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扶搖在墜落。
四面海水如天,蒼藍沉沉傾倒下來,磐石般壓在頭頂,她用手捂着頭,手指狠狠掐在砰砰跳動的太陽穴上,堅決不讓自己暈去。
這個時候暈去會成爲別人的拖累,身邊沒有誰可以在海獸追擊下還帶着暈迷的她游上海面。
淡紅的血絲從額頭上涔涔浸出,絲帶般曳在濁綠海水之中,瞬間不見。
頭頂有人影飛快游下來,遊的速度卻比不上她下降的速度——下方的巨大海獸一直盤旋舞動,攪出無數大大小小的漩渦,帶得她身形不住下落。
頭頂上不止一個人影在拼命伸手夠她,孟扶搖卻仍在不受控制的下沉,身後那東西並不像魚,倒像蛟龍之屬,龐大的身軀捲動靈活,一盤便是一個漩渦,而她栽落的方向,正是海獸身體盤成的中心,只要她落入,海獸一收縮,她面對的就是寸寸碎裂的下場。
而那巨大的獸頭已經昂起,碧綠眼珠之下一張大口利牙深深,蟄伏多年被驚醒的海底神獸,迫不及待的想要品嚐新鮮的美味。
她已經聽見海獸張開的口中發出的腹內雷鳴之聲。
聽見漩渦攪動着發出的汩汩氣泡之聲。
聽見珊瑚礁石被海獸尾巴掃得撞擊碎裂之聲,如果她被那樣一掃,保證連聲音都不會有,只會成爲一團孟扶搖醬。
漩渦就在身下!
孟扶搖突然擡手就給了自己一刀!
肌膚劃裂,血珠如珊瑚珠子一般散落。
人體之上,諸般部位痛感不同,有些部位一旦受傷痛感劇烈,卻不傷關節也不傷行動力,傷的只是疼痛降臨那一刻人的意志力!
只要能抗過那一刻的分外疼痛,便能激發出十二萬分的潛力!
孟扶搖當然抗得過去,經過精神煉獄那一場,天下沒有她不能忍耐的痛苦。
一痛之下頭腦一清,力氣剎那重回。
孟扶搖身子一掙!
脫離漩渦!
眼前黑影一晃微光一閃風聲一烈,突有兩排利齒,狠狠咬向她的肩胛骨!
她一掙逃離了海獸身體的漩渦,卻正好落在了海獸的頭邊,那東西反應靈敏兇猛,張口便咬!
利齒一穿,必然穿透她琵琶骨,一身武功便廢了!
孟扶搖心中轟然一聲,什麼都來不及做,下意識擡手一擋!
“鏗!”
響起的不是意料中的利齒透入皮肉之聲,卻是金屬之物撞上齒牙的聲響。
孟扶搖驚愕的轉首,看見自己手腕之上一個黑色環狀物,正正擋住了海獸的利齒,那海獸利齒鋒利如鋼刀,金鐵之物照樣能斷,卻在這扁扁的鐲子之下鎩羽,不僅如此,甚至還被崩斷半顆牙!
孟扶搖立即抓起那半顆牙,霍地將海獸鼻孔中一插!
海獸仰頭怒吼,聲音震得海水翻滾,霍地一尾彈掃過來,四面激起海浪如無形的巨牆,孟扶搖一個翻身已經遊了開去,眼光一掠隱約看見海獸頭頂有一處極小極窄的凸起,在她淺紅的視野裡發出奇異的光澤,直覺告訴她這大抵是個很重要的部位,“弒天”立即出手!
“嚓——”
無堅不摧的鋒利黑刀插入那處凸起,並沒能沒柄插入,還發出叮的一聲低響,聲音竟然像金鐵交擊,可以想見那快地方何等的堅硬,孟扶搖卻暗叫可惜,劇烈的頭痛影響了她的出手,她偏了半分,插入了骨縫中。
那骨縫卡得緊密,孟扶搖一拔之下竟然沒能拔得出,海獸卻已痛得瘋狂,翻騰滾卷,閃電般將自己的身子麻花般盤起又彈開,四面海水因這龐大身體的劇烈搖動動盪不休,似乎整個海底都被它的疼痛翻攪,將掀起,將高飛,將代替了三萬裡之上的無盡之天。
孟扶搖此時才勉強看清那海獸的形狀,長形身軀數十米,頭大尾粗,半身鱗甲,身有四爪,僅僅巨爪便有數米長,果然是蛟王。
傳說中禍害無數,和十強之五大風相鬥三日三夜,在羅剎海域之下沉沒的兇獸。
擺舞的身形帶動水流方向正逆反轉,衝得孟扶搖頭暈目眩,她努力在那些漩渦的縫隙之間穿梭縱橫,不讓自己被帶到蛟王的身體中心。
她的氣息已將用盡,胸肺間疼痛欲炸,再不上去她自己會先爆血而亡。
上頭的人在這一緩間終於遊近,伸手就去抓她。
姚迅抓住她左臂,燕驚塵抓住她右臂,馬老爹快手快腳的在她腰上繫好繩子,雲痕擋在了追來的海獸面前。
疼痛瘋狂的兇獸在這個時候絕不會放過任何敢於阻攔在它面前的人,而此時的兇性也全部被激發,比先前更難應付,而它渾身滑膩堅甲,堅甲之下還有鋼鐵般的皮膚,便是絕世神兵在手能戳穿它的皮膚,也很難造成致命傷害。
孟扶搖掙扎回首,對雲痕拼命的指那蛟王頭頂,雲痕一眼看見孟扶搖的“弒天”插在那裡,立即遊了上去試圖爲孟扶搖拔下來。
他水性不如孟扶搖精熟,這一遊控制不住,被漩渦一卷便要撲入蛟王口中。
孟扶搖心膽俱裂,掙扎着便要回去,奈何姚迅和燕驚塵絕不放手,死死抓着她拼命上浮。
“嘩啦”一聲三人破水而出,孟扶搖伏在船沿大口喘息,一連三個深呼吸後,找出一顆藥吃下,抓過一根繩子將腦袋緊緊一勒,拿了把長刀,戴上船上準備好的皮囊立刻轉身。
“扶搖!”燕驚塵攔她,“你體力透支,不能再下去了!”
孟扶搖一頭撞在了他胸上,將他撞出船外,大罵:“滾你的蛋,滾你燕家的自私鬼!”
她一扭頭,毅然潛了下去。
光線一明又暗,孟扶搖再入水中。
怎麼能讓雲痕一人留在那裡?
她鬥過那東西她知道,雲痕一個人上不來!
海底依然火山爆發一般翻轉動盪,四面東西太多太雜亂,那些沉潛於千年古國之下的久未被驚動的海底古寶,此刻全部被翻卷而起,祖母綠、珊瑚牀、佩玉、櫻珞、虯龍金盃、貓眼石……無數珍寶從她身邊光芒閃閃極盡誘惑的掠過,再被她嫌惡的揮開。
她沒功夫去看那些虛幻的東西。
她只想找到那個水下的人。
雲痕——
堅持住——
最爲渾濁的一片水下,低嗥沉沉傳來蛟王怒吼,孟扶搖睜大眼,努力尋找了很久纔看見,細沙蓬蓬飛撲中隱約一道人影來去縱橫,劍光如風不住劈在蛟王身上,掠過一道道濃稠的血帶。
孟扶搖鬆了口氣,還好,雲痕還活着。
只是他動作已經慢了下來,劇烈搏鬥之下氣息耗盡也在須臾之間。
孟扶搖衝了上去。
她沒去雲痕身邊,卻直衝蛟王頭顱,一腳瞪上那巨大的碧綠眼珠,蹬得那眼珠血花四濺,宛如爆開煙花,趁那獸疼痛一讓之間,擡手就抓住了“弒天”,將自己狠狠吊在了刀柄上。
蛟王劇痛拼命擺頭,然而擺動得越劇烈,傷害越大,死死掛在要害處的孟扶搖的體重藉着這擺動,生生將“弒天”拖得一點點下墜,堅硬絕倫的頭骨慢慢剖開。
宛如凌遲的痛苦令狂吼聲驚天動地,那獸垂死掙扎,霍然全力一甩,孟扶搖唰一下被甩飛出去,在阻力巨大的水中竟然被甩出數丈之遠。
隨即那蛟王身子一拱一竄,在水底一彈,驀然身子一顫,灰青色的全身顏色漸漸出現了變化,由點而片而面,漸漸泛出灰暗的紅,不似血色,倒似一片沉重的鐵鏽,漸漸延展開來。
孟扶搖看不清到底成了什麼顏色,但也覺出了色澤變化,這廝是要臨死一搏了,拔了刀便去拉雲痕。
手指將將觸及他衣角,雲痕身子突然快速一退。
那種倒退法絕非遊動可以達到,孟扶搖這纔看見不知何時那蛟王的爪子指甲暴漲,一彈一伸便勾住了雲痕的腿,惡狠狠拖着他向海底潛去。
而海底更深處,隱約有個巨大的黑洞,應該就是那傢伙的窩。
孟扶搖擡手去砍那指甲,卻追不上那蛟此刻的速度,它急切的奔向那個窩,彷彿那裡有着救命的寶貝。
孟扶搖立即埋頭深吸幾口皮囊,抓住那蛟的尾巴,橫劈豎砍,想要將那傢伙注意力引到自己這裡來,她十成武功在水下只能使兩成,選了長刀也無法將寬達數米的蛟身砍斷,卻也將那金剛般的蛟身砍得血肉橫飛碎鱗四濺,蒼綠海水一片深紅。
那蛟一擡爪,五根爪尖比先前兩倍張開,撕裂深海之水,五柄利劍一般向孟扶搖橫掃,孟扶搖一讓,身前哧哧兩聲,皮囊破裂,她卻也趁着那一滑,滑到雲痕身側,她不敢去拽雲痕,怕拽斷他的腿,揮刀去砍那指甲。
然而那蛟王此刻速度驚人,已經抓着雲痕,即將進入黑洞!
洞不算大,僅能容納蛟王身形,洞口碎石犬牙交錯,那蛟只要帶着雲痕往裡一擠,剎那間雲痕便會成一具碎屍!
蛟王頭已經入洞!
“嚓——”
孟扶搖一刀砍斷了那指甲,一腳將雲痕踢了出去。
這一腳用盡她最後力氣,閉氣狀態下一身武功所使有限,也不過堪堪將雲痕踢出數米。
這一腳也耽擱了她上浮的時機,那蛟王尾巴一掃,霍然捲來!
四面海水被大力擠壓成深深漩渦,力氣用盡氧氣用盡的孟扶搖掙扎不出。
數道黑影撲過來,一道撞上漩渦便被轟飛,一道卻靈活一閃,煙氣般從蛟王尾巴底一道縫隙一竄。
他竄的時候,雲痕正好也看見了那處急流死角,欲待撲上,那人將他狠狠一推。
隱約間似乎說了句什麼話,卻也只有雲痕聽見。
一推之下,反作用力雲痕被撞開,那人急速上浮,正好落在孟扶搖腳底,斜肩一頂,將她大力頂出。
孟扶搖立即被急流和身下大力拋出去,擦着蛟王鐵鏽深紅的滑膩長尾飛出。
留下那人,再也來不及逃開,被長尾咔嚓一卷。
一陣低微骨碎之聲傳開,海水中騰起大片血色濃霧,如晚霞將盡前最後一抹豔光。
蛟王卷緊尾巴,聽着那骨碎聲響,快意的向着黑洞猛衝。
那是它的出生地,生於此,死於此!
而死,也一定要拖個祭品墊背!
血霧迤邐。
血霧裡露出那人蒼白的臉。
燕驚塵。
蛟王最後那一卷,鋼鐵之力千鈞,卷斷了他全身的骨骼,他早該在剎那間死去。
然而他竟然沒有死,只是定定的看着霍然回首的孟扶搖,慘白脣角猶露一絲笑意。
他看見那女子霍然回首,如同對待雲痕不肯放棄一般再次撲來。
他看見那女手掙脫衆人舉起長刀試圖釘住那尾巴,釘不住竟然棄刀用手拖,竟然想用自己的力氣和這巨獸拔河,將他從即將沒入的永恆黑暗中拔回來。
他看見那女子從玄元山上翠綠濃蔭之中回首,對他一笑粲然,目光晶亮照耀這灰暗天地。
他看見那女子和他一起坐在玄元后山的崖邊,在清風明月之中晃着腿,悄悄塞給他一包自己做的開花豆。
他看見玄元派練武場他試圖好好給她補習劍法內功,她卻擡頭對他裝傻的笑啊笑。
他看見那女子大雨傾盆一個頭磕在泥濘之中,擡起頭來時對他伸出的手,露出溫暖的眼神。
那溫暖的眼神……曾以爲此生再不復有,在他負她而去,在他陷入泥潭,在他下手擄掠她之後,今生今世再無緣再見。
不想竟還能最後相伴這無風無浪的一程。
不想竟還能最後看見她對他無拘無束忘卻一切前塵的純淨笑容。
不想竟還能看見她爲他再度轉身,沒有任何歧視的願意爲他拼命一回。
真好。
這樣的結束真好。
二十餘年光陰傾瀉,都化作今夜深海之下細沙如雪,填滿一生裡寂寞潮來潮往的空城,空城中燈光從此熄滅。
遇見你那一日,大雨綿綿不絕,原來不過是爲了寫人生裡最後的讖言,雨中見你,水中離別,看你笑如明花,於我永恆之中永不凋謝。
燕驚塵亦在笑,脣邊深紅開謝,朵朵綻放生命裡最後的豔烈。
世人眼底金堂玉馬完美無缺,抵不了命運深處永不可彌補的破碎,然而人生的末了,冥冥用另一種方式將心願縫合——一生裡,原來不過只是爲了最後這半年。
而最後的相遇,他完滿,也贖罪。
很好……很好。
視線朦朧,漸漸將看不清她,看不清她爲他的生命最後做的掙扎。
而四周如此寒冷,像冬夜裡嘶吼的風從破裂的窗紙從刺進來,砭骨撕裂。
不知道哪裡,突然亮起一盞搖曳的燈光,冷而白,像是靈魂的顏色。
有紅衣燦爛的女子,從深海之底的光明裡冉冉走來,衣袂飄蕩步履輕盈,掌心珠光明滅,飄搖卻不斷絕。
裴緩。
用幸福和終身爲他抵擋流言,用驕傲而濃烈的愛來困住他的,他的妻。
他最後的視野裡,是那豔麗高傲如前的女子,微微向他俯下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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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見她道:
“我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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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間轟然一聲大動。
蛟王終於奔向了它的死亡之所,擠進了出生之地的溫暖和潮溼,如同尋見宿命的根,首尾相連,進入生命的永恆。
怎般開始,怎般結束。
智慧類生物,和人類往往有着同樣的執着。
孟扶搖癡癡的被姚迅馬老爹和海寇們拖上去。
最後關頭他們全部下來了,然而那獸兇性爆發,他們的武功連接近都不可能。
孟扶搖在燕驚塵被拖進去之前一直試圖掙扎救回他,她心中明知給那東西一絞,大羅金仙也不可能活,然而她依舊不願意他從此被拖入那海下深洞,在碎石和蛟身擠壓下屍骨無存,永遠墮入黑暗的海底深淵。
那不該是他的結局,這個因爲錯過她而錯了一生的男子,並沒有真正爲非作歹,也沒有真正對她不起,就算有錯,也已用半年多來的精心呵護做了補償。
這大半年她時時頭痛,發作時煩躁易怒,從來都是他仔細照顧,在每個商船上尋找藥物尋找大夫,一次次親手熬了藥湯送來。
她時時惡言相向,他卻從無怒容,有時眼底還有微微的欣喜,看着讓人心酸的欣喜,似乎他是那樣覺得,只要她願意理他,便是責罵,也是貼近。
而就在剛纔,就在第一次她出水的那刻,她還那般惡毒的罵了他!
他一生錯了那一次,卻從此背了一輩子的罪,他付出生命裡所有的努力和榮耀試圖喚回她,卻最終換了她最後的一聲唾罵。
那個人,那個她最早喜歡過的人,那個記載着她最早動心時代最初的溫暖與柔軟的男子,用自己的命換了她的命,換了她心中有些堅硬的棱角慢慢磨去,化爲這深海中散落的永遠無法撿拾的珍珠。
恩怨……恩怨……揹負於身,傷人無形,而她,說起來大度寬容不在意,卻在內心裡始終記得他的辜負,臨死也不曾給他一句原諒。
說要放過,未曾真正放過,等到真正想起要放的時候,已經遲了。孟扶搖躺在船上,一動不動,大大睜着眼睛,望着那麼高那麼遠的天,想着臉上那些水怎麼永遠也流不盡,而又要怎樣的流,才能把這一生裡所有的無奈和疼痛都洗去?
身側,雲痕也一動不動。
他閉着眼睛。
最後一刻他欲待回頭,卻最終沒有回頭,他知道自己應該做的是什麼——如果他那時再回頭,孟扶搖一定會跟着下去,那麼三個人一起死。
最後一刻他選擇和姚迅他們一起拖着孟扶搖往回走,永遠留下了那個人。
那是他和他的選擇,爲他們共同所愛的人。
孟扶搖最後只知道拼命去救,思維早已混亂,他卻是眼睜睜,清清醒醒的看着他被捲入,帶走,帶入永恆的黑洞之中。
他甚至那般清晰的看見進入黑洞的一霎瞬間的破碎。
人在海中,會不會流淚?
那一刻眼睛漲滿了這一生來來去去的潮汐。
那一刻心入深海,亦在黑洞之中,扭曲、痙孿、磨礪、永無休止的疼痛……如這血脈裡不可揮去的牽繫,從此有一根生命的線,永久扯在了心尖。
“咚——”
誰在他身後泥水間重重磕頭,四面裡月光如晦?
“哥哥這輩子,也許就不能回去了……”
誰在他身後低聲顫顫,一字字帶血悽絕?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會成真?
是無意的言語,是人生末端的預感,還是躲在窗外聽說羅剎之險時突生的奇異預言?
他閉着眼睛,想臉上的水爲什麼永遠也流不盡,想自己乾涸了二十多年的眼睛,爲什麼今日被海泡得這般潮溼,似乎要永遠這般,無休無止的潮溼下去。
想最後一刻,那個人推開他前,一生裡最後留下的兩個字。
“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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蛟王的屍體,後來終於被弄了上來。
多年前爲害整個扶風海域,造成無數人死難,連大風都沒能真正解決的兇獸,終於從這個世界上消亡。
蛟王一身是寶,內丹大如嬰兒人頭,骨肉體膚血油莫不是珍物,孟扶搖只命人取出血肉肌骨,那張巨大的皮,卻一點沒動,並深深埋在了羅剎島。
姚迅十分可惜,連連頓足,說那蛟皮拿來制甲,是天下難得的防護寶甲,那麼大一塊,足可裝備一個百人頂級衛隊,其價值已經無法估量。
他說的時候孟扶搖默然不語,一點動心的表示都沒有——燕驚塵的屍首最終沒能找會,或者說根本沒能找到,想必在最後一擠中,已和蛟王身體化在一起,這讓她怎麼能再拿着蛟王的皮去做皮甲?她怎麼知道哪塊鱗甲上有他的血肉和殘骸?她怎麼能讓他最後身體所附,被刷洗、硝染,縫製皮甲?
價值連城又如何?拼死獵殺又如何?有些事,不是有了價值便可以罔顧。
羅剎島上起了一座新墳,其實也只是衣冠冢,上淵的燕家小侯爺,將自己的海上放逐寫成永恆,此生再無迴歸家鄉之日。
孟扶搖將墳墓修得極盡結實,僱傭當地人長年守墓,墓前青燈長明,替遠在海外徘徊不能歸家的遊子照亮回去的路。
雲痕腿上那日被蛟爪戳穿,爲了不給他留下後遺症,孟扶搖勒令他在岸上休養,雲痕常常坐在燕驚塵墓前,拔拔那些亂長的草,在夏日的樹蔭下一坐就是半天。
羅剎海下那座沉沒已久的古國也在無意中找到了,就在蛟王臨死鑽入的黑洞末端,最後那一震震裂了當初掩住古國的矮山,現出千百年前古國的神秘燦爛的文明。
也許那條不知活了多久的蛟,一直便是那古國的守護之神,歷經千年的守護,在臨死一刻也不曾忘記自己一生的使命。
使命。
每個人生來亦有使命。
孟扶搖亦永不忘記自己最終的目標。
她在恢復過來後便打開了大風的盒子,一開始很擔心泡了這麼多年裡面的東西一定爛光了,打開來卻發現裡面全是薄薄的黃金頁,鏤刻深深字跡,永不腐爛。
那裡面是一套全新的功法,和“破九霄”有相通之處,但感覺更簡單也更高上一層,孟扶搖仔細想了一下,覺得當初遇見大風,他使用的武功並不是這黃金頁上的功法,所以這武功的來路,實在很值得疑問。
既然不衝突,那自然可以練,孟扶搖着手練新武功,並時時和自己的武功相印證,總覺得像是同源的不同分支,甚至連“破九霄”,都不是總源,而這兩門武功究竟歸屬何處,看來只能等遇上自己家那位死老道士了。
黃金頁的最後一頁,十分古怪,不是武功沒有字跡,只是一些奇異的線條,看上去很像抽象畫,大風的東西,肯定不是沒有用的,她小心的收起。
蛟王的內丹她也用了一部分,剩下的藏起來,她總覺得自己這樣吃了很可惜,有機會問問宗越怎樣用最合適,她記起宗越是個很牛叉的蒙古大夫,蛟王的內丹果然不是尋常東西可比,以她的武功,也足足用了小半個月的時間才吸納得差不多。
第十五天上,晨曦初起,淡白的霧氣籠罩了羣島,閉關的孟扶搖在羅剎島上一個山洞內緩緩睜開眼睛。
她眼睛裡的淡紅略略淡去了一些,卻依舊沒有完全散去,不過視線比以前清楚了些,很明顯在慢慢好轉。
但是值得欣喜的不是這個。
就在剛纔睜眼的一霎,她竟然看進了自己的身體之內。
她看見自己丹田之中,真氣以一種奇異緩慢的旋律在無聲旋轉,旋轉的中心泛出白色的珍珠樣的光澤,漸漸凝成一個細小的中心,如同內核雲團,帶動着全身經脈真力流動,所經之處不再澎湃,卻海納百川綿綿不絕。
而丹田光芒隨她的呼吸起落而輝光陣陣,耀亮整個內腑,光芒所及之處,那些久經打磨的經脈血肉,越發堅實錚然,如玉如剛。
她視力未復,卻已開通“內視”之能,她的五官,她的全身觸覺,都已經調動至人力幾乎可以達到的最巔峰。
這一霎她聽見百里之外的海風中一隻黑翅鷗掠過水麪叼起一條銀魚。
這一霎她“看”見五十丈外一隻蚱蜢剛剛跳過了一根婆婆丁草。
這一霎她聞見島的另一邊一家漁民煮魚時不小心多放了一勺醬。
這一霎她感覺到全島都瀰漫着一種奇怪的味道,四面低低的哭泣聽來幾乎和海濤一樣響亮,那味道在她鼻尖滾過,她立即想起來那是什麼東西。
所有的感覺都加倍開通,身體和天地山河空氣自然似乎可以隨時渾然一體,可以無聲無息的融入、化解、使用、圓轉。
“破九霄”第九層,“天通”!
至此,功成。
孟扶搖站起身來。
一站,身子便是一飄,輕盈圓轉的真氣飛動之下,還沒適應這種提升的自己險些撞到洞頂。
她吸一口氣,降下洞底,收回真氣,關閉特別靈敏的感覺——太靈敏了,以至於遠處快步奔來的腳步聲聽起來像是打雷。
她沉在洞中的黑暗裡,大功告成,沒有喜色。
十餘年前太淵某處山谷的對話突然飄過耳際。
“修煉‘破九霄’,人生極致之苦,那苦不僅包括身體之苦,還包括一切背棄、矛盾、爲難、摧毀、自責、悔恨、殘忍、抉擇、分別、恩怨、愛恨、死亡……所有負面精神之苦,你覺得,你能成麼?”
“能!”
五歲孩子如此輕狂,以爲一生裡沒有不可以降服的人和事,然而當多年後歷經滄海桑田,才發覺那一句“能”何等重於千鈞,無數次險些將她壓倒,而無論倒在何處,她孟扶搖早已屍骨成灰。
是她自己一路上將自己撿起拼湊,勉強攏回原形再繼續前行。
還有那些爲她付出的人們,一路上陪在她身邊,將散落的她撿起拼湊,爲此不惜付出時間精力武功血肉乃至……生命。
一路來她何其悲慘,卻又何其幸運。
孟扶搖擡起頭,透過洞口大石的縫隙,看見坐在燕驚塵墳前修煉武功的雲痕,心中涌起一陣歉疚,自己忙於修煉武功,倒將他給忘記了,其實燕驚塵的死,受傷最重的是他吧,無論如何那是他的兄長,燕氏家族裡唯一對他表示過溫暖的人。
她摸了摸大風的黃金頁,準備將這個給雲痕,“破九霄”是老道士獨門武功沒經他批准不能傳給外人,黃金頁卻無所謂,雲痕算起來是她半個師弟,卻因爲入門太晚所學不全,雖然武功頂級卻很難巔峰,他的遭際也是她身邊所有朋友中最淪落的,她希望大風留下的東西能夠幫到他。
遠處的腳步聲已經到了近前,是姚迅,先和雲痕說了什麼,隨即奔過來砰砰砰的拍打她洞口的石塊。
孟扶搖一指將石塊推開,問:“怎麼了?”
“島上有瘟疫,我們要趕緊離開……”姚迅跑得氣喘吁吁,“前幾天就有人生了怪病,我們怕打擾你練功沒敢告訴你,今日越發不好,人死了好多……”
孟扶搖皺眉,想起自己剛纔聞見的味道,那是濃厚的死氣,看樣子島上確實不對勁。
“好像不止羅剎島這樣。”雲痕過來道,“扶風海上很多住人的島嶼都有人生病,死了很多人。”
“這些島民互相來往麼?”
“不。”姚迅道,“真正會在各個島停留的反而是海寇們。”
孟扶搖站在那裡思索了一下,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真的是瘟疫麼?大海之上各島散落,距離很遠,哪裡就那麼容易都得同一種病?然而現在把海寇們都找來查問才叫蠢,誰知道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誰知道是否就是維京海盜的問題?
“離羅剎島最近的海岸城池是哪個?”孟扶搖問。
“是蛟城,塔爾的勢力範圍,”姚迅答,“扶風鄂海線,在扶風三族範圍都有涉及。”
“安蛟城,在蛟城重新買最堅固的大船,我要從蛟城出海安絕域海谷。”孟扶搖擡腿就走。
“啊……””姚迅對孟扶搖的決斷反應不過來,“不當海上霸王啦?”
“皇帝我都不當,何況海上霸主?”孟扶搖回首一笑,“海底古國的珍寶,我留下一部分,夠那些海寇過三輩子,叫他們金盆洗手,不要再幹這刀口舔血的營生,找個島好好的享福吧,也算是跟我一場的報答。”
“可惜了維京海寇鼎鼎大名……”姚迅跟在她身後咕噥。
“有沒有鼎鼎大名不要緊,要緊的是要好好活下去。”孟扶搖負手笑,“再跟着我,也許會死得一個不剩。”
她看着天際滾滾而來的濃雲,眼神裡露出和濃雲一般的黝黯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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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風塔爾大光明王朝十年五月末,蛟城海港之內,悄悄停泊了一艘大船,船上下來幾位年輕男子,無聲無息匯入海港碼頭人流之中。
“這個海港人不多啊。”孟扶搖四處看着稀稀落落的人羣,皺皺眉,“我覺得所有碼頭人都很多的。”
姚迅早已自來熟的跑到一邊去打聽,半晌回來,臉上一副被雷劈了的神色。
“怎麼了?”
“還在打仗,很多人都被徵丁了……”姚迅呆滯,“好生混亂的戰局……”
“嗯?”
“原本不是在僵持嘛,塔爾和燒當聯合起來對付發羌,當時你突然失蹤,幫助雅公主的人全部跑光,發羌幾次都險些慘敗,誰知道不知怎的,大瀚皇帝突然說塔爾族聖女非煙無故潛入他家瀚王的長瀚山封地,並進入了長瀚山脈腹地禁區,他視此爲對大瀚的最大侮辱和挑戰,當即對扶風塔爾族宣戰,也不管他大瀚和塔爾族之間隔了一個大宛還隔了一個發羌,直接便揮兵北上,加入了三族混戰……我的天……”
“大宛什麼表示?”
“開放國土借道,並借兵三萬以示助威——因爲瀚王殿下您,也同時是大宛陛下,出兵助威還是小事,關鍵在於這個態度,塔爾現在人心慌亂,好多人都聚集在聖女宮前禮拜求神,希望戰事快些結束,還塔爾安寧。”
孟扶搖默然,心想這都什麼事兒,戰北野找不着自己,乾脆打起羣架了?他雖然性子厲烈,其實卻深諳政治,不像是找不着人便無故遷怒,不惜穿越他國國土開戰的人,他爲什麼找上塔爾族?是爲了幫助珠珠還是其中另外有隱情?非煙真的潛入長瀚封地了?她去那裡幹什麼?而這件事,和在扶風的她的遭遇,有什麼關聯?
這許多疑問糾纏在一起,在她混沌的大腦裡浮沉,擾得她又有些頭痛,她原本因爲燕驚塵之死心有所悟,打算放下在扶風的所有恩怨,也不想報那被害失明失憶之仇,直接買船出海渡越穹蒼,如今打成這樣,當真不管麼?
“他們的主戰場在哪裡?”
“大瀚皇帝已經打散了燒當的兵,匯合發羌和大宛的兵直逼塔爾王城,目前主力離蛟城不遠。”
孟扶搖“嗯”了一聲,坐在一棵樹下吃乾糧,手中拿了一塊脆餅卻沒有吃,慢慢沉思,在去王城和直接離開蛟城去穹蒼之間微微猶豫。
卻突然有東西簌簌的落在她手中餅子上,還有“嗒嗒”的響聲傳來,孟扶搖擡頭一看,見是隻黑色的八哥,正在她頭頂上吃松子,吃得碎屑紛紛,毫不客氣的落在她的餅子上。
元寶大人是一看八哥類動物便怒上心頭,立即躥了出去要飽之以老拳,那八哥拍拍翅膀飛走,飛到另一棵樹上,斜眼看着元寶大人,頭一揚繼續嗒嗒的吃它的松子。
孟扶搖看着好笑,正要召回齜牙咻咻的元寶大人,突然臉色一變。
她手伸在那裡,慢慢轉頭,看那隻啃松子啃得“嗒嗒”直響的八哥。
嗒嗒……
嗒嗒。
孟扶搖站在那裡,聽着那很普通卻在剎那間振聾發聵的聲響,臉色一層層的冷了下來。
果然,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