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們,咱們現在是一根繩子上的螞柞,但螞炸也有螞炸的活法。”孟扶搖閒坐喝茶,瞟下方客位華彥和鳳五,那兩人混在護衛中進了驛宮,正面面相覷的坐在她對面。
“是捱過冬天多活一季,還是直接不蹦不噠就這麼認命,看你們自己。”孟扶搖蹺着二郎腿,眯眼笑,“所以,來吧,把你們知道的內幕統統說出來吧,哪怕是一點點可疑的蛛絲馬跡。”
她臉對着兩人,眼睛卻只斜瞄着華彥,明擺着那句話就是對他說的。
華彥猶豫半晌,臉上神色變幻,似在斟酌一件極其重大的爲難事,孟扶搖也不催他,很有耐心的等,半晌華彥似是下了決心,慢慢站起,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小的錦包,無聲雙手捧過頭頂,向孟扶搖和長孫無極一遞。
孟扶搖看着他那分外肅然尊重的態度,眼一瞄那方明黃錦緞上還有隱隱血跡,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再看包裹着的物事方方正正,那形狀讓她聯想到一些要命的東西,心中咯噔一聲,暗喊:不會吧?
揣着一懷疑問伸手打開,絹布一層層包裹嚴密,最後一層深紅錦緞一掀,白玉無瑕雕刻精美的印章,頂端黃金龍紐威嚴尊貴,印章底四個篆字清晰在目:皇帝御寶。
玉璽!
原來十一皇子不死不休千里追殺華彥,不惜引得驚動孟扶搖,竟然是爲了璇璣玉璽!
果然要命!
那邊鳳五也被這東西驚住,坐在那裡絞扭着手指,不安的搓着腳,連呼吸都亂了。
玉璽,一個國家的最高象徵,生殺予奪至高權力的代表物,多少人爲其生爲其死,爲其丟國棄家烽火不休,正如孟扶搖前世的歷史,一方和氏璧,一尊千年皇朝的傳國玉璽,記載千百年跌宕紛紜的戰亂史,經歷暴虐的秦、崛起的漢、放曠風流的兩晉、紛紜的五胡十六國、再入華豔的南朝,甚至去少數民族突厥遊玩一圈,重回豐滿的唐,直至在斑斕的五代不知所終,從此後帝王無璽,皇權再無真正歷史意義上的正統證明。
可以想見,這方璇璣玉璽一旦出現別有用心者面前,又會引起多大的波瀾!
孟扶搖撫摸着那光滑瑩潤的東西,心中一時竟有些恍惚,璇璣一國國主之印,真正的皇帝之寶,竟然這麼莫名其妙的出現在自已面前。
而華彥,怎麼會有這東西?
“這是陛下交給我妻的。”華彥讀懂她眼中疑問,有點苦澀的道:“二個月前,陛下有天突然召我妻子進宮,當時發生了什麼我並不知道,我妻子回來時神色驚惶,立即點齊王府和公主府的親兵就離開彤城,然後,我們就遭到了追殺,跟隨的親兵家將漸漸死在漫長的逃亡路上,我們也都受了傷,很多次我都覺得我們再也逃不過去,無數次詢問我妻真相,她都含淚搖頭不語,最後我妻在臨近大瀚和璇璣的邊境處中流矢,再也支持不下去,臨去前將這玉璽給了我,叫我往大瀚方向,你的封地逃。”
“她還說了什麼?”
“她說,這東西不能輕易給人,如果你救了我,並答應爲我們報仇,就交給你,請你送回璇璣皇宮交還陛下,陛下會給你相應的回報的。”
“真是奇怪。”孟扶搖挑眉,“你家陛下閒得發瘋了?好端端的將這麼個寶貝給你妻子帶出宮,在外面鬧生鬧死旅遊一圓,害死無數性命,就爲了再讓我送回去?太荒謬!”
“我也不知道……”華彥搖頭,黯然道,“我也想不通……也許這玉璽的來路還是有問題,但無論如何,我妻子已經去了,現在只有去問陛下了,你明天要進宮,這東西,便請託你想辦法還給陛下。”
“你爲什麼不試圖自己去問?甚至試圖利用這玉璽佔據皇位?”孟扶搖皺眉看他,“玉璽這麼重要的東西,你就交給我這個外人?何況我名聲還不甚好。”
“我華家沒有兵權,拿了玉璽又有何用?轉瞬就會被各擁勢力的皇子皇女撕成碎片,而各地手擁重兵的將領又怎麼可能聽我的?這根本不是玉璽,這是殺人害命的刀,沒那個命,拿了只會家破人亡。”華彥深深嘆息一聲,站起身道,“至於爲什麼交給你……”
他默然站着,想起這段日子他跟着紀羽帶領的三千護衛回彤城,一路上親眼見着大瀚王軍的軍紀森嚴訓練有素,信息傳遞細務安排高效精煉,想起紀羽等人和他提起孟扶搖時的近乎崇敬的尊重,想起一路上聽說的那些關於這個惡名在外的女子,那些浴着血色寫着掙扎的舊事。
那些讓他很受震撼的故事。
半晌他道:“我相信你,我相信能令紀將軍那樣的屬下忠心敬服的王者,永遠不會令我失望。”
----------
“好大的一頂高帽子啊……”華彥鳳五走了好遠,孟扶搖還在嘆氣,“連個招呼都沒打就那麼扣上了。”
“上位者看似風光,所揹負的其實遠超常人,你遲早得慢慢適應。”長孫無極和元寶大人在燈下玩猜枚遊戲,抓了骰子在掌心讓元寶大人猜有幾個,元寶大人撅着屁股,試圖從主子指縫裡尋覓出答案,可惜主子手勢如飄風,指縫似鐵桶,啥米也別想瞅着,於是屢屢不中。
元寶大人萬分怨恨,覺得當初選主不淑,怎麼就看上了他呢?
孟扶搖來了興致,一屁股擠過去,道:“耗子別和他玩那個,你就算猜對,他手指一撥還算你錯,你跟我來玩腦筋急轉彎。”
元寶大人瞅她——啥叫腦筋急轉彎?腦筋轉來轉去不會打結麼?
“小明爸爸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大毛,二兒子叫二毛,三兒子叫啥?”
元寶大人捧腹大笑,太簡單了!太簡單了!簡直藐視天機神鼠的無上智慧!
伸出三根爪子,“吱吱!”
孟扶搖問:“三毛?”
元寶大人得意點頭。
孟扶搖捧腹大笑:“哎呀我的元寶啊,假如你爸生你鼠兄弟三個,你大哥叫大寶,你二哥叫二寶,難道你就應該叫三寶?”
元寶大人啪地睜大圓溜溜黑眼珠,目光大亮吱吱連聲,孟扶搖看它那神情不像慚愧倒像興奮,疑問的看向長孫無極,長孫無極翻譯:“它問你怎麼知道他大哥叫大寶。”
孟扶搖:“……”
元寶大人來了興致,纏着孟扶搖要繼續,孟扶搖倒覺得,對這麼低智商的鼠玩腦筋急轉彎實在太不人道了,堅決拒絕,實在纏不過,便問: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猜三個字?”
元寶大人沉思,無解。
“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五個字。”
元寶大人抓耳撓腮,無解。
“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一隻公雞和一隻母雞,這回猜七個字,很簡單的。”
元寶大人咬爪子,苦思冥想而不得。
“笨蛋!還是兩隻雞!”
元寶大人:“!!!”
三言兩語拍死智商不足的某耗子,孟扶搖眼露精光的湊到長孫無極身邊,微笑:“太子殿下智慧天縱,無所不能,不知道區區有個小問題,能否解答?”
長孫無極擡起眼睫瞅她一眼,從她眼神深處讀出“奸險、詭譎、挑釁、陷阱……等等一系列負面感受,卻仍神色不動微笑:“嗯?”
“每個成功男人背後有一個女人,那一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會有什麼?”
長孫無極默然,半晌道:“孟扶搖。”
孟扶搖:“……”
半晌悲憤的道:“不帶這樣的!”
“這個答案有錯麼?”長孫無極無辜的看她,“錯麼?”
“我想說的答案是……”孟扶搖磨牙,“每個失敗的男人背後,有太多的女人……”
長孫無極微笑,垂下眼睫,十分誠懇的道:“好在我只有你一個,看來我註定要成功了。”
損人不成反被損的孟扶搖,在強大的太子殿下面前,再次丟盔棄甲一敗塗地……
半晌孟扶搖悻悻道:“最後一個問題……什麼樣的人騙別人又騙自己?”
長孫無極又笑,不答,慢慢喝茶,孟扶搖似乎也不再等他的答案,眼波笑吟吟的向門外瞟去。
一個人苦笑着邁步進來,道:“我唄。”
那兩人都以一種“你終於肯老實了”的眼光看着他,該人也不以爲恥,坦然的坐了,抖抖袍子,自己給自己倒杯茶,眼珠子轉兩轉,神光乍現,老鷹和狐狸混合的眼神。
“唐易中,唐家小公爺。”孟扶搖笑,“我這個答案是‘騙子’,難得你肯認了。”
鍾易中還是那張漂亮臉蛋上的漂亮笑容,十分純潔的道:“其實也不叫騙嘛,區區一個字都沒撤謊過。”
“真武大會時我和你打過一場。”孟扶搖端詳他的臉,“唐易中唐大俠,哪張臉是你真正的臉?”
“我那絕倫容貌,怎可在真武大會上給凡夫俗子隨意而觀?”唐易中怡然自得的道:“自然現在是真的。”
“你出現在我們身側,目的就是爲了這個吧?”孟扶搖指指桌上玉璽,“你以爲華彥求助於我,玉璽一定給了我,是不?”
“老實說,他當初沒給你我才奇怪。”唐易中攤手,“沒有玉璽的誘惑力你就肯幫人,肯接下那個燙手山芋?孟王爺你真的是個奇葩。”
“你以爲人都像你那般功利自私?”孟扶搖嗤之以鼻,“不知道大王我光風霽月高風亮節人品一流風采無雙世所敬慕高山仰止嗎……”
她滔滔不絕,長孫無極掉頭,元寶大人捂臉,羞於與之爲伍……
唐易中偏偏還面帶仰慕的聽着,目光發亮不住擊節而嘆,當真一副神往之狀,聽完了才道:“啊……原來如此!”
孟扶搖住口,看一眼這個從當初真武大會匆匆一面便留下深刻印象的妙人,無可奈何狠狠一拍他腦袋,道:“說正經吧!”
“是這樣的。”唐易中坐近了點,正色道:“區區實無惡意,本意就是爲了尋回玉璽,爲此不惜自鎖功力孤身出現以取信兩位,而區區也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未曾對兩位有任何傷害。”
“你敢麼?”孟扶搖斜睨他,“你真要動一動,早拍你成灰。”
“其實區區雖然接近兩位,卻也不確定,要找的是不是玉璽。”唐易中忽然道。
“什麼意思?”
“陛下不見臣子久矣。甚至無人能進永昌殿。”唐易中難得的有了憂色,“這是很反常的事情,爲此我動用了我在宮中的暗線,他告訴我,永昌殿侍應之人越來越少,他也進不去,隱約感覺到,陛下的行動似乎被困了。”
“被困?”孟扶搖愕然,“他一國之主,誰能困他?”
“不知。”唐易中沉吟半晌方答,言語中似有些猶豫,“我那暗線有次趁人不備溜進寢殿,聽得陛下夢中囈語,不住重複‘阿六……找回來……’”
“陛下口中的阿六,是排行第六的六皇女,華彥駙馬的妻子。”唐易中解釋,“很明顯,什麼東西給六皇女帶走了,陛下着急要找回,聯想到之後的六皇女被追殺,十一皇子不惜派殺手追出國境的急躁動作,我便想到,丟掉的肯定是很重要的東西,比如玉璽,而且知道的人很少,大概只有十一皇子無意中得知,所以也只有他鋌而走險試圖對你們下手,要不然的話,你們這一路會更熱鬧。”
“不止吧。”孟扶搖冷笑,“沒見那個假冒的混賬嗎?”
“那個是……”唐易中皺眉道,“倒不像是那些皇子皇女能請得動的人,璇璣這些皇子皇女,我還是很清楚的,陛下子女養多了,防備心一直很重,制衡之術也從未停止,他們不像有這個實力。”
“玉衡!”孟扶搖細白的牙齒咬進下脣,提到這個人她什麼戲謔玩笑都掃蕩得一乾二淨,要問全世界有誰是她最想宰也必須宰的,那就這個傢伙,如果不是他,自已怎麼會險受侮辱?怎麼會和長孫無極生分?怎麼會逼得長孫無極險些走火,更間接造成李家滅門自己墮入兩難,險些送命?
“如果真是他的話,倒是個麻煩事。”唐易中若有所思,“我捫璇璣皇室以前有個秘而不宣的說法……也許可以去查查看。”
孟扶搖斜瞟着他,也不問,半晌道:“就算你家皇帝丟了東西,你湊什麼熱鬧,不惜自鎖功力冒險來找?”
“陛下晚年倦政,朝政混亂,軍事經濟一蹶不振,皇子皇女忙於爭位,朝中衆臣忙於站隊,我璇璣國事,積弊已深。”唐易中這回當真嚴肅了,“陛下也確實沉痾已久,不久於人世,這般混論境況下,新主立誰,何止是陛下一人之事?實是關係我璇璣千萬百姓,關係我璇璣滿朝文武,關係我璇璣國運,又豈是匹夫可以卸責?”
“敢情是顧炎武第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孟扶搖這下側肅然起敬,結果還沒來得及再表揚幾句,那傢伙又嘻嘻一笑,道:“萬一輪上個不是東西的,繼位後清除異己,我們這些臣子的榮華富貴,到哪去找?”
孟扶搖“呸”一聲,懶得理他,唐易中卻瞟着她道:“這一路來,我本有些事想不通,如今卻突然若有所悟,隱約猜出了一些……哈哈。”他站起身,道:“我回去了,以後有什麼事,兩位儘管驅策,至於玉璽……太子和孟王什麼時候覺得合適歸還,再還吧。”
他就那麼拍拍衣襟,十分隨意瀟灑的出去了,從頭到尾,對玉璽看都沒看一眼,孟扶搖瞠目結舌的看着這位小公爺離開,半晌怔怔道:“他跟着我不就是爲了玉璽麼?爲什麼現在又不管了?”
長孫無極瞟了一眼那黃緞包,眉頭微微一皺,半晌嘆息道:“有些事……終是避不過的……”
----------
第二日,永昌殿璇璣帝后會晤無極太子及大瀚孟王。
在孟扶搖的強勢要求下,蟄居宮中已經數月不見人的璇璣皇帝終於破例接見兩位大國貴客,永昌殿關閉多日的殿門層層開啓,重重遮擋陽光的厚重垂簾被挽起,原本驅趕出的太監宮人再次執拂悄聲躡足的站立兩側充場面,等待着隨時被使喚,再在用完後再次被趕出永昌殿。
唯一剩下的屏障,是御座前的一層紗幕,影影綽綽,將人影攝了個朦朧。
日頭轉過高高的隔扇,灑在高曠森涼的永昌殿前一丈之地,伴隨着玉階上悠長的唱名聲,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各自帶着無極和大瀚的臣屬在太監引領下進門。
厚厚的精織地毯將人的足音淹沒無聲,大殿內原本在等候的諸在職皇子皇女及大臣齊齊立起,永昌殿首領太監恭謹的迎上來,一個躬躬到底:“請殿下及孟王稍候,陛下馬上駕臨。”
長孫無極和孟扶搖點點頭,這個場合不宜再坐在一起,兩人各坐一邊,相視一笑。
這一笑笑得陪同的大臣們心都拎了一拎,生怕這兩個在這場合也會出什麼幺蛾子。
偌大的殿中,衆臣屏息相侯,一聲咳嗽都不聞,又等了一陣,紗幕後才傳來渾濁的嗆咳聲,拖沓滯緩的腳步聲,屬於有年紀的人才有的沉重嘶啞喘息聲,以及環佩叮噹之聲,內殿裡隱隱約約轉出兩個人來,看得出是一男一女,女子走在外側,峨髫華冠,衣履富麗,十二層千鸞繡袍在深紅地毯上拖曳出沙沙微響,日光透過淡淡紗幕,映出她微揚下頜挺直背脊的側影,也映出她攙扶的龍袍男子,虛弱而微微佝僂,一邊走一邊不住咳嗽。
兩人一高昂一彎腰,女子下垂的衣袖搭在男子臂上,看起來不像皇后攙着皇帝,倒像皇后正由太監服侍着,搭臂款款而來。
孟扶搖立刻不厚道的笑了。
老牛吃嫩草的後果,真的是很慘烈的啊……
孟扶搖這麼一笑,璇璣衆臣立即明媚的憂傷了。
陛下原本哪裡是這樣?堂堂一個美男子,年紀不輕依舊風采不減,實實在在的壯年英偉之貌,也就近半年纔開始衰老,但也沒成這樣,怎麼兩個月不見外臣,連腰都直不起來了?
老夫少妻,美色伐身啊……
紗幕後璇璣皇后攙扶着皇帝坐下來,孟扶搖原以爲她要坐到旁邊的一個側座去,不想她頭一揚,雙手優雅的在膝蓋上交握一搭,竟然就在皇帝身邊,御座之上擠坐下來了。
璇璣衆臣失色——以前皇后雖跋扈,但也從沒有真正參與過政事,陛下這個還是把得準的,任她在後宮鬧騰,前廷不得干涉,如今這是怎麼了?在無極大瀚貴賓之前,任由皇后擠坐御座?這這這這……這豈不成天下笑柄?陛下病糊塗了?
擡眼瞅瞅上頭的孟大王,果然,孟大王再次絲毫不給面子的笑了。
不僅笑,還開了口,不僅開口,還一開口就是個勁爆的。
“咦,璇璣什麼時候,有兩位帝王了?都說天無雙日國無二主,如今可算是看了稀奇了。”
長孫無極微笑側顧臉色鐵青的璇璣禮部尚書:“還請尚書大人給個章程,我等好斟酌禮節。”
按照七國皇族慣例,參拜帝王和參拜皇后禮節不一,以長孫無極和孟扶搖身份,對璇璣皇帝應欠身,璇璣皇帝應受禮之後還禮,但是對璇璣皇后,只應平禮,如今這御座一擠,禮字上頭自然便不好辦了。
禮部尚書瞄一眼紗幕後傲然端坐的皇后和不發一言的皇帝,一時也不知道怎生安排,例來國禮都事先定好改動不得,如今皇后來這一出,該怎麼辦?
眼看着紗幕裡頭不動,紗幕外頭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也都不動,局面僵持尷尬卻無法解決,額頭上頓時滿滿沁出汗來。
孟扶搖泰然自若坐着,無聊的剔着手指甲,一點也沒感覺到壓力——上頭皇后十分不安分,冷而厲的目光不住從紗幕裡劍似的穿出來,在她身上掃了一圈又一圈,如果那目光可以化爲猛獸,大抵早就撲上來咬了。
於是孟扶搖後知後覺若有所悟的想到,貌似,眼前這位是長孫無極的前丈人和前丈母孃?貌似,現在的局勢是退婚的女婿帶着新女朋友到丈人門前來炫耀?
哎呀呀實在太過分了!難怪人家腎上腺激素飆升,坐那裡明明沒動,滿頭珠翠都在發聲。
щшш.тт kán.c○
孟扶搖自然是不承認她是某某人的女朋友的,但是貌似她不能阻止人家那麼認爲,而且照目前太子殿下盯她盯那麼緊的狀態來看,大概全五洲大陸皇族都那麼認爲。
據說不僅這麼認爲,還版本衆多稀奇古怪,西風樓喝酒時她就隱約聽見兩個璇璣官員咬耳朵,大意是奇怪她孟大王到底是誰的女朋友,爲什麼身邊是無極太子,卻做了大瀚的王?爲什麼做了大瀚的王,還能毫無顧忌的去做軒轅的國師?其間經過人腦的無窮想象,延伸出無數個關於無極大瀚軒轅三角戀多角戀悲情戀花心戀版本,她孟扶搖也在這些花色繁多的版本中,正式榮膺五洲大陸最花心運氣最好最有男人緣的緋聞女主角……
唉……丈母孃看前女婿,兩眼淚汪汪,丈母孃看前女婿女朋友,兩爪藍汪汪……
她這裡想得一臉陰笑眉飛色舞,底下璇璣衆臣尷尬得一塌糊塗,不是所有人都能如長孫無極和孟扶搖一般具有強大的抗尷尬能力,這種場合生生坐那裡不動,璇璣衆臣眼見兩人不行禮,連帶無極大瀚屬臣也不起身,這在往常這種場合中是再沒有過的事,等於未將璇璣放在眼底,然而卻又確實是璇璣亂禮在先,只得默然不語。
璇璣皇子皇女們也都在,坐在第一位的大皇女第一個耐不得,眉毛一挑便要說話,不想卻接着對面九皇女的目光,那女子極其輕微的搖頭,大皇女偏頭一看上方,無聲冷笑,不做聲。
十皇女,十一皇子和十二皇子坐在一起,都是皇后子女,神情也很一致,斜睨着長孫無極和孟扶搖,大有以目光製造壓迫的意思,孟扶搖對此視若不見,倒是對大皇女身側那個溫潤平靜的男子多看了兩眼——這人自始至終目光平視,極有定力,這個情形璇璣衆人多少都有些壓力,唯有他喜怒不驚,波瀾不起。
看那位次,是寧妃的三皇子?獨生皇子,最勢單力孤的一個,卻又因本身才華和母族勢力雄厚而絲毫不讓,看這模樣,也不是個善茬。
孟扶搖這邊好整以暇將璇璣皇子皇女觀摩個遍,那邊低低騷動裡,皇后終於開口。
“有什麼好斟酌的?”紗幕後皇后冷笑,有些尖銳的聲音在空闊的大殿裡清晰的迴盪,“本宮與陛下夫妻敵體,如何當不得他們這些小輩一拜?”
她端然坐着,寧肯日後被朝臣御史彈劾攻擊也不打算讓上一步,今日一定要那兩個囂張小輩以國禮對她拜一拜,好歹出一口心中惡氣。
孟扶搖眉頭微微一揚,她不算笨嘛,竟然知道拿出輩分來壓他們一頭,如果論輩分不論國禮,拜她卻也是說得通的。
可惜孟扶搖拜頭豬都不會拜她,她就是沒來由的討厭這個女人。
“成。”孟扶搖微笑,在璇璣衆臣大出長氣的聲音中慢悠悠道,“皇后娘娘賢德寬宏,敦親睦下,七國揚名,本王亦仰慕已久,這一拜,是絕對當得的。”
上頭立即傳出一聲帶着怒意的冷哼,璇璣皇后再自我感覺良好,也知道自己的名聲絕不可能是什麼“賢德寬宏”,孟扶搖這是在明褒實貶來了。
“只是國家也是敵體,國禮向無輩分之說,”孟扶搖笑,“真要論起國家輩分,哎呀,貌似無極建國較璇璣早?這算不算國家輩分高?難道太子殿下還要受您一禮?哎呀使不得,使不得!”
璇璣衆臣泥塑木雕似的木然聽着,早知道孟王沒那麼好說話的,皇后娘娘既然主動接下這個燙手黑心山芋,那就她自已吞吧。
孟扶搖根本懶得和她囉嗦,很直接的拍拍手:
“皇后娘娘如果真的那麼想論輩分,想太子殿下和小王給您施上那麼一禮,那還是先回您的後宮再說吧。”
“小輩放肆!”皇后霍然站起,鳳袍一排,她身側一個爲她打扇的宮女生生被她推下階,撞在臺階下頭破血流,卻一聲也不敢哭叫,血流滿面的被訓練有素的永昌殿太監急急拖下。
孟扶搖看得目光一閃——這個惡婦!看這跋扈兇厲,璇璣皇宮裡該有多少冤魂葬送在她手中?
鳳旋卻突然開了口。
“皇后……我的藥呢……”
老人的嘶啞聲音顫顫迴盪在大殿上方,皇后怔了怔,下意識道:“在後殿裡……”一回身卻發現鳳旋已經向後一撤,整個身子窩在了御座裡,將御座擠得滿滿,已經沒有了她可以坐的位置。
她又怔一怔,這一刻頓時明白丈夫是在用保留她臉面的方式趕她下座離開,這時候順水推舟自然最好,可是這個予取予求數十年未吃過虧的女人,卻又不甘這一刻的落於下風,更不甘丈夫的“偏心”,她僵立在那裡,寬大海鸞平金鳳袍下的手指絞扭在一起,琺琅藍寶甲套相互碰撞,在寂靜的大殿裡發出嚓嚓的聲響。
然後她突然,擡頭對屏風後後殿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裡,似有纖細身影一閃。
孟扶搖突然躥了起來!
就在璇璣皇后猶豫擡頭的那一刻,她懶洋洋的姿態突然變成了叢林的飛豹,一道急光般從座位上射出,在空曠安靜大殿中射出白色閃電一抹,撲向御座!
滿殿譁然,座中不乏會武功人士,紛紛躍起試圖攔截,卻突然都覺得暗勁疊涌,在大殿前方形成漩渦般的氣流,浪一般無聲無息打過來,讓過一波還有一波,等他們好容易都躲過,孟扶搖已經越過了殿前。
她撲向紗幕,紗幕前金甲武士金槍一攔,孟扶搖看也不看,一擡腳金槍飛出燦亮的弧線,越過大殿奪奪釘在雕龍畫鳳的華麗藻井上,那顫動猶自未休,她已經冷笑着穿入紗幕,直奔九龍屏風之後。
“出來!”
孟扶搖看也不看御座上面露驚嚇之色的老人和神色惶然的華服女子,五指一探直抓屏風背後。
卻抓了個空。
屏風後空蕩蕩,哪裡還有人影?
孟扶搖怔了怔,她全力撲過來時何其迅速?全天下能超過她身法的人還能有幾個?當真就那麼一眨眼的時間,人就不見了!
她不甘心的在殿中掃視一圈,後殿就是一榻一幾,一樣鋪着地毯落足無聲,四壁重重垂簾,孟扶搖的目光在那些靜靜垂下的垂簾中掠過,有心想過去一一掀開,然而她知道,已經不可能了。
璇璣皇子皇女及衆臣全部趕了上來,連同大批的御林侍衛。
“孟王!你想刺駕嗎?”怒喝的是大皇女。
“孟王……你忒也失禮!”宰相大人抖着手指對空氣猛戳,一雷“閣下此等行爲喪心病狂令人髮指堂堂大國王侯怎可放肆如此”的神情。
“還請孟王給出解釋!”義憤填膺的是十二皇子。
羣情奮涌口沫橫飛,人羣擁擁的擠上來,卻都遙隔一丈之外,用手指頭和唾沫,來表達對彪悍無恥失禮可惡偏偏又實力強大令人不敢接近的孟大王的憎惡。
十一皇子十分經典的代表國家和百官做出了總結性的以下聲明:
“你的行爲嚴重傷害了璇璣人民的感情!”
“我們對此表示強烈的譴責!”
卻有人突然撥開人羣,平靜的走上來,走到孟扶搖面前,先令侍衛退下,又親自扶起早已被孝子賢孫們忘記的受驚倒在御座中的皇帝,順手還扶了一把以爲要被攻擊軟在那裡的皇后,讓這兩人不失態的坐好,這才向孟扶搖長揖一禮,款款道:“想必我璇璣安排不周,以致孟王激怒,本王在此致歉,只是父皇病重,不堪驚嚇,還請孟王向陛下解釋清楚,以安病者之心。”
漂亮!
孟扶搖眯起眼睛,打量着對面不疾不徐的三皇子,真是不負虛名,一番舉動有禮有節有孝有義無私無畏,一番話更是兩面開脫兩面討好處處開光,實在要比其他皇子明顯高出幾個檔次!
“沒那回事,”孟扶搖微笑,拖長聲音慢悠悠道:“你璇璣治安良好風景優美禮儀周全帝后雍容衆皇子女風采非凡,我一個下國粗人見了只有仰慕的份,哪裡會有什麼激怒之舉。”
她誠懇的笑着,伸出負在背後的手,將手中拎着的東西在衆臣面前晃啊晃。
“小王不過是發現了一隻老鼠而已。”
元寶大人垂頭伸爪,合作的在孟扶搖掌中作死鼠狀。
“啊——老鼠!”皇后還沒看清楚孟扶搖手中那坨,聽見一個“鼠”字,立時尖叫一聲花容煞白後退一步。
“看,皇后受驚了吧?”孟扶搖在衆臣嫌惡的目光中將“死鼠”塞進柚子中,毫不意外的攤手,“我就知道皇后娘娘會害怕的。”
“你們說,”孟扶搖慷慨激昂地,“當我發現一隻萬惡的老鼠突然溜進尊貴的璇璣御座,溜進屏風背後,意圖驚擾雍容華貴的皇帝皇后,使最懂禮儀的璇璣帝后在友邦來客衆目睽睽之下失齊——我怎麼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我怎麼能忍得住不出手,將這該死的、偷偷摸摸躲在屏風背後的、見不得人的老鼠,揪出來!捏死!宰掉!分屍!挫骨揚灰!拋進大海!……”
璇璣皇子皇女和衆臣呆呆仰頭看着口沫橫飛青面獠牙滿眼仇恨頭毛根根豎起的孟大王爲——什麼要對一隻老鼠這麼殘忍?孟大王上輩子和鼠有仇嗎?
只有三皇子和九皇女神色不變,兩人都微笑欠身,一個由衷讚揚:“孟王宅心仁厚!”一個更好,撫掌大嘆滿面感激:“多謝孟王仗義出手,解救我陛下皇后於危難之中!”
孟扶搖還禮:“份所應當,客氣客氣。”
唔,看來三皇子比通透練達的九皇女還高一個段數——因爲他皮更厚。
“我好累啊……”孟扶搖“抹汗”,斜瞟一眼御座上一直用混沌的眼光打量她的鳳旋,“小王前段時間受了些小傷,至今未愈,這一出手便休力不支,唔……”她搖搖晃晃,看見一個凳子便立即坐下來,拼命捶腿,眼見着“體虛氣弱,一步也走不得”了。
滿殿人等嘴角抽搐——剛纔你衝出去的時候,神完氣足殺氣騰騰,兇猛悍然鷹隼不及,一身橫練外家功力的金甲衛士連你一招都接不了,哪來的“體力不支,體虛氣弱”?
肚子裡腹誹,嘴上卻一句也不敢多說,說多了,難保這位名列十強者的九霄大人,當場便要和自己“練練把式”。
反正現在大傢伙都看出來了,這天底下的事只有這位孟王不想做的,沒有她不敢做不好意思做的。
“那便請太子和孟王今夜暫歇宮中吧。”三皇子從鳳旋那裡接收到首肯的目光,最先心領神會,“其實若不是怕兩位不習慣,父皇本就想邀請兩位駐駕宮中的。”
住一晚已經很夠了,住多了會長紅斑狼瘡的,孟扶搖皮笑肉不笑,用眼神表示了對三皇子的讚賞:“多謝陛下體諒,多謝三皇子……”
“不成!”
皇后突然站起身,厲聲道:“本宮不同意!”
她氣得渾身發抖,指着孟扶搖道:“這個人……這個低賤女子……怎麼配踏足我璇璣皇宮!”
璇璣衆臣齊齊黑了臉,怒目瞪着皇后——您還嫌國事不夠亂!竟然當堂說出這種話來!
“本王遊歷各國,也有一些日子了。”孟扶搖不生氣,背對她,負手仰首向天,十分惆悵的道,“一直覺得各國雖好,但太中規中矩,沒個性、沒驚喜、沒有令人眼前一亮五體投地的張揚妖豔銷魂氣質,比如什麼牝雞司晨啊,越俎代庖啊……”
“請皇后娘娘回宮!”一個御史終於忍不住,上前一步對璇璣皇后一躬,“朝堂正殿,陛下專決,您的朝堂,在後宮!”
孟扶搖笑眯眯的看着這個大膽傢伙,不錯,不錯,是個難得的有骨氣的忠臣,我就說嘛,璇璣皇后這種極品,後宮跋扈也就罷了,朝臣怎麼可能忍得下?
“請娘娘回宮!”璇璣朝臣齊齊一躬,聲音低沉而冷淡,匯成一道漩渦般的氣流,在大殿內隆隆回響。
皇后向來不得人緣,也就是鳳旋護着,又一直未曾干涉朝廷政事,饒是如此,御史還經常諫言鳳旋廢后,只不過鳳旋不肯罷了,今日大殿之上屢屢挑釁衝突,衆臣雖知孟扶搖不是好東西,但總想着息事寧人不要授人以柄,當真惹出禍亂,大家都沒好日子過,眼見着皇后在這裡,遲早要衝突開來,不如趕緊請走她,反正大家都有份,法不責衆,皇后也奈何不得。
皇后確實奈何不得,羣臣齊諫,便是鳳旋也得聽取,何況是她?她憤然立着,鳳冠上華光閃爍的珍珠珠光晃動,倒映她鬱怒憎恨的眼神,半晌恨恨一拂袖,霍然回身走開。
“娘娘起駕——”
孟扶搖含笑揮揮柚子,恭送。
管你願意還是不願意,就算你們璇璣朝臣不諫走皇后,老孃今晚都一定要住在這裡。
一定要搞清楚那見鬼的影子,是誰!
==========
敵體:指彼此地位相等,無上下尊卑之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