青殿主揮手便推,眼光一掠卻看見那是好髒的一個大黑腳丫子,腳丫子看起來足足有三年沒洗,散發着燻人的臭氣,連豬圈的豬都比這腳丫子乾淨許多。

腳丫子大腳趾中,居然還夾着一枚更髒的牙籤!

這人便用自己三年沒洗的腳丫子,夾着根牙籤,去刺殺冠絕天下的長青殿主!

天生好潔的長青殿主哪裡受得了這個,更不肯用自己乾淨的手去碰,連衣袖都不想靠着。

他退,退起來也是一朵金色的雲,剎那間便要越出樹叢!

那腳丫子卻似乎猜得到他會退,半空裡一個漂亮流暢之極的翻轉,腳丫子收了回去,一抹青色的東西卻又甩了出來,彎彎的很有彈性的繞一個圈,直射長青殿主背後。

長青殿主衣袖一拂,捲起漫天碧葉,千萬柄小刀般向對方嗖嗖飛去,那些樹葉在他驅使下都成了堅剛的匕首,穿出凌厲的經緯,喳喳連響之中,一些較細的樹都被這輕薄的樹葉割斷!

然而卻沒能割斷那抹青色的東西。

那東西粘粘纏纏的在半空中一飛一轉,竟然神奇的貼着那些比刀還鋒利的樹葉,繼續襲向長青殿主背心。

長青殿主手指一彈,在那東西將要貼近背心的時刻將之彈飛,收回手指時卻覺得指尖粘而涼冷,仔細一看沾着一點青青黃黃的粘液狀東西。

他怔了一怔,明明已經認了出來,一時卻不敢相信手上居然真的是這個東西。

鼻涕!

一坨,鼻涕!

勃然大怒,長青殿主將手狠狠一甩,寬大的衣袖剎那間帶倒了好幾棵樹木,樹木轟然倒下,那在樹上踹腳丫子接鼻涕的猥瑣殺手終於無處藏身,騰的一下從一地灰塵之中竄起。

他竄起,半空中毫不停留,這人的身法靈動得早已毫無痕跡,就像是一縷風一道光一池流水,落到哪裡便流到哪裡,沒有轉折沒有窒礙沒有停頓,十分的漂亮利落,當然,前提是不看那骯髒的衣裳和猥瑣的氣質。

不過這人靜下來是很難看,動起來卻着實好看,姿態甚至是聖潔優雅的,他起落騙躚之間並不和長青殿主直接接觸,卻動作細密無處不在,長青殿主幾次下殺手,都被他時不時來上一招鼻涕大法,吐痰妙招,逼得不得不撤手,竟然轉眼間鬥了近百招。

長青殿主此刻不敢使用神術,害怕引動魔火反噬越發不可收拾,也不敢太用真力,畢竟身上有了傷口,然而這般和這個無賴高手鬥下去,總要看見他噁心至極的鼻涕腳丫,令他本已躁動的魔火越發竄個不休,他眉宇間青氣一閃一閃,已經瀕臨爆發邊緣。

終於在猥瑣殺手又一次使用他的濃痰妙招避過他一着殺着時,長青殿主終於被燎撥出了真火,手指一擡,瞬間化爲純金之色,狠狠一攥,半空中一聲炸裂,那人身側的樹木剎那間齊齊爆裂,連地面都被掀起,碎屑紛飛裡那些木塊瞬間堅硬如鐵,呼嘯裹向那人。

那些真氣交流飛射密織如網,溶入了長青殿主沛然莫御的無上真力,剎那間四面都被緊束成鐵桶一般堅實,無人可以全身而退。

那人嘻嘻一笑,突然將頭一抱,極其不雅的打了個滾,從那些交叉飛射的流光碎屑中滾過,只是那一滾雖然還靈活巧妙,地面卻突然多了斑斑點點的細碎血跡。

他還是在這一招半神術半武功的頂尖施爲之下,受傷了。

他在地上滾來滾去,齜牙咧嘴不住哼哼,長青殿主冷笑一聲,覺得真氣有些浮動,正想跨前一步將這傢伙斃於掌下,忽覺腳底一痛。

他一低頭,便見腳下不知何時插了一道長針,已經穿過了他的腳底。

這長針原先也是沒有的,有也沒有用,他行路一向不落地面,然而剛纔百招過後,心火涌動的他心浮氣躁,受了傷真氣下沉,落上了地面。

這人便是在這百招之中,利用他無比靈動的身形動作,將長針不動聲色的插下的。

他的堅實金身,練不到腳底,他也再想不到,這世上還有人這樣打架,明明是個高手,卻毫無高手風範。

腳底一痛,他頓時知道不好,剛纔他的步子被這個無賴引着,正戳中了涌泉穴位置,本門武功最怕的就是穴道受傷,這一針頓時引得真力狂涌,魔火大動,比孟扶搖那一刀還狠上幾分。

心知此刻絕不能再戀戰,再被拖延下去保不準立刻就要出事,他一擡靴拔掉長針,再一跨已經跨出數丈之遠,直入小院,將那猥瑣殺手遠遠拋在身後。 WWW ▪т tκa n ▪C ○

那猥瑣殺手也沒有跟過去,站直身體,眼見四周的神殿守衛因爲這一場動靜都撲了來,急忙一瘸一拐的逃開,一邊逃一邊擤鼻涕,喃喃:“丫頭……師父盡力了啊……師父的命也是命啊……接下來看你們的運氣啦……”

長青殿主一進入小院,立即道:“宣緊那羅王!”

他那個僕人阿大恭謹的道:“緊那羅王先前便來了,已經候命很久。”

“她來這麼早做什麼?”長青殿主直直向裡行去,隨口一問。

阿大卻猶豫了一下,神情間似乎有難言之隱。

長青殿主立時明白,皺眉道:“這丫頭,太心急,心心念念要殺無極,這段日子明裡暗裡的,還不罷體!”

“她也是不安心……”阿大緩緩道,“大位虛懸,總不是個事兒……”

“她不用擔心了。”長青殿主走入內室,取下面具盤膝坐下,淡淡道,“我已經決定了。”

阿大肅然躬身,長青殿主卻不說話,他微微閉上眼,滿室淡青的煙氣裡他神色疲倦,明明臉上沒有皺紋,看起來卻突然蒼老許多。

一直以來,指望長孫無極解鈴繫鈴重振神殿的想法,在看見孟扶搖手中那個匕首的時候,已經完全消散。

他自己今日屢出意外,入魔之期迫在眉睫,到得此時,他已經沒有選擇餘地。

悠悠長嘆一聲,他低低道:“終究……不能……”

話說到一半便即止住,長青殿主雙手擱在膝上,眼晴半開半閉:“我已決定將大位傳於緊那羅王。”

阿大躬身,長青殿主默然半晌,又道:“把長孫無極也帶出來吧。”

阿大走出門去,長青殿主在安靜的內室裡靜靜盤坐,他想調息,卻發現心潮涌動難以定神,渾身一陣燥熱一陣寒冷,幾乎坐立不安,無奈之下,乾脆不再調息,靜等那兩人到來。

阿大先將長孫無極帶了進來,早在前幾天,感應到天域被破之後,長青殿主便將他帶下了接天峰,囚在自己院子裡的密室裡,大約知道他心意將定,緊那羅王時時前來試圖殺掉長孫無極,他總有些猶豫,都攔下了,如今看來,確實不能再留了。

阿大將長孫無極放在他面前,低聲道:“緊那羅王剛纔受召去前殿了,馬上過來。”

長青殿主點點頭,低首看着自己的唯一愛徒,長孫無極始終沒有擡起頭,也不知道醒沒醒,長青殿主細細捕捉着他的呼吸,只覺得輕細微弱似有似無,明顯真元已盡,想來便是自己不下手處死他,他也命在頃刻了。

這孩子……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何苦來?

創教祖師轉世,從來在神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受盡尊崇,本可以順利接替殿主大位,倒那時他便是神殿中興之主,同時還是無極一國之君,一人而身兼兩帝,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那是何等的男兒榮耀?他卻甘願爲了那朵妖蓮,拋棄一切,最後連自己的命也送了,又是何其蠢也!

不過那朵妖蓮,向來是妖氣沖天,邪得很,當初它還是一個死物的時候,創教祖師便對它神魂顛倒,不惜以精血神力餵養,逆天造就它精魂,殿中長老想要誅滅這妖物,祖師不惜爲了那東西和整個神殿作對,並將那朵妖蓮藏了起來,再也無人能夠找得到。

現在才知道,祖師當真是大神力者,竟然生生劈裂空間,篡改天命軌跡,將那朵妖蓮送到了另一個塵世,接受輪迴,直到這一世重逢。

也許這便是命中註定,兜兜轉轉,創教祖師的靈魂總是逃不脫妖蓮的束縛。

長青殿主嘆了口氣,無奈的閉上眼——命定如此,長孫無極固然自尋死路,他一生心血,也因此付諸東流了。

耳邊響起輕輕的敲門聲,長青殿主掉開眼光,淡淡道:“進來。”

門開了,緊那羅王輕輕走進來,十分恭謹的躬身道:“殿主,屬下剛纔去取魂,耽擱了一會,請恕罪。”

“取魂?”長青殿主眼睛一睜,“誰的魂?”

緊那羅王微帶得意的笑,將手掌一攤。

掌心一顆明珠發出淡淡的玉白微紅光芒,明珠中心隱約有淡淡人影,長青殿主仔細一看,喜動顏色:“那妖女之魂!”

地上的長孫無極,似乎微微動了動,卻依舊沒有起身。

“迦樓羅王秉承殿主意旨,親自出手收拾了那妖女。”緊那羅王微笑,“恭喜殿主。”

“你父親爲你也算費了許多心思。”長青殿主瞟她一眼,神色和煦,“不過話雖如此,一旦成爲一殿之主,當心在天下,因私廢公之事,非上位者所當爲,你可明白……太妍?”

緊那羅王取下面罩,現出粉團團永遠不老的嬌小容顏,神采飛揚的微笑,目光裡不掩喜悅:“謝殿主親訓,太妍定當牢記!”

長青殿主接過那枚魂珠,在掌心碎裂,那魂球化爲一團白光,在他金色的掌心之下不住掙扎想要逃脫,卻依舊不能抵抗他的強大吸力,慢慢的被吸入。

慢慢呼出一口長氣,長青殿主手掌一按,面上的青氣一陣飛速閃掠,漸漸消淡下去,光華燦爛的金卻升騰而起,照亮半間屋子,半晌他睜開眼,精神奕奕。

太妍歡喜的道:“賀喜殿主,隱患已除,您可以順利飛昇了!”嘴角一翹,她喜滋滋道:“我神殿數百年來,真正飛昇的,只有殿主您了。”

長青殿主微笑點頭,神色愉悅,太妍又一轉頭,看着地下長孫無極,她剛纔還十分歡喜的神色立即變冷,森然擡腳踩上長孫無極的背,慢慢笑道:“殿主,這個叛徒……沒必要再留了吧?”

“由你處置吧。”長青殿主心情很好的一揮手,“只是不要在這裡弄得血淋淋的。”

“是。”太妍一把拖起長孫無極,微笑着便要出門去,走到一半突然道,“殿主……這個叛徒,聽說曼陀羅葉已經練到十九葉。”

“是的。”長青殿主十分可惜的微喟,“比你還多一葉,可惜了……”

“屬下聽說,曼陀羅葉是可以拔出的。”太妍目光一轉,笑容狡黠,“思……死了也就浪費了……”

“你這丫頭。”長青殿主心情好,分外慈祥好說話,想了一想道,“既如此,你且過來,我把他的曼陀羅葉轉給你,再將神術灌給你,你今日便接了這殿主之位吧。”

“啊……”太妍驚喜的張大眼睛,隨即又猶豫了一下,“何必這麼急,還是再等等吧。”

“傳位給你,我也好專心修煉進入飛昇之境。”長青殿主招招手,“來。”

太妍依言坐過去,長青殿主命阿大進來扶起長孫無極坐在另一邊,他手指在昏迷不醒的長孫無極眉心一點,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

“你還有什麼話要說嗎。”長青殿主淡淡看着他。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轉首看了看窗外。

“不用看了,她的魂已經被我練化了。”長青殿主平靜的道,“從此她將永鎮地宮之中,不得超生。”

長孫無極震一震,本已無力的目光更暗淡了幾分,他抿了抿脣,目光在窗外不滅的春景上似乎留戀的流過,隨即收回,淡淡道:“既如此,也很好,那麼就快點吧。”

長青殿主看着他,最終什麼都沒說,取下腰間一方玉牌,那玉質透明,面上無雕刻,轉動時卻能在玉中看見長煙孤城,落雪如絮,在閃映的光芒中,若隱若現。

他將玉牌遞給太妍,道:“我們神殿沒那麼多繁文縟節,儀式將來你自己讓長老安排,我今日之後就閉關準備飛昇,沒什麼事不用來打擾我了。”

太妍大禮恭敬接過。

長青殿主笑笑,緩緩伸手,一手按上他心口,一手按上太妍頭頂。

阿大小心的退出去,關上門,遠遠走開,知道這關鍵大法,殿主不會允許任何人打擾。

室內暗光流轉,長青殿主的手按上長孫無極心口的剎那,他身子顫了顫,蒼白的臉色突然涌上一陣奇異的紅,隨即又立即褪去,化爲帶着死氣的霜白。

長青殿主的手指,扣緊了掌下兩個身體,這兩個人,一個曾經是他的繼承人,一個現在是他的繼承人,本來這位置永遠不會改變,然而造化弄人,現在,他要將自己原先繼承人的全部功力,轉移給新的繼承人。

同時進行這兩個大法,是很耗費精神的,並不適合他現在兩處受傷的情況,然而此刻他心情愉悅,久久橫亙在心頭的陰霾瞬間驅散,體內本已奔流而去的真力再次沸騰而回,他只覺得全身熱力充沛,飄然若飛,那一身的痛快,似乎不用反倒難受。

他掌心金光明滅,左側,長青神殿內功凝化的曼陀羅葉,正在被他一片片拔出。

長青神殿的高層人物,在修煉頂級內功時,都會先在殿主安排下服下曼陀羅葉,這是長青神山之上獨有的凝氣聚神的寶物,對於內功修煉有事半功倍之效,那葉凝在丹田之內,真氣流轉全身,並在真氣滋養下抽葉成形,葉片越多功力越高,長青神殿都以曼陀羅葉數目來論資排輩,人人以修煉多葉爲榮。

卻少有人知道,凡事有得必有失,曼陀羅葉促進凝氣的同時,也控制了全身真氣的依附,而這東西,是可以拔取的。

正因爲這東西可以被拔取,所以一百五十年前反叛的夜叉大王司空奇,纔會明明已經武功蓋世勝券在握,卻還是被走火入魔的教主一招擊敗。

很簡單,撥葉便可。

這本就是長青神殿各代殿主用以控制屬下的手段,自從第一代殿主作亂成魔之後,第二代殿主深感人心不可測,特意弄出了這個曼陀羅葉。

神殿弟子不明白其中道理,只看見大王神勇蓋世,卻一招便被殿主擊敗,頓時更對殿主神威無比膜拜,神殿神秘,更上一層。

長青殿主微笑着,想十九片曼陀羅葉練來不易,如今可便宜太妍了。

他掌心神力源源灌入太妍頭頂,剎那間兩代殿主神識互流,太妍腦海裡的思緒也飛舞入他的視野,他在一片沸騰中微笑讀取,讀着那少女的出生……成長……初遇長孫無極……討厭他……爭強好勝練奼女功……沒完沒了的和長孫無極爭……

他讀着那熟悉的一切,有點好笑的想,怎麼全是長孫無極……

她下山……看見他和她……她一劍刺傷他……他和她夜半的密語……她在冰洞中撫着他冰冷的身體……她在屋中蒙着被子哭……哭完了再去人前微笑……

長青殿主臉色變了。

太妍!

他霍然抽手!

然而已經遲了。

按住長孫無極心口的左掌似乎被什麼粘住一般,突然抽不開,而自己的心口,本已平靜的魔火,剎那間轟然一聲燃燒而起,激得全身真力瞬間逆流,自胸口腳底兩處傷口,噴濺而出。

天地剎那間血紅斑斕,光怪陸離橫衝直撞的向他噴來!

他狂吼一聲,自己以爲吼聲驚天動地,然而發出的卻只是極其低沉的嚎叫,那嚎叫帶着兇猛的野性和瘋狂的暴戾,一聲出,震得滿室都在瑟瑟顫抖。

嚎叫聲出,本已奄奄一息的長孫無極霍然擡頭,而太妍欲待跳起。

“別動!”長孫無極厲喝,“他現在給我纏住了,你趕緊將神力收取完全,不要半途而廢!”

他一向意態輕閒,難得如此疾言厲色,太妍立即不敢再動,乖乖坐着,眼睛卻緊緊盯着長孫無極,粉團團的臉上,一片焦急之色。

長孫無極卻已恢復鎮定,一擡手拔掉雙腕雙肩始終未去的弒神釘,鮮血飛濺之中面不改色,反手就插向長青殿主心口!

巨釘刺落,準確剌在人身,卻發出如同金鐵交擊的清脆琳琅之聲,根本無法刺進!

長孫無極反應極快,一擊不成立即扔掉弒神釘,飄身而起,然而長青殿主比他更快的躍起,一閃身已經擋在他面前。

半空中回首,長孫無極微笑,衣袍染血卻氣度雍容,居高臨下的淡淡道:“師父,恭喜你,你已成魔。”

長青殿主身子一震,剎那間被這句自己最怕的話擊得腦海一亂,本就內憂外困瀕於混亂的意識頓時如狂潮洶涌,撞擊沖刷着他今日屢屢受創又剛剛有所耗損的內腑,他啊的一聲低吼,衣袖一捲,狠狠向長孫無極撲了過去。

長孫無極沒有笑意的笑,迎上。

剎那間矮室之內,金色和淺紫人影糾纏成一團,一個渾然沉厚,一個輕靈流動,一個兇猛撕裂,一個無聲修補,金光和紫光一團團捉對成羽,在狹窄的空間之內不斷的接觸碰撞,但是卻不像一般高手那樣山搖地動,而是輕微卻兇險的,那些風聲所掠過的地方,牆面上連印痕都沒有,卻有無數的粉塵一層層拋開,那些粉塵,有些是帳幕的,有些是蒲團的,有些是瓷器的,有些是金器的,不管是什麼東西,不管那東西如何狀態如何堅硬,在那樣強大而渾然的真力擠壓之下,都瞬間無聲無息化爲粉塵,地面之上很快積了一層層粉末,一層黃一層紫一層白一層綠……根本看不出原來是什麼東西。

天下最兇險的一場戰鬥,來自一對頂尖師徒,最無情的師父,和最城府深沉的徒弟。

不知過了多久,在太妍閉目接納吸收神術的時間內,那一對纏戰的人,金色人影漸漸噴出血色,淺紫人影也步伐開始踉蹌,前者在衆人聯合多次算計下走火入魔,後者爲了一個人的目標,忍辱負重步步爲營直到今日,也已心力交瘁;前者的意識已經出現混亂,只記得要殺了面前這人,這個人算計他太久太久,久到他再容不得他活在世上,後者一生裡卻只剩下最後一件事——纏住他,摧毀他,然後,成全她。

都是同歸於盡的心態,換一個慘烈碰撞的結果。

“轟。”

一聲悶響。

兩人身軀架在一起,長青殿主手掌按在長孫無極心口,長孫無極肘間頂在長青殿主咽喉。

兩人身子都在微微顫抖,都在試圖努力向對方要害一點點接近。

兩人的傷口都在噴血,各自濺在對方身上。

“你……你……”長青殿主滿腦子亂成一團,血脈都似乎變成了一團亂線,糾糾纏纏的糾結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斷扯不開,絞擰出血色殷然,他的心劇烈的跳着,像在跑馬,直至跑出胸膛。

那樣的混亂裡,他依舊不死心的問:“你……你爲什麼……”

“我的功力……已經恢復了……”長孫無極也在喘息,蒼白臉上卻依舊笑意淡淡,“……接天峰,本就是……我自己要去的……不用那方法,你怎麼放心……我去那裡?”

“太妍……和你串通……”

“是的……”長孫無極笑,“你的……緊那羅王……早已被我關照過……”

“她不是你的……敵人”

“從來……就不是……”

“你……你得到祖師的……”

“長青……三術……”

長青殿主震了震,不可思議的瞪大了眼睛:“失傳……失傳……”

“……那只是……你們相信而已……”長孫無極輕輕道,“曼陀羅葉……已經被我化了……魂珠……我弄了個假的……你剛纔收的,是夜叉大王司空奇……的暴魂……還有裂心……你也知道了,就在大殿上……”

“好……你好……”長青殿主也笑,一笑便噴出一口血,他心跳越來越急,滿室都似乎能聽見他劇烈奔騰的心跳之聲,他的血液也越流越湍急,一百五十年前那個暴戾而驕傲的夜叉大王的靈魂,用最兇猛的方式撞擊着這個屢次被暗算的傷痕累累的軀體,想要將他一起拖入永恆不得逃脫的煉獄。

那口血噴在長孫無極臉上,他沒讓,也沒有力氣再讓開,那口血罌粟花一般開放在他雪一般的頰上,鮮明至於驚心,長青殿主看着他,也像看着一朵罌粟,這個他一直愛重的弟子,他的得意高徒,創教祖師轉世,長青神殿有史以來的天才,他一直以爲自己瞭解他,可是如今看來,他遠遠不夠知道他!

那樣的心思深沉,多年前就佈下無間,多年來僞裝得騙過了所有人……真是可笑,什麼太妍和他爭位?原來不過是他拖延接位的幌子,難怪每次重提接位之說,太妍和他都會爆發矛盾,由此轉移他的注意力,正因爲這許多年來太妍和他爭鬥不休,耗費了神殿上下無數精力,衆人忙於政爭,沒有時間再關注五洲大陸,以至於那個妖蓮日漸壯大,在他的羽翼之下安然成長,等到她來了,他不惜以自己爲餌,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太妍明爲死敵實爲盟友的保護下,上接天峰,得祖師遺留下的長青三術,將唯一能被他鉗制的曼陀羅葉消除,再步步爲營,騙得他歡喜忘形之下誤收暴魂,同時面對他和太妍……好,好心計!

啊……沒這般驚人心計,如何動得了已入半神之境的他?沒有這般草灰蛇線多年佈局的心機,如何騙得過整個神殿,連迦樓羅王都爲他人做了嫁衣!

這等心計,用在神殿大業,神殿早就更加興盛,他卻偏偏只爲了那個女人,做那一切,受那些苦,布那個局,只爲了那個女人,甚至,只爲了將她安全送走!

所以,還是蠢!

長青殿主迷亂的笑着,冷冷的笑着,在一懷瘋狂的灼熱和徹骨的冰冷裡,慢慢按下掌去。

長孫無極橫臂一擡,肘間剎那一抵!

“咔。”

安靜下來的室內隱約一聲驚心動魄的細微聲響,隨即,兩個抵在一起的身體霍然分開,沉重的砰然倒下。

長青殿主倒在地下,剎那間看見自己飛起,比往日更輕的懸浮在半空,俯視着地下的自己,也俯視着,慢慢閉上眼睛的長孫無極。

而四面五光十色,華彩流連。

是……飛昇了麼?

他滿意的一笑,在那樣的浮光掠影裡放開了自己。

放開了自己登臨絕頂數十年,寂寥而又執着的,人生。

我……永遠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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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死了。”

在雷動和谷一迭護持下,終於在圍攻之前順利合魂的帝非天,一邊手揮目送,殺人如送別,一邊在激烈的戰鬥中,突然對孟扶搖說了這麼一句話。

孟扶搖怔一怔,手緩了一緩,愕然道:“死……誰死?”

這裡死的人太多了,帝非天莫名其妙說這個幹嘛。

“爺說的不是普通的人死。”帝非天不滿的看她一眼,“你看。”

孟扶搖一擡頭,便看見天際一道灰白的流星緩緩曳過。

“非凡之人死亡,上應天象。”帝非天難得這麼有耐心,“將來你死,大抵也會有一顆星星閃閃光的。”

孟扶搖卻已無心理會他的玩笑,她怔怔站着,連一個殿軍揮刀向她砍來都沒注意,還是帝非天一袖子甩過去將人揮開,十分不滿的睨視她,“你這女人怎麼回事?爺這麼費力氣,你好意思乾站着不幹活?”

孟扶搖卻只癡癡站着,在心中翻翻覆覆的想,非凡之人之死……上應天象……上應天象……現在長青神殿所有的人都在這裡,除了……長青殿主和無極。

長青殿主那武功神術,已經非人力可以超越,他不可能好端端突然死亡,那麼……那麼……

她突然拔足就奔,轉眼間已經撞開人羣,向着剛纔長青殿主離開的方向衝去。

迦樓羅王立即道:“攔住她!攔住!”

孟扶搖衝得極快,可是這裡人太多,八部殿軍層層疊疊擋住道路,幾大長老個個都是高手,她左衝右突一陣,幾次衝出幾次被逼回,她利刃一樣穿裂人潮,卻又一次次的被闊刀一般的人潮衝回,然而她踹、踢、砍、劈、削、切……紅光漫越,殺戮瘋狂。

誰都別攔我!

無極——無極——

長青殿主,我要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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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內室,青煙淡淡繚繞,在地上兩人身上盤桓不去,而那兩人沉靜如死,或者,確實已死。

太妍從神術幻境中醒來時,看見的便是這樣一副情景。

她驚呼一聲,立即撲了過去,抱起了長孫無極,喚:“師兄!師兄!”

長孫無極緩緩睜開眼,他臉上血漬未去,襯得越發神容如雪,那目光一開始有些動盪,似乎帶着迷離的希望看了太妍一眼,隨即露出微微的失望,卻又立即掩去,輕輕的,對她笑了笑。

只那一笑,太妍眼淚便落了下來。

“委屈你了……”長孫無極輕輕嘆息,緩緩擡手替她擦去眼淚,“這麼多年……”

“沒。”太妍洶涌的流着眼淚,哽咽道,“我願意,我願意……”

長孫無極脣角笑意微微,轉開眼,出神的看了看窗外,若有所憾的嘆息一聲,隨即低低道:“太妍。”

“嗯……”

“你繼承……神力了。”長孫無極轉過眼,認真的看她,手指拉住了她衣袖,“求你……求你幫她……”

太妍閉上眼,眼淚順臉頰流下,一滴滴滴在他臉上,她心被那般痠痛漲得滿滿,無法擠出任何成句的言語,半晌她才閉着眼,抽噎着“嗯”了一聲。

懷中沒有動靜,不知道哪裡飄出一點輕薄的氣息,淡淡涼涼,化不去窗上的霜花,太妍緩緩睜眼,淚眼朦朧裡看見長孫無極安詳合目,脣角笑意淺淺,蒼白而透明。

太妍癡癡看着他,輕輕撫上他的臉,手指細細在他眉宇間勾勒,一點……一劃……半晌仰首低低嘆息:“你瘦了……”

她對着窗外景色出了一會神,那裡樹影浮動,花香婆娑,看熟了的景色,不知怎的今日卻覺得,特別的美。

人生裡多少求不得,多少留不住,終不能如這樹四季長青,如這花永久葳蕤。

她收回目光,了悟的笑笑,隨即將手移向他頭頂。

手指移動的那一刻,她脣角浮起慘然而決斷的笑意,毫不停留的,將掌心按在他百會穴。

隨即她閉上眼。

掌心微光流動,如顫顫細泉,瀉入垂死的軀體,修補受損經脈,溫暖充血內腑,挽留流失的生命,那些帶着世代殿主傳下的大光明神術的細流,在一個時辰前剛剛流入她的身體,現在,她選擇,送給他。

他的慘白如雪的臉色,漸漸謝卻了那些死氣,雖然依舊是白,卻有了生命的光澤,一度消失的脈搏,輕微的跳動着,從無到有,振動着生命的細音。

太妍的臉色,卻漸漸枯萎了下去,像埋在雪地裡的最後一朵月季,初初粉豔明媚光彩流動,卻終耐不得那般嚴寒逼人,逐漸萎謝。

半個時辰後,她收回手,身子一軟,歪了下去。

她歪在他身邊,很長時間都掙扎不起。

先前那一刻,長青殿主和她神識互流發現她的秘密的那剎,立即對她下了殺手——他拔了她的曼陀羅葉。

然而那神術因爲長孫無極的牽制,終究還是傳給了她,只要她好好運用這神術,她還是可以做一個沒有真力但是有神術的殿主。

殿主神術已經足夠睥睨天下,本來就很少有用着武功的機會,然而當神術也不再有,她便再無生存之機。

活着,是很好很好的事,她想活。

可她更不想他死去,這樣死在自己面前。

如果就這樣任他離去,她要如何度過這漫長而寂寥的一生?

那殿主高位,那人生絕巔,那權欲巔峰,她從來都不想要,從來都不在乎,她要的,只是她強大的,無所不能的師兄,能夠繼續強大而無所不能下去。

“你……自己去幫她吧……”她伏過去,伏在長孫無極身上,頭枕着他胸膛淡淡的笑,“我覺得我好像,做不到呢……”

她微笑的趴在他心口,聽着那心跳漸漸平穩,她臉上笑意迷離,彷彿在聆聽一首絃音美妙的樂曲,在經歷那般險些失去之後,這真是一首世間最美的音樂,但望他一直這般奏下去,奏上好多好多年。

她一生都在爲他戴着假面具,扮着雙面人,她在那樣的扮演裡常常迷失了自己,爲做着他的敵人而撕心裂肺,然而無數次衝動即將失態的時候,她又立即告訴自己,那是她和他共享的秘密,她不應該覺得苦,因爲除了這個,這一生裡她不會再有和他擁有同一個秘密的機會。

如今她的使命已經結束,所以上蒼安排她離開,從此後他在他的世界裡走向美滿,而她在她的彼岸守候荒涼。

“不過後來……我後悔了……”她將臉輕輕貼在他臉上,滾熱的淚水焐熱他微涼的肌膚,這一生他有人給他溫暖,她的溫暖他從不需要,這一生最近的距離便在此刻,從此後天人兩隔。

“這個奸細……太難太難……那些接天峰的日子,每一天都是噩夢……白天裡我要欺辱你折磨你……晚上我對着你的傷口哭……回去後我咬着被褥,在牀上無聲的滾,九個月……九個月我撕爛了我所有的被褥……無極……無極……那時我第一次覺得……原來這纔是人生真正的殘忍……”

愛而不得已經不是最痛的傷,那些割心的日夜,那些焚心的煎熬,那些人前琅琅歡笑得意人後的沉沉苦痛心疼,時時將她撕裂,等到她終於可以擺脫,宿命也已走到盡頭。

深山寂,花空落,暗香盡,長太息。

熱淚橫流的臉頰,自他頰上微微滑下,她的脣輕輕下移,覆在他脣上。

齒間微動,光芒一現又隱,一朵潔白的十八瓣曼陀羅葉,哺入他口中。

我的師兄……我的愛。

從此後便是你立於這天下最高峰,看人世間滄桑變幻,但望你不覺得高處寂寞,但望長青神山永恆不變的森寒不曾涼了你的衣衫。

而我,孑然一身走上不歸路,永不回頭。

這一生我愛着愛別人的你,這一生我爲你做着虛幻的戲,將自己活成南轅北轍的疊影,下一世我不要遇見,不要再遇見這般的苦。

太妍緩緩閉上眼睛。

意識如雲,飄在十萬丈寂寥軟紅,三千里長青神山落花飛絮,隱約間似乎看見當年,桐花爛漫紫雲飄絮之中,那少年亦如一抹淡紫輕雲,落在她眼前,和風中他微微彎腰,衣袂夢一般散開,阿修羅蓮王者之香瞬間浸潤了少女一生芳華。

她看見重雲殿暖閣春意深深,他執着她的手,俯下的容顏眉目如畫。

聽見他輕輕道:“太研……謝謝你幫我。”

聽見他道:“放心,殿主位置,一定會是你的。”

無極,無極。

我想要的,從來不是殿主位置。

往事流光幻影,如長河剎那而過,那些印在記憶裡的陳舊而新鮮的畫面漸漸褪色,只留下一幀紙質泛黃的畫面,淺筆描了當年五洲大陸最平靜而驚心的對話。

“三十三天宮,離恨天最高;四百四十病,相思病最苦。”

“我不相思。”

“哦?那你的那個印記,卻又是爲誰而刻?”

“爲生命裡不可錯過之人。”

“那不就是相思?”

“不,人生苦短而相思漫長,紅塵不盡生死一剎,天知道等待我的將是邂逅或是錯過?怎能立於原地,任光陰被日日消磨?”

“那你將如何?”

“紅塵有她,我去紅塵。”

“紅塵將亂。”

“紅塵亂,我擋;地獄開,我去;四海怒,我渡;蒼生阻,我覆。”

“何苦?”

“但爲她故,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

師兄。

你永遠也不知道。

但爲你故,我亦不懼十丈軟紅,顛倒磨折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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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鏖戰未休。

九儀大殿濺滿鮮血一地哀吟,她踏着鮮血和肌骨前行,無論是誰,攔着的都是生死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這邊雖然人少,卻個個是天下頂級高手,尤其是帝非天,一人對戰了所有長老,層出不窮的古怪巫術,逼得諸長老捉襟見肘狼狽萬端。

更妙的是,連最擅音樂的乾達婆部的樂陣,他都順手拿來篡改了,那些絲竹管絃奏出的美妙而惑人神智的音樂,被他用一根梆梆作響的空竹,牽引帶動得不成模樣,到得最後竟成鬼哭,再加上仰首高歌爺最強的金剛,大殿之上亂得不可開交。

“龍部,陣法!”迦樓羅王一直奏着眉頭,終於忍不住冷聲指揮,作爲八部之中最擅陣法的龍部,向來使陣冠絕天下,而長孫無極將長青神殿傳下的各類陣法改動精進,他的龍部使出的陣法,除了繼承神術的殿主,可以困住天下所有的想困住的人。

龍部殿軍卻未動,從戰鬥一開始他們就沒動過,聽見迦樓羅王指揮,龍部殿使袖手漠然道:“啓稟迦樓羅王,我部因爲待罪,已經被殿主剝奪參戰之權,在殿主開釋之前,不得參與任何爭鬥。”

“混賬!”迦樓羅王大怒,“我是新任殿主之父,我有權命令你們!”

龍部殿使看着他,欠欠身,道:“請出示殿主令牌,並請新任殿主頒下口諭。”

“你!”迦樓羅王臉色鐵青,正要轉首命令摩呼羅迦部將神殿從來沒動用過的精密牀弩運出來,一輪箭雨射死這羣混賬算完,忽聽身後一人淡淡道:“殿主口諭,都退下。”

迦樓羅王霍然轉身,便看見戴着金面具,着殿主金袍的男子,平靜的悠悠行來。

他步姿行雲流水,自三千玉階飄然而上,像一道渾金的光芒,反射滿地染血的碎玉亂瓊,熠熠裡有種別樣的漠然和冷清。

“殿主你——”迦樓羅王愕然迎上,向他身後張了張,“您傷沒事了?那忙……緊那羅王呢?”

男子眼神微微一顫,俯首看他,伸出手來,似乎要拉住他。

迦樓羅王不解的伸出手去。

那手到了他面前,突然改拉爲拂,指尖金光一閃,春風化雨一般在他上身所有穴道位置虛虛一拂!

迦樓羅王突然便僵在了那裡。

全身的穴道剎那被封,連血液都似被凝結,他連眼睛都不能再眨,只能立在那裡,背對大殿,怔怔的看着眼前人。

縱橫天下的十強之首,迦樓羅王天機,一招之間,被制。

雖然有毫無防備的成分在內,但是迦樓羅王剎那間也已經感應到了對方不是殿主厲雍,卻用的是殿主神術。

殿主呢?太妍呢?發生了什麼事……

“我殺了你——”一聲厲喝突然自殿內傳出,黑色的纖細身影攜着玉白微紅的絢麗光芒,自九重大殿之上突然爆發,驚虹渡越華光萬里,一線烈電般直射而出!

那烈電像一柄足可劈裂長空的刀,攜着無窮的殺意和無盡的仇恨,決絕而一往無前的奔來!

不能弒敵,寧可自碎!

深紅劍光在她身前綻開,直逼敵人前心,她用盡了全身的所有力氣,無論如何也要將長青殿主捅一個對穿,不成功,便成仁!

她驚鴻烈羽一般掠下來,自三千玉階之上一瀉千里,四面漂浮的桐花爲那騰騰殺氣和猛烈飆風所驚,齊齊一停,再猛地一揚,剎那間天地間彷彿鋪開了紫色的煙錦。

而裹着煙錦衝下的女子,黑髮如墨,眼神嫣紅,頰上卻是玉似的霜白,像玉盞之中決然潑開了胭脂汁,嘩啦啦鋪開清豔的烈。

階下的男子,金色衣袍被風捲動,輕輕仰首看着她自雲端卷下,捲過這慢慢征途風煙萬里,帶着火般的熱烈和血般的灼痛,卷向他。

那一霎他的眼神變幻千端,欣慰……疼痛……喜悅……感慨……慶幸……哀傷……塵埃落定。

在延伸向天的三千玉階之上,不滅浮沉。

他突然,輕輕張開懷抱。

對着掣劍而來的孟扶搖,空門大張,展開懷抱。

隨即他輕輕道:“扶搖。”

“嚓。”

無可控制的前衝之勢,劍光剎那及體。

孟扶搖在半空僵住。

她不敢置信的盯着那男子,此刻纔看清他複雜目光,看清他眉宇之間風華無限,看他雍容璀璨,從來只深深凝注於她身的綿邈眼神。

而他身側,淡淡阿修羅蓮異香飄散,如流雲變幻。

日光升起,照耀在雪山之巔的長青神殿,反射華光閃耀的孤城玉階,玉、階之上,那一對相愛的男女,終於在衝破重重藩籬,跨越無數生死後,相遇,對視。

風靜,落花悠悠。

孟扶搖手一鬆。

身子一軟。

突然便失去了所有的力量。

她落了下來。

撲入他張開的懷抱中。

像一隻高飛的鳥,帶血自長空劃過,奔向宿命裡的迴歸,在最疼痛最驚豔的那剎,落在了等候了很久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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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長青神殿一向以殿主神術爲繼承,不管是怎樣得到殿主大位的,擁有神術者,便是穹蒼只主,所有人只向殿主效忠。

在神術光芒和曼陀羅葉的威脅之下,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抗拒。

一場大戰因爲殿主之位的詭異相替而瞬間消弭,八部罷手,長老停戰,迦樓羅王暫時軟禁,看在太研面上,長孫無極絕不會再對他下手,關上一段日子再說。

帝非天爲此十分不滿——他沒有對手了。

他要求把迦樓羅王放出來和他對戰,長孫無極淡淡道:“人家新喪愛女,心神浮動,巫神大人確定要去乘人之危?”

驕傲的帝非天立即放棄,卻瞪着他半晌,道:“爺打了足足一年,累了,下次爺還要上山來,教訓你。”

長孫無極微笑:“隨時恭候。”

巫神大人瞟一眼孟扶搖,從他看見她在大殿中出現開始,他就沒興趣壓倒她了,這明明是人家的女人,二手的,爺不要!

長孫無極對於帝大人的驕傲十分滿意,客氣的親自將巫神大人送了出去——好歹帝非天在這事中出了好大力,沒有他一路衝上長青神殿,牽扯了長青殿主和迦樓羅王等人的精力,他的計劃和孟扶搖的闖關都有可能難度更大,大殿一戰,高手雲集,他要全力對付殿主,沒有帝非天出力合魂,就算龍部殿軍最後會按他事先囑咐反叛救人,也未必能保扶搖周全。

長青殿主太過強大,是不可撼動的存在,他神識籠罩整個長青神殿,他無法得到一絲助力,只能孤軍奮戰,哪怕他從多年前就爲扶搖做了準備,依舊很難保證一切順利,這其中有太多變數,需要依靠太多機遇,失之毫釐,而全盤皆輸。

他曾想過,真要輸了,也沒什麼好怨尤的,但如果連搏一搏都不敢,那也枉費了這一生。

好在,沒有人想得到,他會用十幾年的時間,僞造了一個敵人。

沒有人想得到,早在初遇扶搖,懷疑她是神殿所指的那個妖女開始,他便請太研,做了自己的敵人。

這纔是留在最後的翻盤之手,苦心籌謀,十年一日,只爲在將來,她對上神殿之時,攫住那一點生機。

如今好歹……是闖過來了。

之時可惜了太研。

太研對他的心思,他自然明白,他能做的,只有將殿主之位補償給她。

然而最後她的選擇,讓他一聲都欠了她。

長孫無極輕輕摩挲着那玉牌,仰首望向雲天之外,隱約間聽見她道:“師兄,遇見你,雖有幸,亦福薄。”

太研。

下輩子不要遇見我。

下輩子,做你自己。

長風撲進胸臆,他體內三十七葉曼陀羅浮沉旋轉,那是那個女子留給他的永恆印記,這一生永難揮去。

有因有緣集世間,有因有緣世間集;有因有緣滅世間,有因有緣世間滅。

他籲出一口長氣。

後心突然一暖,有人從背後輕輕抱住了他。

一雙溫暖光滑的手靠過來,滑進了他的掌心。

他沒有回頭,含笑將那手握住,在掌心細細摩挲,感覺身後女子身軀微顫,靠在他後背的臉,隔着衣服也能覺着冰涼。

“他們……走了?”

是問句,卻也是肯定的語氣。

孟扶搖點點頭,臉貼着他的背,似乎努力的像多汲取一些溫暖,以抵擋內心深處愧疚的悲涼。

就在剛纔,她送走了戰北野他們。

大瀚皇帝自長孫無極出現後,始終一言未發,明亮的眼神略有些晦暗不明,神情卻是平靜的。

她掠下玉階準備刺殺長青殿主時,用的是他的劍,臨別時她將長劍遞還,他凝望着那劍,久久未接。

大瀚皇族的劍,向來不交予他人,一旦交出,意味將一生尊榮地位相送。

然而對她,三次遞減,三次交回。

她永遠是他這一生的例外,也永遠是他這一生不可及的天涯。

一心所繫,一路追逐,宣告着她是自己的,卻一路看着她漸行漸遠。

大瀚皇帝仰首,看着晶瑩雪山之前的孟扶搖,她比雪山更晶瑩,她本就是生於雪山土壤之中的絕世之蓮,行行重行行,一路踏血前進,只爲最終的迴歸。

而他,在天意的撰寫中,註定做了她一生裡濃墨重彩,卻停在半途的一筆。

他看着她,良久,笑了。

黑衣紅袍的男子,在風中,朗朗然颯颯然一拂衣袖,拂去這一路的血火塵埃,大笑。

曠朗渾厚的笑聲遠遠的在神殿之巔,在連綿雪山之中傳了開去,引得茫茫羣山齊齊共鳴,新下了一場碎雪。

他笑,道:“一生,足矣!”

然後他接劍,鏗然入鞘,再不回首,灑然離去。

閃耀着紅色圖騰的黑袍在雪地裡鮮明的亮着,如細碎墨跡染上了這盡白大地,行出幾十裡依然看得清晰,屬於那笑傲男子的如墨如血的人生,勾勒在蒼茫大地之上,永不磨滅。

一生裡和你有這一場相遇,足矣!

悵然看着他遠去,孟扶搖又有點不安的去看雷動和谷一迭。

雷動倒沒說什麼,只是一直苦笑搖頭,將通紅的腦袋搖得撥浪鼓似的,對於孟扶搖的道謝,他大手一揮:“算了!謝了又怎麼樣?你要是嫁給野兒做感謝,我便收了這謝意!”

孟扶搖也只有苦笑,想起一件事,問雷動:“老爺子,我聽說有個雷動訣,是不是您老創出的武功?”

“嘎?”雷動摸摸光腦袋,瞪大牛眼,“啥子雷動訣?”想了半天又道:“莫不是我早年閒的無聊想出的一套內功功法?啊,那玩意不成的,花樣架子,根本沒有我本門武功一半精髓,我早就扔了!”

孟扶搖默然,想起爲雷動訣丟掉自己,甚至最終丟掉性命的燕驚塵,他汲汲營營耗費一生幸福追求的,到頭來竟不過是別人棄之如敝屣的東西。

人生,諷刺如此。

嘆口氣,她有看向谷一迭,關於宗越的下落,她想問很久了,大殿一戰一直沒有機會,如今看着中年女子冷淡美麗的眼眸,膽大包天的孟扶搖竟然問不出口。

“你是不敢問,還是不想問?”最後還是谷一迭先開口。

孟扶搖張了張口。

“我不高興幫你,”谷一迭冷冷道,“不過是看在越兒面上。”

孟扶搖神色一喜,宗越沒事!

“這個傻孩子……”谷一迭輕輕嘆息,“……本來就沒有多久壽命,這下又……算了,但盡人事吧。”

孟扶搖笑容凝固,怔怔看着她,她……這是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越兒有不足之症嗎?”谷一迭淡淡道,“他爲了報仇,和扶風巫女做交易,藉助她的力量,施展了軒轅上古奇術換顏大法,那本來就是折壽的,再加上那女人包藏禍心,趁機對他下了暗手,他……本就活不過四十歲。”

孟扶搖退後一步,扶住了身後的欄杆,漢白玉欄杆觸手冰冷,更涼的卻是心。

“以我和他的醫術,如果好好調養,多活幾年還是有可能的,可惜……”谷一迭轉身,不再看她,“他耗損太過了。”

清冷傲然的女子再不回頭,一片柳葉般的飄下九重宮闕,孟扶搖伸出手,欲待挽留卻又覺得無顏挽留,欲待挽留卻又覺得不知道能挽留什麼,命運滔滔如逝水,過去了的用不可重複,再回頭折轉一次,也許依舊還是這般愴然的結局。

她久久的伸着手,卻只接着神殿之巔徹骨的寒風,良久,一滴淚,沉重的砸在指尖。

她不知道,谷一迭行到山下,在山腳一處隱蔽山谷的木屋中,抱出白衣如雪的男子,她久久的看着他憔悴容顏,隱約聽見他琉璃般薄脆的生命,正一點一點,隨着光陰奢侈的流逝,而漸漸折斷。

他卻只看着長青神殿的方向,眼神如風箏,放得再遠,也始終維繫着她掌心的方向。

“那麼留戀,爲什麼不去見她?”

宗越一笑,不答。

何必讓她見到自己這個樣子?何必惹她傷心,便讓她心中,永遠留住那一刻四境中健康如常的宗越,讓她對他的記憶,永遠停留在暗境中那最後一吻吧。

他想自私的,讓冷淡毒舌的宗越,以最溫暖旖旎的方式,永久定格在她生命中。

“她爲你流了淚。”

他依舊不語,良久才道:“她的眼淚不值錢。”

谷一迭忍不住笑笑,笑到一半眼中浮起淚花,半晌道:“要不是這一滴淚,我一定煽她耳光。”

“現在回頭去煽也來得及。”

谷一迭轉頭看他,斂了笑容,嘆息一聲:“癡兒,你和我一樣,嘴硬心軟……我們都是……很笨的人……”

“不。”白衣男子回頭留戀的看了一眼那個方向,此生裡,大抵是最後一次了……

“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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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軍不知道有沒有折返,戰北野那裡,相信遲早也會退兵。”孟扶搖輕輕貼着長孫無極的背,低低道:“我現在又希望,紀羽沒給穹蒼造成太大的傷害。”

“帝王之怒,血流飄杵。”長孫無極握緊她的手,“所以我們從此要修心養性,尤其是你。”

神色黯淡的孟扶搖忍不住一笑,又道:“你說師傅在神殿,但是我卻沒有看見他。”

“聖靈大人已經離開了。”長孫無極道,“他說他看見你會不高興,因爲你已經比他強了,爲了避免師傅不如弟子情形出現,以後你都不用再見他。”

孟扶搖罵一聲:“老混賬,心胸太小。”想了想又疑惑,“他爲什麼會在神殿?”

“我也不清楚。”長孫無極道,“他在神殿時我不在,也許他就是爲了你纔去的,殿主腳下那一根針,實在是很厲害的一着,不然我未必能支撐那麼久。我懷疑你師父,是當年神殿第一代神僕一脈。”

“神僕?”

“代代殿主,都有自己的神僕,”長孫無極想起在殿主死後自戕的阿大,嘆息一聲,“只有創教師祖的神僕,在他飛昇之後下落不明,但是他一定在祖師臨終之前得過諭示,所以聖靈大人,成爲你的師傅。”

他雖然讀過了創教祖師的部分記載,得到他留下的長青神術,但是來自始祖的記憶,並沒有完全對他開啓,有些事也只能靠猜測。

也許,當年祖師臨終之時,並不想再重複他和蓮花的一生,而是希望在新的一世,做新的人,以全新的面貌,重新開始。

所以今日的長孫無極,並不完全是祖師,正如現在的孟扶搖,也已經不是原原本本那朵由祖師精血澆灌出的蓮花。

他們繼承了血脈,卻擁有屬於自己的里程思想和選擇。

孟扶搖靜靜聽他說了一些關於當年的那段糾葛,半晌道:“原來弒天是當年蓮花一瓣,而云浮之鼎便是祖師練出蓮花人身的神鼎,那朵含着出生的蓮花是我的本體所化,弒天和雲浮之鼎中留下蓮花神力,三件東西加在一起,才成就了最後的迴歸,祖師爲了讓我足夠強大的回到神殿,真是煞費苦心,可如果這些契機不能重合,這一輩子豈不是沒有任何希望圓夢?”

“前世裡蓮花太弱小,生而爲人卻意識混沌,根本無法保護自己,好幾次險些被神殿衛道者毀滅,所以祖師送你紅塵歷練,讓你做全新的自己。”長孫無極深深看着他,“對他來說,你最後能不能和他在一起,並不是最重要的事,你足夠強大,足夠保護自己,能順從心意快樂的過一生,便是他最大的夢想。”

孟扶搖迎上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的意思,這個他,是他自己。

那一世的祖師和這一世的長孫無極,也許個性相像得並不完全一樣,但是對於她,心意如一。

從不以佔有爲樂,只以成全爲喜。

“扶搖……”長孫無極就着她的手緩緩轉身,將她微涼的身子攬在懷中。

“我很高興……你在神前的願望,選擇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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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日子,似乎十分沒滿,大宛扶風退兵,大瀚和無忌也已經停戰,小七十分不甘心白白出兵一趟,在戰北野默許之下,轉攻趁火打劫的上淵,雲痕當時也在軍中,他下山報信之後,並沒有迴轉長青神殿,扶搖既然安好,他便不想再去打擾她的生活,她一路走來太艱辛,何必要再給她增加不該有的負擔?正好當時上淵帶兵的是燕烈,燕烈使詐,試圖偷襲小七,卻被雲痕無意中發現,他忍了又忍,最終還是出了手。

燕烈看見雲痕,十分驚喜,當即要求他認祖歸宗,又詢問燕驚塵下落,雲痕拒絕了他的要求,告訴他燕驚塵之死的實情,燕烈爲此失魂落魄,連連大敗,被上淵皇帝下令遞解回京,追究勞軍禍國主帥之責,雲痕有心不救他,但是記着燕驚塵臨終的囑託,無奈之下也跟了去,打算再上淵皇帝處死燕烈之時,看在燕驚塵的份上,留他一命就是。

誰知燕烈本也不是省油的燈,皇帝要辦他,手握兵權的他一聲“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乾脆也反了,上淵一方面面臨大瀚攻擊,一方面又出現內患,這些年又一直受無極打壓,好容易趁大瀚出兵無極想掙回點利息,卻又出現這事,內外交攻之下,風雨飄搖的齊尋意政權如早已中空的大廈,轟然倒塌,是年冬,皇宮最後一戰,齊尋意被燕烈大軍圍困皇宮,自焚而亡,然而,得勝忘形的燕烈,剛剛做了山田皇位,便莫名暴斃,衆臣爭位,亂成一團,上淵瞬間便落入大瀚手中。

得勝的小七立即乘勝追擊,大肆宣揚要對戰敗國予以屠城滅族,雲痕怎忍父老鄉親被生生屠戮,立即阻止,小七折箭陣前,要求和上淵文武一戰,如果輸了,便即退兵,如果贏了,先殺挑戰者全家。

上淵文武對這個荒唐的要求喜出望外有愁眉不展,大瀚小七將軍驍勇天下聞名,誰能當得他一招?目光轉來轉去,轉到雲痕身上,這位雖然是太淵臣子,但燕烈臨死前已經立了他爲繼承人,雖然他不肯受,但好歹也是的上淵未來的帝君,未來帝君本身便是天下高手,有什麼理由不爲他的臣民出戰?

衆臣連接懇請,求新君即位救民於水火,雲痕無奈繼位,請戰大瀚元帥,一場架一打,不用說,小七輸。

小七退兵時,十分痛快的手一揮,千軍萬馬“嚓”一聲,便齊齊勒繮回頭,剛剛掉轉身,小七便撇嘴,自言自語。

“什麼屠城,不就是爲了讓你當老大嘛。”

雲痕不知道,齊尋意未必應該敗的那麼快,正當壯年的燕烈本來也未必就會暴斃,當天下兩大女王聯手向要擺平他前路的障礙,那麼無論是誰,都會被一腳踢開,齊尋意可以瞬間被紀羽訓練的大宛密軍困住,燕烈可以無聲無息的死於扶風巫師之手。

想要將一生隨波逐流從不願爲自己爭取的少年,最終走上了那個高而冷的位置,和那兩國帝王一般,在人生的最巔峰,在遠遠高出地平線的金鑾九龍椅上,遙遙看向雲天之外,那個巧笑嫣然,飛向極北之巔的女子。

雲天之外,極北之巔。

這些五洲風雲變幻,暫時都未能驚動孟扶搖難得的悠閒平靜人生。

她伴着長孫無極,遊遊山,玩玩水,雖然長青神山全是連綿雪山,也沒什麼好玩的,但是兩人都饒有興致的踏遍所有山脈,扒開雪堆找長青異草,爬下深谷尋長青異獸,什麼都沒有時,便看看那銀龍般飛舞的山勢,看看起伏的雲海,看日光在雪山之巔升起,將天地照耀得一片閃亮的銀白,而兩雙交視的眼睛,卻比冰雪還明亮。

他們的步伐看似漫不經心,卻常常有意無意協調一致的向着某個方向,有時在某處,某個嶙峋山崖之前,兩人會突然站定,對着腳下雲海同時道:“哎,當年我們在這裡……”

然後同時住口,相視一笑。

也許前生已被抹去,然而深留在血脈裡的召喚仍在,那些數百年前他們共同走過的地方,享有的共同記憶,在數百年後再次踏足,便立即撲面而來。

有時他們也哪裡都不去,在神殿內處理一些事情,長孫無極現在是穹蒼和無極兩國之主,他打算將穹蒼目前現有的政教合一體制改革,神權和政權分離,逐漸向內陸中央集權體制靠攏,這對於從一開始就是神權國家,體制已經延續了幾百年的穹蒼來說,自然是一項十分艱難的改革,但是孟扶搖相信,只要假以時日,終有一日長孫無極會達成他的目標,逐漸消除神權對百姓的影響力,長青神殿最終會剝離政權,政教分開,不再讓虛無縹緲的神權控制穹蒼百姓的全部生活。

長青神殿,由他始,由他終。

這些事務,雖然不能立即大刀闊斧雷厲風行的推行,但是應該早早的予以蠶食,這一向是長孫無極擅長的,第一步便從取消各地神殿建制官職開始,廢分殿分壇制度,改省州縣制,改教徒選拔制,在全國開選士之門,更換充實下層官吏,一步步從下到上,逐漸架空長青神殿的政治實權。

長孫無極忙這些事的時候,孟扶搖便托腮坐在一側,就着炭爐烤火,但是不要想她會紅袖添香夜研墨,那對於孟女王來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磕瓜子,磕着磕着不耐煩,便由殿主大人親自用神術給她剝瓜子,瓜子仁歸她,瓜子殼歸九尾和元寶大人,那兩隻要抗議,她就丟它們進冰天雪地,元寶大人不在乎冰天雪地,九尾卻十分委屈,撓門抗議——我救了你三次,你答應好好犒賞我的!

孟女王的良心一向很小,九尾撓很久門,她扔出來一包瓜子——沒去皮的,自己磕去。

磕完瓜子又瞌睡,腦袋在胸前一點一點,卻又不肯去睡覺,每每將哈喇子流了長孫無極一奏章,每每長孫無極辦完一件事一擡頭,便見那朵燈下蓮花,睡得比狗熊還難看,只好一笑擱筆,抱她回房睡覺。

當然,睡覺就是睡覺,沒那麼多意義,孟扶搖認爲,還沒結婚呢,不要讓一點小小的個人慾望,影響了洞房花燭夜的完美性和獨特性。

於是長孫陛下長孫殿主只好對着美人春睡之姿,強自壓抑,做點男人都愛做的事。

孟扶搖的“鎖情”之毒自然也解了,解藥的最後一味在神殿,歷來由殿主掌管,原本困擾了她很久的問題,到得此刻迎刃而解。

所以基本上,只要不過分,孟女王會當不知道的。

她的日子過得有點懶散,有點隨心,有點茫然,一路奔忙了那許久,一直心中頂着一個目標撐着一口氣前行,如今塵埃落定了,她突然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彷彿這一生的目的和意義,突然都虛無了。

當初九儀大殿上,面臨抉擇時她選擇救長孫無極,然而不代表,從此她就能將母親丟在九霄雲外,那是她一生的執念,早已深刻在血液和靈魂中,完全丟棄談何容易?

她是那朵蓮,但也不是那朵蓮,那朵蓮當初只爲祖師存在,現在這朵蓮,歷紅塵轉世輪迴,早已在人間煙火裡重塑了自己,所有的愛恨和牽掛,都是她自己的。

然而她並不說,做了選擇便不必多想,長孫無極深情若此,她又怎麼能開口問他——你繼承了神術,是不是有辦法送我走?

當初那般竭力的要找神殿大神通者,如今大神通者就在她身邊,她已無法開口。

她漸漸沉鬱,但是總在強顏歡笑;她不長吁短嘆,卻總有些心不在焉;她吃得很少,喝酒卻很多;她睡覺常在囈語,卻不知道總有人隔着簾幕靜靜聽上一夜,將斜斜的影子有點悽清的落在那輪月光裡。

月光最亮的那日,又一年八月十五,長青神山上一輪銀盤高掛,因爲天分外高遠,那月色看來也分外純粹。

九儀大殿之巔,玉石高臺上擺了精緻的一桌,坐了她和他。

什麼僕人都不需要,不必讓外人來干擾來之不易的團圓,長孫無極親自給她斟酒,清冽的酒液在月光照耀下亮得像一團銀,她對着那銀光燦爛的笑,道:“你看,你看,天上月,杯中月,到哪都團圓咧。”

長孫無極撫着她有了酒意微微嬌紅的臉,看她笑意盎然眼神裡卻淡淡蒼涼,手指頓了頓,輕輕移過她脣角,將一點酒液拭去,笑道:“喝酒也喝得潑潑灑灑。”

孟扶搖正要反駁,卻見他將那沾了她脣邊酒的手指,靠近自己脣邊,那般輕輕一吮。

她的臉,突然紅了,月色下嬌豔如一朵新綻的海棠花。

“生平所飲之酒,以此刻最醇美入心。”長孫無極在她身邊笑,他不坐在她對面,卻擠在她身邊,兩人衣衫都單薄,隔着衣襟各自透過體膚的熱氣,明明沒用指尖去觸,卻神奇的都知道那般是軟而柔滑的,令人嚮往的,幽徑深處桃花源。

孟扶搖手撐着頰,側首看身側男色,這個男人,天神造物所鍾,世間最爲精緻的容顏,看久了會讓人暈,尤其帶了幾分醉,平日裡本就華光流溢的眼波頓時流水般盪漾,從她的醉裡看他的醉,便生生看出暗香浮動,看出月色黃昏,看出那星河斑斕,銀漢迢迢暗度。

而他就那樣給她看,似乎也在笑,那笑意裡深深淺淺,疏影橫斜,有着和她一般的意味難明的弧度。

“扶搖……”

她輕輕“嗯”一聲,半醉狀。

“說你想說的話。”

孟扶搖手指一顫,一杯酒灑了一半,剎那間酒醒大半——其實也沒醉,她酒量最近猛漲,想醉也不那麼容易。

說……想說的話……

他還是……看出來了。

也是,她笑笑,長孫無極水晶心肝,她孟扶搖掩飾再好,也逃不過明鏡昭昭。

在想什麼?

最俗的一句老話,每逢佳節倍思親。

塵埃落定,心事無寄,這月圓之夜,那麼婉孌圓滿的團團月色,總叫她想起那一世的小屋,想起和母親分食的月餅,蛋黃蓮蓉,她喜歡蛋黃媽媽喜歡蓮蓉,所以月餅不是一分兩半,是挖出蛋黃留下蓮蓉,好好一個月餅吃得狼藉萬狀,吃完了母女倆便笑,拉了手出門散步——月餅熱量太高,要消食。

說是消食散步,最後往往買了糖炒栗子回來,紙袋子裝着,在手心唰唰的響着,栗子的熱氣透出來,溫暖了小鎮陰曆八月中夜晚的涼氣,黃色的慄仁圓潤飽滿,入口甜濡,也像是明月之下的笑容。

可如今,再逢八月十五夜,誰陪媽媽過節?誰爲她吃掉蓮蓉裡的蛋黃或者蛋黃裡的蓮蓉?誰將那栗子焐在她掌心,滴溜溜的圓?

得了此端的圓滿,得不到彼端的重逢。

長孫無極的手伸過來,覆在她手上,他掌心的熱度燙着她,連心都似顫了顫,而那眼神是鼓勵的,溫暖而包容——只要是你的心事,我都想分擔。

孟扶搖輕輕嘆息着,覺得自己不是個好演員,爲什麼就不能再沒心沒肺點,或者乾脆再城府深沉點,或者便忘了前生,或者便藏個嚴實,勝過如今不上不下,吊着自己也難爲着他。

“我想……”到得此刻不必再掩飾,再掩飾反而辜負他,她擡眼,明明朗朗看他,“想知道媽媽現在怎麼樣了。”

長孫無極手覆着她,沒有動,笑容似乎略略淺了些,有點像這一刻轉過平臺的月光,語氣卻依舊是平靜的,只說了一個字。

“看。”

月色如緞,在石桌前緩緩拉開,孟扶搖突然就看見了月光那頭的母親。

不,看不見母親,只看見醫院的病牀,看見嘩嘩作響的各式儀器,看見在牀頭忙碌奔走的醫生護士,看見牀沿垂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手上滿是發青的針眼,和斑駁的老人斑。

看見那手垂着,指尖下垂的地方,地上一本翻開的陳舊的童話書,在風中無力的嘩啦啦翻動。

看見人羣忙碌半晌,稍稍安靜了些,醫生快步走開,吩咐護士:“下病危通知書……”

看見護士小跑着跟着醫生:“她沒有親人……”

聽見醫生疑問的道:“沒有親人?這個病人幾次病危,都似乎撐着不想走,那她在等誰?”

……

孟扶搖臉上,突然便失了所有顏色。

她僵在月光裡,一寸寸被森涼月色浸透,或者她比月色更涼?那不過冷了亙古,她卻似要永生永世的冷下去。

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酒杯上,那酒液未盡馥郁誘人,此刻看來也如鞭撻——媽媽病危,孤獨一人在生死線上掙扎,她卻在另一個世界高歌美酒,和情人共慶佳節。

那酒是佳釀,是毒液,入喉如此芬芳醇美,下肚卻是剛汁澆腸。

她慢慢的,握緊了酒杯,更緊,更緊。

純金酒杯在掌中柔軟的擠壓,擠出薄薄的棱角,刺入肌膚,沁出一點深深的紅,染在那燦爛華美的金箔之上,亮烈至刺眼。

一隻手輕輕伸過來,取走了那不成形的酒杯,長孫無極一揮袖收了那月色,看着一天月色下霜白的她,輕輕嘆息,將她攬在懷中。

她立即將頭枕在他肩胛,雙手抱住了他的腰,似待溺的人尋着了可供攀援的枕木,她的臉和手如此冰涼,觸着哪裡哪裡都結了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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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立即調節着內息,讓自己更暖和些,孟扶搖埋首在他懷中,身子微微的顫抖着,她身子忽冷忽熱,酒意緩緩的泛上來,靠着他的軀體立即騰騰的熱起。

那熱立時令他微微一僵,一時竟有些控制不住,兩人雖然長久相處時時耳鬢廝磨,但是她一向對肢體接觸十分羞澀,但凡近一些便逃了,似今晚這樣近乎糾纏的姿勢,從來絕無僅有。

長孫無極起了低低的喘息。

他是適齡的男子,是精神和肉體都強大的男人,那些男人們的慾望,他自然也有,只是卻不喜歡和那些男人一般,隨意什麼女人都可以魚水之歡,他只要自己的女人,只要屬於自己的那一半,爲此,不惜等很久,二十餘年。

他想抱她在懷中,帶她共赴雲端,在彼此的攀援和糾纏裡化爲一體,那纔是人世間最可膜拜的飛昇,在紅塵的喜悅裡綻放,燦爛如星輝。

然而不能,此刻不能。

她在傷痛中,她剛剛得知那一世的尊親的病危,她現在的依附只是內心疼痛脆弱的下意識反應,他不要這樣擁有了還在昏亂迷茫中的她,在最美的一刻裡染上陰影。

長孫無極有點僵硬的起身,就勢抱起她,道:“我送你回房。”

她不說話,貓似的依偎在他懷中,她呼吸輕細,淡淡的酒香和處子體香,髮絲輕軟的撩過來,落在他下頜,撩得他更僵硬了幾分,差點連步子都協調不穩。

好容易回了房,乾脆也不點燈,他在月色下放下她,在她額頭輕輕一吻:“睡吧……”

她依舊不說話,卻在他將要起身時,突然伸臂抱住了他頸項。

四面香氣更濃了幾分,滿室氤氳旖旎的芬芳,月光如此柔軟,柔軟如她此刻眼波,長孫無極心中一震,剎那間覺得自己也似軟了軟,一斜身,便被她拉了下來。

他半跪在牀邊,衣衫被她拉得半斜,月色下一抹精緻鎖骨,他不去整衣,只低低問她:“扶搖……”

她“嗯”了一聲。

他還想說什麼,她卻已經將脣湊了上去。

她第一次主動吻他,姿勢有點笨拙,脣卻香軟如最嬌嫩的花瓣,她齒間有淡淡的酒香,更多的是清甜馥郁的氣味,屬於她的,來自身體深處乾淨而誘人的滋味,她學着那些看來的經驗,用舌輕輕撬他齒關,換他一聲輕笑,反吮了她的舌。

他一主動,她剛纔的大膽頓時全然無蹤,有些惶惑也有些被動,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壓在她身上,牢牢糾纏住了她,他細細的吻她,一點點品嚐她的甜美溫暖,那般密合的脣齒間時有微微相碰,聲音輕細又顫心,她顫了顫,他卻忽然移開,轉而輕輕吻她潔白的額,吻她潤澤的頰,吻她涼而可愛的鼻尖,他的吻伴隨着淺淺的齧咬,不痛卻有點癢,她忍不住要縮開,只是身子一動,他立即低吟一聲,喘息着將臉埋在她肩窩上。

她僵了僵,感覺到他身體的某個變化,一時竟有些無措,又試探着避了避,卻換了他身子更繃緊幾分,近乎脆弱的低低一哼,她立即不敢再動,他掐在她腰側的手卻突然手指一勾,腰帶已經無聲無息落下。

她還沒反應過來,他指尖一轉,天知道他剝人衣服有多靈巧,明明還沒覺得,衣衫突然便都悠悠落了地,在腳下輕軟的堆了一堆,她的外衣、內袍、自制的內衣……胸罩上綴一朵小花,簡單的五瓣花型,他俯下臉去吻了吻,換了她輕微的戰慄,隨即他一手剝開,她一驚,下意識的去掩,卻已遲了一步,聽得他低低的笑:“我向你道歉……以前我看走眼了……”

她疑問的看他,他目光笑吟吟的掃過她的胸。

她大羞,隨即惱羞成怒,不甘示弱的一把拉下他,急手急腳就去扯他衣服,扯得殊不溫柔,他也不急,任她那樣笨拙的解着,順手也把他想去除的障礙物都一一扔了。

突然便覺得月光一涼,彼此眼前都一亮,彼此都坦然在一色銀輝裡。

她的身姿是秀麗的山巒,起伏到哪裡哪裡便是一首最柔軟的詩,月色映得那身體如玉如琉璃,勾勒出淡金色的最動人的曲線,在起處起,在收處收,在轉折處跌宕引人驚歎,在幽深處纏綿讓人顫慄,似是覺得那月色羞人,她擡臂半遮住眼,從臂至腰,便斜出流波一般誘人的弧度,如一個令人願意永久沉溺的漩渦。

遮着眼,卻又偷偷看他,這男人爲什麼連身材都這麼好?爲什麼連身上肌膚都光滑如綢?不怕引天妒麼……一個念頭還沒轉完,眼前一暗身子一重,他已經溫柔的覆了上來。

她顫了顫,臉一側觸着他的肩,突然覺得觸感有異,睜眼一看便見猙獰的傷疤,兩肩都有,而抱住她的手腕上也傷痕深深,左手尤其重些,癒合後肌膚微微凸起,完美上的瑕疵,那般刺目而痛心的傷痕。

她的眼淚立刻便落了下來,落在淡紅的傷疤之上,在不平的肌膚上緩緩洇開,她輕輕撫着那傷痕,眼淚沒完沒了的落着,似乎想用淚水沖洗掉這般令她疼痛的疤痕,沖洗掉他曾爲她受過的那些苦,甚至,沖洗掉她在他一生中印下的痕跡,那些屬於天之驕子的他,本不該承受的痕跡。

他側了側肩,似乎想避開她的眼光,然而這傷兩邊都有,換哪邊都一樣,他只好苦笑,抱緊她,低低道:“沒事……不痛的……”

哄小孩子一般的話,從他口中出來有點傻,她淚涌得更急,卻在淚花飛濺中揚起一抹笑意,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他得了鼓舞,更緊密的貼上來,將珍珠一般滑膩細緻的身體溫柔捧在掌心,一遍遍吻過那高峰低谷,吻過她溫暖的柔軟,他身子也在微微顫抖,在灼熱的火焰中急欲奔騰,卻始終溫柔的慢慢前行,她被他裹成一團綿軟雲絮一段光滑絲綢,在他掌中輾轉翻騰,摩挲出火熱的力度,她的腦海燃燒出熾烈的火海,既熱且暈,手指深深掐進他背部光滑的肌理,她在他的脣下掌中一點點飽滿,卻又衍生出極致的空虛,彷彿生命深處發出需索的吶喊,渴望來自於他的岩漿般的灼熱和充實。

昏亂的意識裡,她本能的擡起身體向他貼近,他喘息一聲,牢牢把握住她弧度纖細的腰肢,將她拉近自己,讓彼此的身體更加契合,體膚間的摩擦燃起新火,她控制不住要呻吟,他緊緊抱住她,在她耳側低低喘息:“扶搖,我在。”

她低低“嗯”了一聲,下一瞬便身子一僵,脣間綻出模糊的呻吟,腰肢忍不住弓成秀麗的弧度,一點殷紅滑落,胭脂般的鮮豔,他立刻放緩了動作,一遍遍的吻她,耐心的等她放鬆身體,直到她將自己軟化成一灘春水,他才自千山萬水之外策馬奔來,長驅而入她體內深處,她抱緊他的腰,在極致的奔騰中體驗着那份密合,那樣疼痛的歡愉裡突然便要落淚……他和她,從現在開始,真正融爲一體,從現在開始,她就真的已經將自己交給了他。

她的淚便落了下來,她哽咽的抱緊他,將臉埋在他肩窩,她的脣在他耳側,她一偏頭含住他耳垂,在他耳邊清清楚楚的道:“我愛你。”

我愛你。

十五年前初遇,四年前重逢,分分合合輾轉七國,直到今日,在五洲大陸的最北端,我終於能夠坦坦蕩蕩的告訴你,我愛你。

愛你在很早之前,告訴你卻直到今天。

抱着自己的那人突然靜了一靜,隨即沉沉壓下來,他俯臉過去,找着她的脣,吻去落在她脣上的淚水,低低笑:“愛我,爲什麼要哭?”

她不語,用手遮着眼,他卻突然將她翻個身,她還沒來得及驚呼已經落在他身上,身下是他朦朧如海的眼睛,他那樣深深的看她,問她:“愛我多久?”

愛他多久?

她突然被這個問題問住,愛他多久?似乎只是剎那驚電便深深鏤刻,又似乎經過年深日久的點點纏磨才印上心痕,他在她的世界裡,從來便就是個特例,一開始便是纏綿,到現在也許還會陌生。

陌生這樣的男子,如何便會愛上一無是處的她,她有什麼好?任性而自私,一路里操碎了他的心,到頭來……她閉着眼,不看他,他卻似是不肯放鬆,似乎想要得到什麼印證一般,依舊問她:“愛我多久?”

愛他多久?

許是穹蒼四境中雪地上鮮血的驚痛,是接天峰神吼之地的冰洞的森涼,許是璇璣李家莊大雨傾盆裡那一抱,是玉衡離間追殺之中無聲默契的溫暖。

或者更早,無極行宮裡隔湖撫琴的含笑男子,姚城昊陽山溫泉中含怒那一罵,甚至,玄元山上還算陌生的他,伸出的援手。

或者,這些都不是,而只是漫長旅程中那些傾心扶持和相伴,是隨風潛入潤物無聲的點滴侵佔,是不動聲色不願爲她所知的鋪就她的路的苦心,是以寬闊博大胸懷做出的放手和成全。

讓不願被羈絆的自由心靈,最終爲他回首。

她閉着眼笑起來,吻他的臉,輕輕道:“很久……很久……”

那吻落下,淚也落下,今夜的她特別的愛哭,也特別的柔軟和放縱,最初的羞澀過後,她竟大膽而主動的試探挑逗他,她吻他的線條優美的側臉,在他光滑的肌膚上不住遊移,聽他在她身下不能自禁的顫抖喘息,一次次忍耐不住將她翻身壓過,再將他更深更深的抱緊。

淚水無聲無息洶涌,伴着汗水灑落,兩人的身上都溼着細潤的光,她像一條游魚,溼漉漉在彼此的軀體間遊走,一遍遍更緊的擁抱他,且讓她今日盡情放縱,補償他這一路所有的缺失和虧欠,如果可以,她希望補償得多些,更多些……

這擁抱如此放縱,這歡愛如此無休無止,這一夜含淚的抵死纏綿,似要將一生的精血盡獻於彼此。

天將明時她睏倦無力,他才放手,手指細細在她汗溼的背部肌膚滑過,她閉着眼睛裝睡,聽見他在她耳邊輕輕道:“我也愛你……很久很久。”

她閉着眼睛,在自己的疼痛的心跳中靜靜的聽,聽他睡下,呼吸勻淨,又等了一會,才悄悄坐起。

他安安靜靜睡着,沒有纏着她也沒有壓着她,這讓她不用再愁如何才能不驚動他的起牀,她在黎明前最後的黑暗裡深深凝視他的睡顏,那一張寧靜的臉,肌膚是高貴的玉質的白,而長長的睫毛覆下,在眼下覆出弧度優美的暗影。

她微微傾下身去,似想吻一吻那雙眼,然而她最終在半空停住,將一個吻,落在黎明清冷的空氣裡。

她靜靜抱膝在牀上坐了一刻,黑暗重重落在她肩上,她似被壓得輕輕顫抖。

隨即她穿衣起身,無聲無息飄出門去。

再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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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在長青神殿的黎明中,一路向前,手中握着薄薄的黃金頁。

那是大風留下的黃金頁的最後一張。

當初那捲黃金頁最後一張,畫滿奇怪的線條,她並沒有看出來是什麼東西,如今在長青神殿住了這許久,她終於明白,那是長青神殿的地圖。

長青神殿的地圖如何會在那冊子中,又如何會被大風得去,以及這冊子和她宿命的聯繫,如今已經不知道答案,她現在注意到的,是地圖中特意標出來的地方。

長青神殿的接魂地宮。

數百年前,她就是在那裡,被創教祖師送走,送她去另外空間裡,一代代轉世歷練,等待彼此迴歸。

如今她便要去那裡。

沒有得知母親消息,她還可以自欺欺人,然而今夜見了那一幕,她再無法硬着心腸這樣留下來,讓母親等不到她淒涼死去,死後無人送終,再在這個世界,享有自己的紅塵幸福。

那樣的幸福,在日後的日子裡,會化成戕心的刀,日日割着她良心的肺腑,將她的人生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到那時,那也不會再是幸福。

她只能回去,而這一別,再無回首之機。

雖然她有探問過離開的辦法,甚至有意無意中找尋長青神殿中關於此類神術方法的記載,雖然她最希望的是能回去給母親送終,然後再回到他身邊,然而便是她自己也知道,這想法實在太過荒唐,不啻於一個夢,空間劈裂,萬中無一的機率,能回去已是萬幸,怎麼可能這般穿來又穿去?

那麼無極。

這一夜的顛倒狂歡,這一夜的放縱淋漓,是我所能給你的最後補償。

且過這一夜紅塵迷醉,再回首滄海橫波。

接魂地宮的金色巨門,在她面前緩緩開啓。

這個地方竟然沒有守衛,據說數百年前自從祖師那一場大亂,這個地方便再沒有人來過。

歷代殿主在傳說中都是“飛昇”,所以這裡雖然名義上是長青神殿殿主停靈的地宮,實際上連衣冠冢都不算。

孟扶搖輕輕走下刻着蓮花的石階,聽見自己的足音在幽深的地道中空洞的迴響。

甬道陰沉幽長,青花瓷長明燈熠熠閃爍,地面是寬闊巨石輔就,每三步石面上雕刻着一朵巨大的蓮花,品字形的地宮在她眼前逐漸袒露,步步金光,耳室裡翡翠巨獸沉默相望。

一切,似曾相識。

那年初遇長孫無極時那個夢突然重來,孟扶搖毫不猶豫向主墓室行進,隨即她停住腳步。

那般高闊巨大,超過人腦可以想象的雄偉神奇。

潔白的石柱上瑞獸的圖騰昇騰欲起,金黃的穹頂數十顆夜明珠熠熠閃光,頭仰至最高處方可看見日月星辰的金色穹頂,彷彿另創了一層九重天。

只少了一座黃金棺槨。

孟扶搖撫摸着手中黃金冊,那上面的線條早已鏤刻在心,她直奔墓室頂頭,九層金階之巔。

那裡一座蓮花臺,青銅所制,整個富麗堂皇的地宮大殿中唯一陳舊暗淡的東西,臺邊還有些發黑的斑點,似乎是血跡。

蓮花正中,是一個青玉三足小鼎,竟然也是似曾相識,鼎中有道淺淺插槽,孟扶搖滴血於黃金頁,按照自己查閱神殿所學來的方法,將金頁往槽痕插去。

“扶搖。”

身後的聲音來得突然,驚得她渾身一抖,她僵在那裡,肩膀硬得似乎扭不回頭。

半晌她緩緩轉身,勉強擠出一抹微笑,她自己知道那微笑實在難看得很,然而此時她實在不知道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

長孫無極靠着殿門,靜靜的看着她,沒有憤怒沒有驚訝沒有任何顯露在外的神情,只是眼神裡雲翻霧卷,浪起不休。

他似乎想用目光將她裹住,代替自己的懷抱,將這個一生裡永遠都註定存在缺憾的女子的身影,銘記、鏤刻,再牢牢揉在自己生命中。

孟扶搖在那樣的目光下錯開眼神,手指攥緊了手中黃金頁。

長孫無極卻突然輕輕走過來。

他走到孟扶搖身邊,取過她手中黃金頁,孟扶搖於茫然中感覺手一鬆,心一沉的同時竟然似乎也舒了口氣,迷迷糊糊的想——他不讓我走……那我便不走吧。

怎忍在他面前堅持要走?怎忍在他目光中背轉身?

這樣強勢的幫自己取捨,也好。

卻突然聽見他輕聲道:“黃金頁不是這樣用的。”

孟扶搖一震,便見他咬破手指,亦滴血於黃金頁,鮮血滴上,金頁忽轉玉白色,泛着朦朧的光暈,在長孫無極掌心緩緩浮起。

“依託黃金頁上附着的祖師部分神力,是可以穿越天地縫隙,但是你落過去的時候,卻更可能只是落入永恆黑暗,無法掙脫也無法離開,從此永遠在冰冷星辰間浮游。”他指尖金光漸漸泛起,如一泊金色岩漿燒灼着掌上玉頁,光暈越來越大越來越亮,光暈之後他的神情眉目孟扶搖已經看不清,“只有來自現任殿主的神力澆灌,纔有可能準確尋找到另時空的契機,送你到你想去的地方。”

孟扶搖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心口剎那間被堵得滿滿,那些話語和着淚梗在咽喉中,咽不下吐不出,墜得心尖發痛。

他知道……他什麼都知道……

“我不能送你的身體回去了。”長孫無極指尖金光沸騰,神情平靜如水,竟然還回首對她一笑,“扶搖,將你的身體留給我。”

孟扶搖咬着脣,死死的看着他,這一刻她已不想再流淚,淚水模糊了視線她要怎麼看清他?她要怎麼將一生愛戀深深銘記?

玉白光芒在金光煉化之下,化爲玉色絹帛一卷,在偌大宮室之中飄蕩浮游,緩緩卷向孟扶搖。

光芒將要及體時,她突然向前一衝。

她衝在長孫無極懷中,一擡手死死抱住他,仰起臉,深深吻上他的脣。

長孫無極一直平靜如初的容顏,在她炙熱又冰冷的一抱中終於如水波般動了動,他嘆息一聲,俯下臉,讓她更深的尋找到他的溫暖。

輝煌卻清冷的大殿,冷光幽幽照耀含淚擁吻的男女,他們緊緊糾纏脣齒密合,選擇將自己吻到窒息,她抱着他的腰,他攬着她的肩,都知道對方的弧度是自己此生中唯一的契合,然而臨到了來,爲了成全,依舊放手。

前一世裡我們曾經愛得互相折磨,這一世我們選擇愛得寬容。

大殿中起了盤旋遊移的風,金光和玉光交錯悠悠卷下,像是人生一場華美跌宕的大戲,即將落下永恆的幕布。

一生裡最生死纏綿的一吻,在永久別離之前。

玉光如巨錦,悠悠捲了來。

孟扶搖化成深水中的水草,在他的海洋中昏眩浮游,腦海中無數電光閃越,世界混沌在脣舌之間,那一片亮白的極光中,她沒有意識也沒有知覺,只知道她愛着眼前這個男人,而轉眼之間她便要失去他。

那一片模糊的天地裡,她突然便覺得身子一冷,意識一輕,頭頂被人輕輕一拍,耳邊有人低聲且溫柔的道:“去吧。”

她眼前一黑,慌亂中伸手去抓他,然而手伸出突然就沒了實體,也再看不見他,她努力回頭,卻如一尾小魚般被裹挾在巨大的浪潮中翻騰而去,最後一刻她只來得及大叫一聲:“等我,我一定要回來!”

玉光一卷,剎那又收,地宮內已經沒有了孟扶搖幻影,地下躺着另一個沒有靈魂的孟扶搖。

長孫無極靜靜立在蓮花臺前,並沒有停手,他眼前金光漫越,漸漸鋪卷,延展於整個大殿之中,金光之中隱約有玉色的一小點,飛騰跳躍遠去,他眼睛牢牢盯着那一小點,順着那軌跡不斷移動手指,每多堅持一刻,他臉色便白上一分,額頭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一滴滴簌簌有聲滾落在地,瞬間將地面打溼了一片。

這纔是整個“劃空大法”最關鍵之處,送人易,送人安全到達準確位置難,需要以全部神力隔空駕馭,稍不小心便一生修爲盡毀,甚或丟命,這也是神殿中除了祖師和他,再無人使用過的大法,沒有任何人,願意拿自己的命去換一個承諾的履行。

光芒漸漸淡去,那玉色一小點終於在他寸步不離的控制之下,落入他安排她去的地方。

長孫無極已經搖搖欲墜,一伸手扶住蓮花臺,他俯首看着地面,那裡有孟扶搖最後一刻甩落的淚痕,長孫無極久久的盯着那點漸漸淡去的水跡,露出一個慘淡的笑容。

笑意未盡,他突然一晃,一口血噴在蓮花臺上。

鮮血濺開如蓮花,一口未盡又是一口,直似要將一身的鮮血都在此刻噴盡。

長孫無極半個身子壓在蓮花臺上,壓着心口,在自己一色殷紅中閉目喘息,分不清哪裡更痛,或者已經不知道痛,從他親手送走她那一刻開始,他便已經,不是他自己。

很久很久以後,他掙扎着爬起身來,拭乾淨脣角鮮血,緩步走到殿門外,對一直守候在那裡的神殿弟子道:“從現在開始,本座要閉關,任何人不得打擾。”

弟子恭謹躬身,神殿殿主閉關是常事,所有人習以爲常。

長孫無極轉身,回到地宮,將重重殿門關閉,一直走到九層平臺之上,伸手在一根樞柱上一按。

地面裂開,軋軋連響聲中,巨大的金色棺槨緩緩升起。

長孫無極彎腰抱起地上的孟扶搖,將她放在自己膝上,輕輕撫摸着她的臉,眼底笑意微微。

他仰着頭,神色遙遠,脣角笑容淡若春花。

恍惚間黑色櫃門開啓,五歲幼童澄澈目光怯生生映上他的影子。

恍惚間玄元山風輕雲淡,崖下升起的少女對他張大驚豔的眼眸。

恍惚間昊陽山暖風如醉,溫泉中初次相擁的一吻。

恍惚間姚城裡繁花若錦,古怪而美麗的宮裙女子,送他一場一生從沒有過的熱鬧,再送他傾世一舞。

恍惚間無極華州地牢裡,滿地鮮血中她抱緊自己,說:哭出來,哭出來……

恍惚間璇璣李家莊暴雨之夜,她瘋狂撞在他懷中,將一心疼痛哭碎。

恍惚間穹蒼九儀大殿,她一個頭磕下,堅決平靜的說:請放長孫無極。

……

這一生裡的太多美麗。

不知不覺間竟已飽滿如此。

他輕輕的笑起來,將懷中的她,抱得更緊些。

早知道會如此。

留在穹蒼沒有回無極,就在等這一刻,他太瞭解扶搖,瞭解到已經超過她瞭解她自己。

扶搖能夠忍耐到現在,能夠從不要求他,能夠明明在有希望的情形下一再試圖放棄,能夠在最後將自己交給他,他已經覺得那是意外之喜。

她曾爲他放棄,他自然也可以。

誰都在乞求兩全,唯有他知道,那需要太多近乎奇蹟的運氣。

他緩緩起身,在她口中餵了一顆玉珠,自己也含了一顆,然後抱着她,慢慢跨進那巨大的黃金棺槨中。

扶搖。

你若轉身,我便在地獄。

----------

孟扶搖醒來時,四面一片漆黑。

她以爲自己果真落入宇宙黑洞之中,從此永恆漂流,心中頓時一片絕望。

黑暗卻突然閃動起來,漸漸亮出斑白的光影,斑白中還有七嘴八舌的人聲。

“哎呀沒事沒事。”

“好了好了,沒死,……”

“嚇得我!明明見她突然倒下去的。”

“小姐,小姐!”

她慢慢的睜大眼睛,一時有點不適應這個現代稱呼,不是應該叫“姑娘”的麼?

眼前擠過很多臉,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七嘴八舌的問着她的身體,她定定神,看清了他們的服飾。

果來……回到現代了。

這一霎她心中涌起無限的悲涼,酸苦的滋味揉在心底,幾乎激出她的淚。

圍觀的衆人見她沒死,都漸漸散去,她掙扎着爬起身,一轉頭看見身後不遠處,“XX市第一醫院”的牌子赫然在目。

媽媽!

孟扶搖立刻奔了過去。

在醫院門廊前她站住腳,打量了一下里面那個陌生的女子,頓時有些犯愁,這個樣子,怎麼去見媽媽?媽媽還認得出自己嗎?如果她認不出,自己怎麼解釋?借屍還魂?難道還要在她臨終前再嚇她一回?

她左思右想沒有好辦法,只好走一步看一步,找到了那間熟悉的病房。

手指停在門前,久久不敢推開,這一步到來太艱難,她竟近鄉情怯。

屋裡突然傳來沉重的喘息聲。

她一慌,推開門就衝了進去,光線有點暗,她沒看見媽媽,卻見坐在牀邊的兩個眼睛紅紅的人愕然回首看她。

是研究所的小李和胖子。

那兩人用詫異的眼光看着這個突然衝進來的陌生女子,孟扶搖卻根本不看他們,她直撲牀前,幾乎在觸到牀邊的剎那間,眼淚便流了下來。

媽媽……

一聲呼喚不能出口,梗在喉間。

病牀上的人,全身上下插滿管子,連接着各種儀器,那些微弱的電波不急不慢的前進,在嘩嘩輕響裡,昭示着病人的時日無多,孟扶搖拼命在那些氧氣面罩和管子中,拼湊着母親的容顏,她瘦得已經讓她認不出,薄得像一張紙,陷在被褥中,讓人覺得被褥比人重,看得人如受重壓,喘不過氣來。

她緩緩伸手過去,握住媽媽的手,蒼老的,枯瘦的,骨節分明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剛剛觸及那肌膚,她的眼淚便洶涌的流下來。

那手,卻突然動了動,儀器上的聲響突然急促了幾分。

與此同時,胖子以難得的敏捷跳了起來,大叫:“快!快!叫醫生!”

醫生和護士狂奔過來,將怔怔的孟扶搖推到一邊,檢查、搶救、忙忙碌碌來來去去,那些快捷的腳步在孟扶搖茫然的視野裡連綿成變換的光影,她按着心口,在暈眩中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呼吸。

不要……不要……

似乎只在剎那間,又似乎漫長得過了一生,她終於看見醫生取下口罩,半是驚異半是欣喜的道:“奇蹟!病人轉危爲安了!”

孟扶搖長長吐一口氣,踉蹌向後一退,靠在了牆上。

半晌,兩行眼淚,緩緩自她臉上流下來。

“阿姨,嚐嚐這粥怎麼樣?”孟扶搖披一身陽光,輕快的踏進病房,笑得燦爛而明媚。

“周小姐,每次都麻煩你來看我。”病牀上孟媽媽支起身,虛弱卻歡喜的衝她笑。

“應該的,我和扶搖交情好嘛。”孟扶搖取過枕頭給母親支好,打開保溫桶裝了一碗雞粥,先用調羹試溫度。

她最終沒有向母親坦白身份,醫生說了,病人雖然奇蹟般有所好轉,但是情緒還是不能有任何起落,她思量再三,覺得還是等到母親真的要去的時候再和她說實話,眼前明明有希望,不能由她來扼殺。

於是她編造了一個來自邊遠省份的女子的故事,這個女子曾經被出門考古的孟扶搖救過,孟扶搖考古時不慎落崖,喪失記憶很久,現在在她家養傷,記憶恢復了,於是託她前來照顧孟媽媽。

這個故事很狗血很不合理,不過騙騙病人還是勉強的,給媽媽一個希望,也許她能活長些。

她細緻的喂着粥,午後陽光從窗戶中折射進來,映出她半邊臉光明璀璨眼神溫柔,孟媽媽倚着枕頭,一邊吃粥一邊含笑看着她,那眼神欣喜而快樂,卻又夾雜着一些奇怪的意味,孟扶搖每次接觸到這樣的眼神,便沒來由的心中顫一顫。

她有時恍憂惚惚的想,媽媽是不是認出了自己?

隨即又立刻推翻——怎麼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換誰都想不到,媽媽一個病重的人,怎麼可能猜得到,而且她如果認出來,又怎麼會不說?

兩人在和樂融融的氣氛裡餵了幾口粥,其實孟媽媽大部分時間還是吃流質,氧氣袋也從沒取下過,她畢竟是垂危的病人,所謂的奇蹟,也不過多活一些日子。

孟扶搖心中明白,她只希望,能好好的陪媽媽走完最後一程,在黑暗的盡頭,親手將媽媽交給來生。

孟媽媽精神不濟,孟扶搖小心的服侍她睡下,趁這空當,出門去買點東西。

她回來時沒想到帶錢,不過那女子身上卻有一些值錢東西,賣掉了很有一筆可觀收入,足夠她維持以後所需,研究所她不想去,也沒可能去,她已經不是孟扶搖,如果不想當瘋子的話,還是重新開始的好。

或者,她也不想重新開始,她記得自己的承諾,等媽媽這裡的事完畢,她就回去。

怎麼回去,她不知道,但是哪怕用一生的時間,她也不放棄。

苦笑了笑,孟扶搖覺得自己已經是個瘋子了,拼盡全力要回來,再拼盡全力要回去,活人活成這種德性,真是自己都鄙視自己。

可是有什麼關係,沒有牽念的地方,這世界上的人影花影,都和自己無關。

午後的風和煦溫暖,像是一個人輕輕拂過她臉頰的手。

她突然停下腳步,怔怔站在那裡,微微揚起了臉。

無極……

路上的行人來來去去,經過某個地方時都不約而同的扭臉多看一眼,那裡,車水馬龍的街道中心,人潮喧擾之中,一個年輕女子,旁若無人仰着頭,迎着日光。

淚流滿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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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東西回來時,孟扶搖突然看見一個小小的破舊的門面,掛一塊歪歪斜斜的匾,寫着:“過去未來館。”

這門面十分窄小,過道似的寬度,夾在一堆裝潢華麗的服裝店飯店中,很容易讓人忽略。

孟扶搖心中卻動了動。

過去未來……她不就是一個在過去未來中兩相爲難的人?

這些日子她一有時間便去各大寺廟,尋找傳說中有道高僧,找尋再次穿越的辦法,卻始終一無所獲,如今看見這一句,倒突然觸動了心中盤桓不去的糾結。

她舉步跨了進去,店內很窄,光線昏暗,擺一張桌子,堆些紙包裝的藥,看上去像個賣假藥的騙子門面。

她有些後悔,想退出去,黑暗中卻有人“咦”了一聲,隨即一個沙啞的聲音道:“大白天的,也有遊魂?”

孟扶搖立即睜大了眼睛,唰一下衝過去,一把去拎桌子後那人,那人卻極其靈活,砰一下桌子豎起便擋住了她。

孟扶搖怔一怔,這纔想起這具身體已經沒武功了,嘆口氣,她對着那桌子道:“有事想請教先生……”

“你還不回去?”桌子後探出張枯瘦的臉,眉毛鬍子亂糟糟看不清五官,眼睛卻亮得驚人,納罕的將孟扶搖上下打量幾眼,又飛快的縮回去,“還賴在這裡幹嘛?”

孟扶搖剎那間心中狂喜,蹭一下撲上桌子,“我能回去?我能回去?”

“能啊。”那人隔着桌子伸出手指,捏了捏她骨骼,“空有寶山不會用哦,白瞎了這麼一具通靈的身體,誰這麼有心,給你找了這麼副身體?萬中無一哦……”

“怎麼回去?”孟扶搖沒空聽他羅嗦,立即追問。

“死唄。”那人答得輕描淡寫,“對於這具原本就可以穿越陰陽界的靈媒身體,很多事都會省力許多,你拋下這身體,它自動會送你回去。”

孟扶搖歡喜得暈了暈,從桌子上栽下來,定了定神,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放在地上,道:“謝謝你,你是我的恩人,大概是沒機會報答你了,這點錢表個心意。”

她雀躍的快步走出去,心想等送走媽媽,立刻自殺,啊啊,終於可以回去了!

那人不說話,看她快要出門,才道:“你快點哦,你再不死,有人就要死了。”

孟扶搖霍然轉身。

“你以爲通靈體這麼好用啊?”那人在黑暗中翻着白眼,眼珠子一亮一亮瘮人,“有人用神通給你維持着呢,嘖嘖……真不容易,二十一比三……”他掰着手指頭飛快的算,“最大極限,嗯……合四九之數,最多他只能維持七天,換句話說,你這裡就是七七四十九天,到期你不回去,他也就耗盡了。”

孟扶搖立在門口,滿身的陽光裡心口發冷,她一時還沒換算過來那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的算,卻死活得不出答案,或者答案已經出來,她卻害怕面對直覺逃避。

“不要怪我沒提醒你噢,”那人又探頭,加上一句,“你好像只有三天時間了。”

孟扶搖晃一晃,半晌機械的道:“謝謝你。”轉身出門去,桌子後那人爬出來,注視着她的背影,搖頭嘆一聲:“難噢,來不及噢……”

還有三天。

還有三天。

這個數字像一道巨雷,劈得她頭腦嗡嗡作響。

媽媽看似好轉,實則時日無多,她一直等着送她最後一程,媽媽在這世上已經沒有別的親人,她千辛萬苦回來,就是要做到所有女兒都該做到的事。

她沒有理由,也不能在這個時候再莫名其妙拋開她。

然而她竟不知道,她在這裡的所有時間,是他用心血一滴滴凝化。她每多一刻停留,他便近一步死亡深淵。

原來到最後,要冒險的不是她,面臨生死難關的不是她,那一夜攜着絕望的淚水的無盡纏綿,用蒼涼的心情等待着結局到來的,不是她。

都只是他。

而她……她要怎麼辦?她要怎麼辦?

那一世她爲了母親將死而奔回,這一世她知道他將死,明明有辦法,卻無能爲力。

這世上竟有這許多焚心爲難!

從現在開始,她走過的每一步,她做過的每一個動作,哪怕一擡手一回眸,都在倒計時他的生命。

她的心被拉扯熬煎,兩邊都是地獄。

三天……任誰也知道,來不及。

除非……今天媽媽會去世……

孟扶搖激靈靈打了個寒戰,恨不得擡手就給自己一耳光——她怎麼可以這樣想?她怎麼可以這樣想?

怔怔抹去臉上眼淚,她快步回醫院,推開房門那一刻,她下意識的去看心電波顯示儀。

那裡很平穩的波峰波谷,沒有拉直。

那一眼她完全是下意識,看完之後卻覺得五雷轟頂——她在幹什麼?她在看什麼?

她在希望什麼?她在想什麼!

孟扶搖站在那裡,只覺得全身剎那冰涼,她打擺子似的顫抖着,幾乎站立不住。

突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她一低頭,迎上媽媽的眼睛。

孟媽媽靜靜看着她,眼神若有所思。

孟扶搖趕緊扯出一抹笑容,擡手道:“我給您買了豆腐乳……”手一擡才發現,心神恍惚之間,豆腐乳已經給她不知道扔哪去了。

她趕緊掩飾的咳嗽,訕訕的笑:“丟在外面了……我去取。”不待媽媽回答,她快步出了病房。

走出來之前她瞄了瞄媽媽氣色,覺得媽媽氣色很好,這一個念頭從腦海中閃過,她竟然沒有歡喜,隨即她便爲自己的沒有歡喜,羞愧得要自殺。

她……竟然沒有歡喜!

剛走出幾步,看見病房外走廊上掛着一隻鍾,孟扶搖一擡眼就看見時間。

看見時間剎那,她便立即開始計算,假如媽媽現在……

一個念頭剛出來,她又是一顫……我在算什麼?我在算什麼?

再也不敢看那鍾,她瘋一般的奔過走廊,一路狂奔直奔進廁所,嘩啦啦打開洗臉池龍頭,白亮的水柱衝出來,澆了她一頭一臉。

她迎着那水柱不避不讓,讓那兇猛流出的水狠狠沖刷她的臉,沖刷她的齷齪,她怎麼可以……她怎麼可以!

隱約聽見鐘擺滴答一聲,擡頭一看,廁所上方居然還有個鍾,秒針滴滴答答走着,分針急急忙忙動着,時針在她眼底,以驚人速度向前飛着。

時間!時間!時間!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折磨,每一分每一秒都被焚心的利刃割成碎片,碎在一地,踩着前行便鮮血淋漓。

她這麼恨時間的快,這麼恨人生的無奈,命運爲什麼要有那許多的爲難來爲難她,從不願給她一分希望的救贖。

她猛地跳起身,一拳轟碎了掛在門上方的那該死的鐘。

停住!停住!

給我時間!給我時間!

洗手間門外突然掠過快捷的腳步,醫生護士簇擁着一大團推着小車奔過去,看方向,竟然是向着媽媽的病房!

她剎那間心中一喜,騰的跳起,追着那羣人便衝過去,然而那羣人越過媽媽病房門口並不停留,直接擁入了隔壁病房。

她怔怔站在媽媽病房的門口,手腳冰涼。

更糟的是,病房門開着,媽媽依舊清醒着躺在牀上,望着門口的她。

剛纔那一刻,她的急切,媽媽有沒有看見?剛纔那一刻,她是不是竟然在眼神中流露了失望?然後落入媽媽眼中?

她的心冰涼一團,心腔突突的疼痛着,攥緊、絞扭、擠壓、碾碎……世界化爲粉塵,在充血的心中轟然而碎。

她再也無法在媽媽的目光中堅持下去,一轉身,瘋一般衝下樓梯。

電梯側小門有個拐角,那裡是少有人走的安全通道,她一頭撞開那門,步子一軟骨碌碌滾下去。

堅硬的水泥樓梯梗着背後,剎那間她遍體鱗傷,然而唯有這般的痛楚才能抵過內心裡巨大的崩毀,她歪歪斜斜站起來,腿一軟滾在樓梯角,隨即再也沒有了力氣。

她將額頭抵在牆角,拼命廝磨,似要用那般肉體的疼痛,抵擋內心裡無窮無盡的痛苦,斑斑血跡染上雪白的牆,再被她下一次狠狠蹭去,鮮血和着眼淚和汗水滾滾奔流,滿牆騰着石灰和粉色的血水。

她怎麼可以希望媽媽死……

她怎麼可以在剛纔那一剎綻出巨大的歡喜……

她怎麼可以這麼卑鄙而自私,竟然想用親人的死亡換自己的幸福……

……

她怎麼可以安然在這裡,耗費着他的生命?

她怎麼可以明知時間流逝,卻什麼都不能做?

她怎麼可以享用盡他一生心血,將他永久而孤獨的拋在那不見天日的地宮裡?

……

她這樣也不可以,那樣也不可以!

蒼天!

爲什麼不能把她生得再自私些再無恥些?

那樣她可以不爲自己潛意識裡流露出的急切期盼而無盡自責!

那樣她可以選擇,根本不回來。

那樣她可以選擇,忘記他,在這個世界重新開始。

……

那樣她甚至可以選擇……關掉供氧的閥門!

孟扶搖在黑暗無人的安全通道里痛哭失聲,不住拉扯自己的發,滿地裡落了帶血的發和斷裂的指甲,她撞向牆壁的力度,似要將自己靈魂都撞碎。

她也確實碎了。

碎在輾轉磨折的命運裡,碎在刺心裂魂的煎熬裡,碎在明明知道可以去做卻做不出,甚至連想一想都覺得是罪孽的無窮痛苦裡。

到得最後,她喪失了所有的力氣,倒在塵埃,癡癡大張着眼睛,看那些浮游的塵絮悠悠升起,再緩緩降落,將她埋葬。

她也確實將自己葬了。

權當自己死了。

她不想再那樣煎熬的等着媽媽死,也做不到奔向自己的幸福,丟下瀕死的媽媽任她孤獨死去,臨終下葬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

她更不能親手擰緊氧氣袋的閥門。

她只好,陪着長孫無極一起死。

命運終究不願成全她,她知道,她能做的,只有用這條命來陪他,活着不可以便去做鬼,哪怕永墮黑暗,她要一個良心的安寧。

送走媽媽,她便自殺,魂靈是宇宙間不受控制的物質,做鬼也許能和他在一起。

她覺得自己想通了,想開了,終於想明白置之死地而後生的道理。

於是她爬起來,拍掉衣服上的灰,洗掉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把袖子放下來擋住手上的傷,將自己收拾得基本正常,再回到病房。

她平靜的問媽媽:“怎麼還不睡?您早點休息。”

孟媽媽不說話,她從剛纔開始,一直就是那個姿勢,半躺在那裡。

孟扶搖心力交瘁,勉強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一側晚間睡覺的小牀上,往枕頭上一靠,就再也動不了。

隱約中孟媽媽遞過來一杯水,她接了,一口氣喝乾淨,隨即便覺得腦袋很重,眼皮也重,意識很快陷入模模糊糊。

那般朦朧的虛幻裡,突然聽見一聲溫柔低喚:扶搖。

孟扶搖渾身一震,一霎間她以爲幻聽了長孫無極的呼喚,但是似乎又不像,她想睜開眼看看那是誰,然而軀體卻沉重得像鐵塊,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她陷入強迫的睡眠,呼吸微微急促。

夜色漸濃,病房黑暗,遠處的燈光瀉過來,將屋子照得半明半暗,照見病牀上的孟媽媽,突然微微傾過身。

她靠着孟扶搖牀側,拔掉輸液的針頭,掙扎着努力伸手過去,輕輕撫着她的頭髮。

她看着她的眼神溫柔而瞭解,疼痛而包容,如果孟扶搖能睜開眼睛,便會發現,這眼神,和那個人,一模一樣。

這世上兩個最愛她的人,擁有一樣的眼神。

燈光淺淡,昏黃一束打在沉睡的女子臉上,孟媽媽平靜的撫着她的發,撫着自己失而復得的小女兒。

她用枯瘦的手指,輕輕抹平她在睡夢中仍然掙扎蹙起的眉,帶一抹滿足而安詳的笑意,撫遍指下的臉龐。

這張臉,不是扶搖的臉,可是她知道,她的靈魂是。

沒有理由,沒有解釋,世間最難解釋的便是血緣和心意相通,她們是如此情意深厚的母女,多年來相依爲命,爲師、爲姐、爲友,亦爲母,她和女兒,本就有着世人難及的最爲深摯的情感,她們對彼此的牽掛和了解深入靈魂,所以扶搖無論如何也無法拋下她,所以她第一眼,便認出了扶搖。

除了她的女兒,這世上還有誰會有那般明烈鮮亮至迫人的眼神?

“可惜不能讓你睜開眼,再看看你的眼神了……”孟媽媽低低道,“扶搖,媽媽好想你,可是媽媽也,不能認你。”

認了她,接下來的事便不能做了,她不能害扶搖永遠活在愧疚中。

“你很爲難是嗎?”她心疼的摸着她傷痕累累的手,“我讓你爲難了是嗎?扶將……你真是太善良太善良的孩子。”

“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事吧……”她微笑着,合起那柔軟掌心,“我看見了你的幸福,我看見有一個人用全部的心來愛你,對於一個母親來說,還有什麼,比這個更快樂呢?”

死亡只是一場永恆的睡眠,只有知道她幸福,她才能安心的躺倒眠牀。

“去吧……”她俯下臉,輕輕吻上她的額。

“媽媽永遠愛你。”

昏黃的燈光照亮一角,燈光中母親蒼白的脣,印上女兒光潔的額。

老去和青春同時開謝,真愛永不懼於別離。

孟扶搖的眼睛始終沒能睜開,眼角卻緩緩沁出一滴淚水,在淡淡黃光下,流轉折射出珍珠般的光芒。

孟媽媽接住那滴淚水,出神的看了看,然後掖緊孟扶搖的被角,緩緩的躺了回去。

黑暗中有細碎聲響,她在牀上慢慢整理好了自己。

然後,伸出手去。

關掉了供氧的閥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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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XX市公墓之中,孟扶搖輕輕的在一座新墳前獻上一束潔白的康乃馨。

墓碑上的女子保留着生前的溫柔安詳姿態,在照片中微笑看着她,三月的春風和煦,她永遠明麗在愛她的人心中。

墓碑上沒有寫生平,孟扶搖只刻了這樣一句話。

“真正的愛,來自於彼此的成全。”

媽媽。

那晚我沒有真正被安眠藥迷倒。

五洲大陸那一場鍛造,我的意識已經十分強悍,哪怕孱弱的軀體沉睡,意識依舊清醒。

我知道所發生的一切,卻無力阻止,也不想阻止。

那是您對我的成全,生命到了此處,彼此都已經無愧於心,您最後的苦心,我不想辜負。

我知道,您害怕一旦和我相認,最後您自殺時我會認爲是我逼死您,您不要我帶着愧疚而活。

放心,我不會。

我向您承諾,從此後,無論在哪裡,無論遇見任何事,我都會努力的,無比幸福的活。

三月陽光溫柔如綢,照見女子纖細背影。照見她攜着一袖芬芳的花香,向公墓深處的密林走去,走向宿命所在的終結,走向,愛情的那一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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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扶搖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爲第一眼看見的日月星辰燦爛穹頂而歡喜得熱淚盈眶。

隨即她覺得所在的地方有些不對勁,仔細一看發現居然是一副棺材,棺材裡還有個人和她擠在一起。

她伸出雙臂,滿足的抱住那個身體,嗚……終於回來了。

手臂卻突然一僵。

怎麼會這麼冷?

她慌了,趕緊爬起身,仔細看長孫無極的臉,他的眼緊緊閉着,臉色蒼白,看不出一點活氣。

孟扶搖把他的脈,也找不到任何跳動的痕跡。

她輸真氣……沒有動靜。

她搖晃他……沒有反應。

她的心突然空了,塞了一團亂糟糟的雪,怔怔的爬坐起身,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纔對,難道命運真的可惡到這個程度,她好不容易回來,依舊面對和他的天人兩隔?

目光茫然一轉,看見棺材的對面,有一個沙漏。

她立刻爬起來去看那沙漏,沙漏裡細沙已經漏盡,她心中轟然一聲,眼前一黑。

我還是回來遲了麼?

她掙扎着,撲出去,想要看清楚那個沙漏裡還有沒有沙落下。

身後突然一緊。

一隻微涼的手,掐住了她的腰,下一瞬天旋地轉,她被壓在了棺材底。

淡淡的阿修羅蓮香氣氤氳,那人溫柔而急切的脣,覆上她剛要驚呼張開的脣。

她眨眨眼,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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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蒼天勝元年,長孫無極繼長青神殿殿主位,次年,大宛對扶風塔爾族出兵,佔據塔爾族三千里疆土。

天勝二年,大宛女皇孟扶搖下嫁穹蒼無極兩國帝君長孫無極,嫁妝是塔爾國土,正好將被塔爾隔開的穹蒼和無極,連在一起。

同年,扶風女王雅蘭珠自願對大宛無極稱臣,永爲兩國之屬,納入大宛版圖。

江山爲嫁,天下版圖三分之一盡歸長孫無極,天勝八年,兩國正式合併,改國號“大成”。

大成皇朝的開國皇后,是五洲大陸史上最爲光豔燦爛的女子,以其強絕嘯傲一生偉績,盡享五洲大陸膜拜頂禮,史稱:神瑛皇后。

上淵長寧三年,上淵帝君燕驚痕出兵太淵,三月滅國,重新合併上淵太淵,改國號大燕。

自此,天下五分,大成,大瀚,軒轅,大燕,大宛。

五國帝君都是實力強絕的天下頂尖人物,世人合稱:五聖。

軒轅承業五年,軒轅帝君崩於九華殿,時年三十二歲。

他身後留下一子一女,兩個孩子,都是嬪妃所生,至於是哪位嬪妃,他也不記得,只要不是那個人,那麼其他任何人,都沒什麼區別。

軒轅國祧需要人繼承,於是他拼命多活幾年,活到有了繼承人。

他一生未立皇后。

和他相同的,大瀚,大燕兩國帝君都後宮寥寥,三國的深宮如此空寂,那些衣香鬢影,錦繡繁華,都是落在煙雲之中的空花,怎樣的熱鬧,都似隔着雲端般抓撓不着,妃嬪們在紅顏的時候進宮,直到白髮也難得見到陛下幾次,她們存在的目的,就只是生下繼承人,而女主人的位置,永久虛懸。

三國,無後。

(全文完)

本書完結,看看其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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