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孫無極輕輕靠過來,在一牀豐盈瀲灩的月色裡,靠上孟扶搖頰邊肌膚,他的呼吸拂在孟扶搖鬢邊,素來溫涼的人也似突然生了熱度,那熱度自血液裡奔涌而出,瞬間如火卷着了她。
孟扶搖那般騰騰的熱着,在熱裡又生着絲絲的涼,就像人在火堆中跨過手中卻握着沁涼入心的冷玉,冰火兩重天裡模模糊糊的想,今晚……今晚……他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麼?
長孫無極的手指像一縷風,挽着月色光華落於她頸項,往上移一寸是紅脣嬌豔,往下移一寸是半敞衣襟,往上只是調情,往下便是實質進展,孟扶搖拎着一顆心,不知道是涼是熱還是痛的在等,覺得自己那顆心,似也在他手指向上還是向下移動間顫顫悠悠,像是飛起的瓦石打了個優美的水漂兒,驚得一輪月色在水中飄飄浮浮的蕩。
船身卻突然震了震。
隱約聽得有人驚呼,竟然似鐵成的聲氣。
孟扶搖眼睛霍然大睜,長孫無極已經悠悠一聲嘆息起身,低低道:“由來好夢難圓……”一轉身掠了出去,掠到門邊時笑道:“當真點着你穴道用強?”指風一彈解了她穴道,又道:“你且歇着吧,我去看看。”
孟扶搖看他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慢慢坐起身,抱着腿想心思,她的手背靠在臉頰上,感覺到那裡肌膚火熱,這個時候她也不想出去被人看見這一頰春色,無聲嘆息着慢慢躺下來,又覺得胸腹間疼痛突起,這回不同往常,痛得兇猛,一絲絲一縷縷撕着扯着拽着五臟六腑,像是一團黑色的火猛烈燒灼着血管經脈,炙得人呼吸艱難神智模糊,孟扶搖咬着嘴脣調動真氣拼命壓制,出了一身又一身冷汗,暗罵長孫無極個混賬精蟲上腦,害她孟大王又要平白受罪。
迷迷糊糊間覺得艙門一開,有人飄了進來,孟扶搖勉強睜眼一看是長孫無極,冷哼一聲道:“什麼事?”
長孫無極道:“沒事,剛纔過一道灣,船伕沒處理好險些撞上山壁。”
孟扶搖“嗯”了一聲,蜷縮成一團等那兇猛的一陣子過去,感覺到長孫無極過來,在她身側躺下,極其自然的將她攬在懷中,輕輕的撫她的背脊。
他還是那般溫存柔和的手勢,呼吸微細,攬着她的肩手勢輕輕,月光朦朦朧朧照進來,淡若煙絮,裹在那層煙絮裡的他,也似真似幻,一縷清光般令人慾圖追尋而又難以捉摸。
孟扶搖無力推拒,心中模模糊糊的昏暗難明,卻隱約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她昏昏沉沉的思考着,感覺到長孫無極的手指再次落上她襟口。
孟扶搖這下有些惱了,勉強使力將他手一推,道:“你當真要害死我麼?”
“怎麼會是害死你?”長孫無極輕笑,一翻身覆了上來便去解她腰帶,自己也已衣衫半解露出肌膚如玉,“陰陽交合,向來滋陰養氣最益女子,我怎捨得不疼你?“
孟扶搖聽着這話,突覺心中一層層的涼了下來,像是那些字眼都暗藏着棱角森然的冰,一字字磨得她心間出血,這樣的話……這樣的事……他怎麼出得口?做得出?
她睜開眼,有些模糊的視覺勾勒出逆光的人影,這個風華絕代的男子,一路相陪走來的柔情蜜意,千絲情網,那般深長而又無所不在的慢慢網她,難道都只爲了這一刻的奪她童貞?
身上的人,手指輕快卻又不容抗拒的一一解開她的衣衫,水上特別涼的風從裸露的肌膚上掠過,那涼意浸入心底,孟扶搖眼底漸漸旋出晶瑩的淚光。
她一生從未受此大辱!
頭頂之人卻輕而讚歎的笑一聲,似在讚揚眼前女子的美好和純淨,隨即牀板吱嘎一響,男子身體沉沉壓下來,本就疼痛欲裂的胸肺之間呼吸被窒,越發激涌將爆,此時童貞不保尚且不待言,性命不保卻在須臾之間,孟扶搖到得這一刻反而鎮靜下來,模糊的意識漸漸清醒了些——事已至此,急也無用,乾脆不去管身上發生了什麼,閉目深深的吸氣,努力將體內被毒力逼散的真氣點點滴滴慢慢聚攏。
她深深吸氣。
然後突然如被雷劈!
氣息!
她想起來了!
這個人……這個人……這個人什麼都是長孫無極,但是,他不香!
長孫無極獨有的異香,她還從未在除他之外的任何人身上聞見過!
他不是無極!
孟扶搖腦中轟然一聲,這一霎電光急影,腦子裡瞬間閃過無數念頭——長孫無極哪裡去了?這個人又是怎麼在極短時間內冒充到這般程度的?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又是哪裡來的?
最可怕的一個念頭剛剛浮出來便讓她渾身發冷如墮冰窟——長孫無極怎麼可能讓人在他眼皮子底下冒充他坦然出現,他……他是不是出事了?
孟扶搖的心跳如奔馬,身子卻立刻僵了那麼一僵。
便是這一霎的無聲驚心身子那麼一僵,身上人便已察覺,低笑道:“好個靈醒的女子!”這句話時聲音已經回覆本來,聽起來幼細如女子,但是孟扶搖知道,絕不是女子。
他身上所有的性徵,都是男人的。
目光上揚,對進一雙和長孫無極一模一樣的眼眸,那眼眸裡的神情卻是陌生的,充滿戲謔和浪蕩,還有一絲驚異和不耐煩。
驚異於孟扶搖眼眸,身處如此狼狽不利境地,依舊冷靜清亮,燦然如日,那般華光璀璨的射過來,每一道目光都鋒利似刀。
他怔了怔,只是這麼一怔間,便聽見孟扶搖低聲一喝:
“滾!”
喝聲出熱血出,孟扶搖口一張一口逼出的毒血噴了他滿頭滿臉,趁他眼前一紅剎那屈膝,一膝便頂向男子下身,那人輕笑讓過,孟扶搖一側身又是一肘,角度刁鑽狠毒逼得他又是一讓,一讓間孟扶搖躍起擡手一拉,已經拉下了兩艙之間的活板。
活板拉攏,合起的最後一霎看見男子驚異讚賞的眼神,孟扶搖手指一扣,死死扣住板壁,擡手摸索着將衣服勉強扣好,倚着板壁喘幾口氣,一番憤怒衝散情慾,鎖情之毒瞬間消散許多,她掙扎着站起來,一把拔出“弒天”就要去拉板壁。
還沒拉起忽聽得隔壁風聲微響,接着便是衣袂帶風忽然轉烈,“啪”一聲似是對掌聲響,聲音不高整個船卻都晃了晃,隨即一聲幼細如女子的笑聲忽然遠去,然後板壁突然一拉,一個人飛快的伸手拉她,微涼的手掌,惶急的神情。
孟扶搖一看那臉下意識的“弒天”一豎,一刀便劈了過去,那人疾聲道:“扶搖,是我!”
孟扶搖一刀逼停,戛然而止在對方身前,猛烈刀風掠得她長髮分開,眼神華光厲烈。
身前人一反平常淡定神情,眼神惶急中隱隱憤怒,擡眼一掠她未及扣好的衣衫露出如雪肌膚,腰帶明顯也鬆鬆垮垮,衣衫血染卻又不知道是誰的血,一瞬間目光烈火一閃,那火光燦然一爆,耀得室中也似亮了亮,孟扶搖從未見過長孫無極這種眼神,着了火的刀鋒一般鋒銳疼痛,一剎那竟然抓着刀怔住了。
對面長孫無極卻已不靠近她,跪在牀上緩緩縮手,雙手成拳抵在他那半邊牀的牀單之上,慢慢垂下眼,半晌低低道:“扶搖……對不起……”
孟扶搖手又是抖了抖,她沒見過長孫無極這樣的神情,也沒聽過長孫無極道歉——他永遠沒有道歉的必要,因爲他幾乎就沒有錯過。
然而今夜,一念之差,甚至也許並不是一念之差,他也許只是想像以前那樣,佔她點小便宜,點她穴道趁她睡着給她推宮活血,卻突然出了這個不可思議的岔子,她鎖情被引動,他被調開,若不是她拼命自救,大錯便已鑄成。
錯……誰有錯?男女相處,發乎於情,他不是個君子,喜歡她便有追求之舉,但向來記着她的鎖情之危,從不欲蹈她於危險之境,而她自己也一直謹記心防,那許多次都維持靈臺清明,卻在今夜失神亂心。
或者,錯的還是她吧,輕浮失控,沉溺柔情,想好了要做不染塵埃的五洲大陸過客,卻不能自控的陷身他人心網。
她的心理不年輕,然而身體卻是十八九歲的少女之身,思春年紀,精力充沛,直覺的貪戀那些內心喜歡的溫暖和溫柔,要這具青春萌動的身體不斷抗拒來自他的誘惑,實在難能,一旦意志出現一絲鬆動,她遲早都會一步步滑入錯亂之淵。
孟扶搖咬着嘴脣,又想了想先前那混賬到底進行到了什麼程度,她先前摒棄雜念專心調動真氣,剎那間關閉了外界感知,而兩世處子也使她對於某些事只知概念不知真實感受,要說痛,她鎖情發作哪裡不痛?至於流血……那是沒有,但是那不代表沒有接觸!
想到這個孟扶搖便覺得要崩潰,清白身體,怎可被陌生男人輕薄玷污?
她轟隆一聲,擡手就再次拉下板壁,手中“弒天”一劃,無聲無息將板牀切成兩半,又轟隆轟隆的將牀拖到艙房那一面,離隔壁遠遠。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隔壁毫無動靜,長孫無極也沒有再試圖拉下扳壁,孟扶搖此刻心情糟糕透頂,討厭這船討厭那莫名見鬼男人討厭五洲大陸討厭眼前看見的所有一切,當然,最討厭自己!
是她不夠堅決耽於沉溺纔會出現這見鬼的事,從今以後她要做石頭一塊!
她騰騰爬上牀,被子矇頭一蓋,將自己真的裹成石頭一塊,月光從小舷窗里正正照上那團石頭,一動不動,亙古僵硬。
月光慢慢的移過去,移到隔壁舷窗之內,長孫無極靠着板壁,靜靜坐在被割裂的剩下半邊牀上,亦凝成含傷於內,默痛在心的化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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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那夜那個“長孫無極”搞了那麼一出之後,孟扶搖和正版長孫無極就陷入了尷尬期,當晚孟扶搖埋頭做鴕鳥,連隔壁的元寶大人撓開門都被她碰的一聲關上門差點撞扁了塌鼻子,之後孟扶搖身周氣溫下降二十度,見者辟易噤若寒蟬,沙丁魚們已經不需要任何威脅便自動的跳進罐頭,倒省了鐵成不少力氣。
對於孟扶搖來說,不存在遷怒誰,只是懊惱憤怒自己的無用以及對於那件事極其噁心排斥所帶來的低氣壓情緒,對於長孫無極來說,則難免自責一生裡萬事在握,卻在這樣一件事上出了險些讓自己後悔一生的岔子,其間還有一份難以出口的憤怒,這憤怒陌生而刺心,他過往二十六年歲月再沒經受過,一貫的沉穩平衡被打破,連長孫無極都失了往日從容的笑意。
孟扶搖和長孫無極自然沒放棄對那混賬進行追查,但是當晚除了那些漕幫幫衆便是沒有武功的廚子船伕,人多卻又沒有明顯目標,孟扶搖懶得去一個個試有沒有高深武功——就那晚交手的情況來看,此人牛叉得很,她孟扶搖都不是對手,真要掩飾武功,根本看不出。
到得現在,孟扶搖和長孫無極都隱約知道這人大概是誰——當一個人縱橫天下三十年,所見之人不知凡幾,卻連他是男是女都沒有人知道的話,這個人的神秘和善於僞裝,自然是天下第一。
所以與其花功夫慢慢去查他以什麼身份潛伏在船上,現在還在不在船中,還不如等他再次繼續。
那晚救的那個孩子也查問過,鐵成第一時間就去開了他的艙門,那孩子靜靜睡着毫無動靜,直到第二天才醒過來,說自己是下游昌縣漁民家的孩子,家裡交不出護船費,便賣了他給漕幫幫主打雜,籤的是生死契,從此後死活不論,今年漕幫行船諸事不利,又遭朝廷打壓,幫中便商議着舉行廢止數十年的活祭,在奴婢中抽籤,他正好倒黴抽中。
這孩子還處於變聲期,又出語遲鈍,雜七雜八的講了許久纔講清楚,孟扶搖聽着,也沒聽出什麼破綻來,便命人打發他回家。
船行一晝夜,在廣成縣靠岸,孟扶搖揣着一團邪火,心中充滿對整個璇璣皇族的痛恨,拎着漕幫那個副幫主大踏步上岸,她一路上目不斜視,長孫無極沉默着跟在她身後,鐵成摸不着頭腦不知道這兩人一夜過來怎麼就天翻地覆,卻也樂見其成高高興興隨着。
孟扶搖拎着人,雄糾糾氣昂昂直奔城外九嶺山綠林聚會地,她今天就是來搶盟主的,不管得罪她的那個是不是鳳淨睿,她都要給他找點岔子!
聚會地是在一個隱秘的半山腰的平臺上,幾人還沒走到地點,突聽上頭喧譁聲響,隨即有紛紛怒罵之聲。
“什麼玩意!夾七纏八的!”
“滾出去!”
“莫不是個朝廷派來的奸細?”
“搜身!”
半晌聽得砰砰乓乓幾響,一人哎喲連聲,大叫:“都是男人,摸什麼摸!”
過了一會又叫:“區區不過前來遊山誤入此地,衝撞各位賠了禮便是……你們……好生無禮!”
過一會叫:“區區生氣了!”
再過一會又叫:“區區真的生氣了!”
撕擄之聲愈烈,夾雜鬨笑之聲,一人輕蔑的道:“讀書人!”
“扔出去!”
“啪”一聲一道影手一閃,一個白影子骨碌碌滾出來,直直砸向走在最前面的孟扶搖和鐵成。
鐵成袖手——他家主子好動,肯定會接的。
孟扶搖擡手——一巴掌就把那影子給煽了出去。
男人!
只穿內衣的男人!
白皮膚只穿內衣的男人!
連犯孟大王三大忌!
孟扶搖滿心厭惡將之煽飛,目不斜視大踏步走過去,直直踩在那個哎呀喂喲的傢伙身上,讓也不讓的跨過。
元寶大人從長孫無極懷中鑽出來,含着爪子抖抖索索,看來主子要它及時轉移陣地是正確的,孟大王現在對男性生物過敏!
那人踩在孟扶搖腳下,大叫:“骨頭斷了!”
孟扶搖順手砸下一錠金子。
“醫藥費!”
醫藥費砸在肋骨上啪的一聲——這回好像真斷了……
那人痛得絲絲吸氣,抓着那錠金子便砸出去:“區區真的真的生氣了!”
鐵成低頭看看那張還有點娃娃氣的漂亮臉兒,皺眉罵一聲:“繡花枕頭。”再次鄙視的跨過去。
長孫無極乾脆就沒看腳底,那一大坨就混若無物的被扔下……
轉過山道便是那個平臺,一大羣形形色色衣着各異的漢子們正聚在一起吵得不可開交,看見孟扶搖幾人進來都停了嘴詫然看過來,有人皺眉道:“又什麼人亂闖,打出去!”
立即有人反脣相譏:“黑煞牛老大,好像你還沒坐上這盟主之位吧?咋就自說自話的命令上了?”
那牛老大牛眼一瞪:“手下敗將,有臉說話?”
那人漲得臉通紅,脖子一梗,道:“你不也是白山舵總舵主的手下敗將?你有臉?”
轟然一聲又吵了起來,大抵就是誰是誰的手下敗將再延伸到誰和誰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發生某些友好深度接觸最後上升到對那些友好接觸過的媽媽姐姐姨媽奶奶的人體器官的富有民間藝術性和想象擬人化的精彩形容……
“閉嘴!”
一聲大喝驚得所有人霍然回首,這纔想起新一波的盟主之爭一起,把剛纔的那幾個闖入者又忘記了,當即有人大吼:“你什麼玩意,有你大呼小叫的?”
“我?”孟扶搖指指自己鼻子,將那漕幫哥幫主往地下一頓,“你們新盟主!”
滿山坳裡靜了一靜,隨即爆發出響徹雲霄的大笑,這些刀頭舔血的粗莽漢子們連罵都懶得罵了,看稀奇似的看着這個清清瘦瘦的少年——孟扶搖一向不在人多的地方以真面目示人,面具又戴起來了。
“我來教你們這一盤散沙烏合之衆怎麼和朝廷對抗,怎麼在朝廷擠壓之下獲取更多的生存空間。”孟扶搖彷彿沒聽見那些鬨笑聲,大馬金刀的在一塊山石上坐下,“在此之前,我先教教你們什麼是對盟主的規矩。”
她對着那個白山舵主,那個牛老大招招手,道:“來,來捱揍。”
白山舵主看起來倒是個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並不參與粗漢子們的污言穢語,一直面帶不屑之色坐在一邊,此時也矜持的笑一笑,道:“小子狂妄,容你多活一刻,牛幫主,還是你去教訓,教訓吧。”
那牛老大對他倒是服氣,嗡聲嗡氣應了一句,提着兩把特製的厚重朴刀上前來,他雙腿粗短青筋畢露,一個腳印便是一道深坑,看出來外家功夫不錯,底盤功夫也好。
刀光一揚,白光灼眼,牛老大咧開一嘴大牙,喝聲如雷:“那小子,來捱揍!”
“啪!”
“揍”字尾音未落,滿地裡突然蹦出白花花的大牙,大牙在黑色石頭地面上珠子似的亂蹦,蹦出無數驚訝駭然的目光和突如其來的靜默。
長孫無極懷裡剛剛探頭的元寶大人霍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偶滴大牙……
“學我一個字,一顆牙!”孟扶搖好像根本就沒動過,繼續冷笑着坐在石頭上,“三顆!自己記着!”
隨即她聽見深深呼吸之聲,一轉頭,卻見那呼聲最高的白山總舵主正慢慢起身,禪撣乾乾淨淨的青衫,一步步向她行過來。
孟扶搖眼光一瞥,倒有了幾分讚賞,這位舵主倒是個高手,單是那幾步步法,便渾然天成無懈可擊,比橫練功夫雖好內力卻不足的牛老大強許多。
不過對她來說,還是不夠看。
白山總舵主原本沒將她放在眼底,經過牛老大那一巴掌,現在對她也很警惕,不過依舊認爲,剛纔那一下只是牛老大太大意,以及孟扶搖身法特別快一點而已,不給她近身的機會,不就成了?
他腰間一抽,一道灰色影子無聲彈捲開來,用的居然是長鞭,那鞭長得超過一般鞭身,人站得遠遠,長鞭已經到了孟扶搖面門,四面風聲烈烈,鞭尖卻靜若深水利鋒一線,直逼孟扶搖雙眼。
孟扶搖一伸手,看起來也不快,然而那玉般的手一捉便捉住了貫注真力精鋼一般的鞭梢。
然後她手腕一振一彈,鞭身上立即波浪一般起了韻律奇異的震動,那震動逐浪躍波,震得白山總舵主手指一軟,鞭柄已經脫手,孟扶搖抓住軟下的鞭梢,手指一抖整個長達一丈的長鞭抖得筆直,當胸對他一搗。
白山舵舵主立即噴着鮮血栽出去,栽入惶然迎上的人羣。
孟扶搖將鞭子一扔,淡淡道:“別浪費時間,一起上。”
於是也就一起上了。
於是噼噼啪啪的很快地上就躺一堆了。
一刻鐘後孟扶搖站起身,伸個懶腰,道:“總體水準不高,單兵作戰能力不強,也就搞個人海戰術了。”
她對着手下敗將們伸手:“令牌。”
衆人齊齊扭頭看白山總舵主,那人悶聲不吭遞上。
綠林中人,沒政壇中人那麼多花花腸子,認打服輸,誰拳頭重誰就老大,江湖習氣越濃的地方,反而越好管束。
孟扶搖讓鐵成統計了一下這裡的瓢把子,有十八位之多,所統領的幫會大大小小,大的數千人,小的數百人,分佈北境各地,勢力上和長天幫都有距離,但是,蟻多咬死象嘛。
何況孟扶搖還驚喜的發現,十八家之中居然還有個教流會。
所謂教流會,就是三教九流,其實專指下九流,是爲那些走江湖唱戲吹鼓娼妓馬戲剃頭搓背賣雜貨配種之類的操賤役者所設的幫會,這些人常受欺凌,比尋常人更需要保護,手頭上也有活錢,交起會費來乾脆利落,所以算是個有錢的幫會,但是在這樣的場合,卻毫無地位縮在一邊,每個人經過時都要賞口唾沫。
孟扶搖打圓場:“哎呀不要歧視底層勞動人民嘛。”
有人憤憤:“這些人連拍花子都收,喪盡天良!”
被罵的人腦袋夾到褲襠裡,孟扶搖把人家褲襠裡的腦袋拔出來問:“拍花子?”
拍花子就是人販子,掌心裡塗了密藥,向對方肩上臉上一拍,便得乖乖跟了走,這是連三教九流都入不了的最下賤無恥行業,綠林好漢們連和他們坐在一起都覺得髒了屁股,一個個怒目而視,這些人卻抓着不知道從哪偷來的拜帖硬要參加,抱着拜帖縮在一邊寧可被吐幾口吐沫也要死賴着。
孟扶搖想了想,招手喚他們那個臉上有個大痣,痣上還有三根長毛的會主,那人喜出望外的過來,問了幾句才知道,十一皇子掃黃打黑,聲勢轟轟烈烈,但是和黑社會又那麼不清不楚,那麼抓到的人從哪裡來?自然是其他各家沒給他交保護費的幫會,以及三教九流這些根基單薄無依無靠的江湖浪人,這些人才是真正被逼得無處生存的喪家之犬,無奈之下才想着靠上哪棵大樹博個生存機會。
孟扶搖蹲在那裡,嘆氣:“都是可憐人啊……”
底下會長淚奔,拼命給孟扶搖塞錢:“盟主您好歹算我們一個。”
孟扶搖樂了,這丫好,第一個喊盟主,還喊得這麼嘎嘣脆,她猥瑣的笑,拍拍手站起來,道:“俺既做了這個盟主,不會讓你們白喊一聲,從現在開始,你們給我做三件事,做好了,從此後顧無憂。”
她不聽底下那一羣嗡嗡驚詫議論之聲,大聲道:“第一,教流會派出最優秀的拍花子,娼妓,剃頭匠搓背工乃至小偷,總之我不管你們派出誰,給我想盡一切辦法接近十一皇子手下隨員,探聽清楚哪些人和哪些幫會有具體勾結,要具體到每個幫會的派系。”
“第二,名單搞出來後交給白山總舵主,然後所有幫會每家選武功最高的幫衆,專殺十一皇子手下隨員,來多少殺多少,殺的時候選對方落單時辰,故意留下各家幫會的印記,記住,要交叉下手——甲隨員和乙幫會有聯繫,丙隨員和丁幫會關係不錯,戍隨員和己幫會打得火熱,那麼殺甲的時候留丙的標誌,殺丙的時候留已的標誌……你的,明白?”
她問白山總舵主,對方若有所悟,沉吟點頭,問:“相同幫會的不同派系,是不是也可以利用?”
孟扶搖讚賞的看他一眼,道:“孺子可教。”
白山總舵主苦笑着被孺子教,又問:“爲什麼要對隨員下手?剿匪不是十一皇子統領的嗎?”
“難道你想去暗殺十一皇子?”孟扶搖笑,“這個時候他防備必嚴,但是他那些書辦隨員身邊可能跟上護衛侍衛?殺十一皇子不容易,殺幾個隨員不難吧?”
“至於爲什麼要殺隨員。”孟扶搖攤手,“你們以爲王爺很閒嗎?以爲領導都親自做事嗎?十一皇子清剿北境綠林,以他尊貴身份,他可能親自出面和各大幫會綠林首腦洽談招安或私下協議?要知道,領導是用來畫圈圈的,辦實事的纔是隨員,而這些隨員,必然因爲利益驅使,和各大欲待討要朝廷出身的幫會互相勾連,隨員和隨員相互之間,因爲利益之爭也必然面和心不合,這個時候用甲的關係戶殺了丙,丙的關係戶殺了乙,回頭查起來,有的有宿仇,有的說不定是好友……你們想想,會是怎樣的一團混亂牽扯不清?”
衆人沉默聽着,雖是粗莽漢子文化不高,但是慢慢也砸摸出滋味來,眼晴都漸漸亮了。
“當人死得太多太離奇,十一皇子和北地綠林之間目前維持的平衡和友好關係就會被打破,無論是十一皇子的隨員這邊,還是蒙受嫌疑的北地綠林那邊,相互之間都要揣測懷疑,十一皇子這邊,會懷疑北地綠林心懷叵測,北地綠林則會疑心十一皇子另有算盤……要知道,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一旦蒙上陰影,便會向着更壞的方向走……”
孟扶搖說到這裡,滔滔不絕的詞鋒突然打了個頓,心中莫名其妙那麼一沉,她下意識擡起眼,便看見對面一直默然不語的長孫無極正緩緩擡眼,深邃如海的眼神沉沉罩向她,那眼神看得她心中一緊,不自然的掉轉目光,隨即便覺得意興索然,也不想和這些人說太多了,簡單的道:“當隨員死得太多,璇璣朝廷也會有動作的……當然這個就不必說給你們聽了。”
“閣下何人?”白山總舵主靜靜凝視孟扶搖,眼神閃爍,“你的計策固然好,但是要我們怎麼信你?”
“怎麼信?”孟扶搖笑一笑,“你覺得以我的武功,有必要費這麼大事來騙你們嗎?”
衆人默然,孟扶搖一撒手扔出個雪白的東西,交到白山總舵主的手裡,道:“有些事是需要錢和人來做後盾的,這個給你們,拿到任何一家名叫廣德的藥堂,你們也知道的,廣德藥堂全天下都有,向他們要錢要人要吃要喝都成,只是不許亂要,用完了派人送到彤城,在城牆根下埋了,我會派人去取。”
白山舵總舵主應了,將那鑲玉腰帶小心收起,孟扶搖又叮囑一句,道:“搞壞了搞丟了,我殺你會家。”
她小氣兮兮的看白山舵總舵主更加小心的收好腰帶,很隨意的微笑道:“其實我在十一皇子那邊也有暗線……”
衆人驚喜的“啊”了一聲,目光灼灼的看她。
孟扶搖又道:“我聽說十一皇子最近許諾,誰將你們聚會的內容報上來,賞誰六品武職銜……”
衆人又是“啊”的一聲,“啊”聲未畢,孟扶搖突然一聲大笑,伸手閃電般一抓!
“就是你!”
她笑聲裡夾雜一人一聲驚叫,隨即黑影一閃,似乎什麼東西被扔了出來,滴溜溜的旋在半空即將降落,衆人還沒看清是什麼物事,長孫無極突然目光一閃,衣袖一拂軟如絲網,將那東西一把兜在袖中,那東西在他袖中柔不着力的滾啊滾,再被他十分隨意卻也十分小心的輕輕一振,寸草不驚的直入旁邊一個深谷。
隨即便聽“轟”一聲巨響,震得地面都晃了晃,半晌,有騰騰的黑色煙雲從深谷裡竄上來,在平臺上空積起小小一朵黑紅色的雲,空氣裡瞬間蔓延開嗆鼻的火藥硝煙氣味,和那灰黑霧氣攪合在一起,將平臺上原本明朗的日色都遮沒幾分。
巨型雷彈!
又一陣驚呼聲起,很明顯,這個東西就是爲他們所準備的,平臺地方就這麼大,只要對人堆裡一砸,有兩個死一雙,有十二個死一打,大羅金仙也逃不掉。
煙霧漸漸散盡,現出孟扶搖身形,她手下緊緊扣着一個瘦小男子的咽喉,有人憤聲大叫:“那不是飛鴻會的副會主?”
“原來是個奸細!”
羣情憤涌,問候內容再次上升到媽媽姐姐妹妹姨媽的重要部位,此次問候有了直接對象,於是該副會主連祖奶奶都被從墳裡扒出來和諸位好漢做了n次肉體深層次親密接觸。
那個瘦小男子還在意圖求生,掙扎大叫:“不是,不是!冤枉!冤枉!”
孟扶搖笑吟吟一舉他的手,手指間還有雷彈的黑色粉末,這個時代火器水準一般,火槍不過就是個鳥槍套個長簡子,雷彈外表粗糙,難免會沾在手上。
“不是奸細我說我在十一皇子那裡有暗線你緊張做毛?不是奸細我說有六品武職你激動做毛?”孟扶搖一甩手,將這傢伙扔給白山總舵主,“這就是我要做的第三件事,人多了難免良莠不齊,你們這次聚會肯定有奸細,現在我給你們揪出來,以後做事,知道要小心了?”
白山舵總舵主默默點頭,心悅誠服的退後一步以示尊敬,孟扶搖拍拍手,道:“那就這樣吧,各幹各的事去,不要試圖找我,我有時間有必要會派人聯繫你們。”
她大步從人羣中走過,來得乾脆去得也乾脆,衆人沉默着讓開一條路,有點迷惘卻更多敬佩的看着這個空降來的盟主大人,武功極高,計謀嫺熟,隨隨便便就是一肚子他們死也想不到的詭計,隨隨便便就救了他們的命,卻不知道爲什麼會突然從天而降,插上這麼一腳。
衆人雖然都是粗漢子,卻也知道,有種人居高臨下掌握全局,睥睨風雲將萬事踩在腳底,不是他們可以仰望靠近,只管聽着便好。
孟扶搖在璇璣北地綠林漢子尊崇的目光中漠然走過,看看天色已經昏黃,層雲涌動暮色四合,皺皺眉心道今日看樣子要露宿山間,轉頭看看長孫無極,有心想說句話,突然卻覺得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她嘆息一聲,繼續默然走在前面。
元寶大人討好的奔上來,蹲上孟扶搖的肩,孟扶搖擡手把它拂掉,元寶大人再爬,孟扶搖再拂,元寶大人繼續爬,孟扶搖惱了,一擡手,從山壁下扯了幾根野山蔥,交給再次爬上來的元寶大人抱着。
元寶大人愕然擡爪,乖乖抱着。
孟扶搖又尋了尋,找了幾根辣姜花,有生薑味道的根,也交給元寶大人抱着。
元寶大人想……我要聽話,聽話的元寶可以拉回那頭犟牛,於是繼續乖乖抱着。
孟扶搖又掏口袋,尋出一小把鹽,繼續交給元寶大人。
元寶大人抱不住了……人家肚子好大,能抱的東西有限,只好用嘴叼着。
這樣叮叮哐哐步履維艱的走了一小段路,山道邊有個林子,孟扶搖道:“今晚下山也沒有宿處,不如住這裡。”
於是鐵成立即很勤快的揀柴燒火,其間元寶大人一直抱着那蔥那姜那鹽。
火堆燃起,孟扶搖從鐵成的包袱裡找出兩塊麪餅,示意元寶大人過來。
元寶大人以爲要給它吃,顛顛的過去。
孟扶搖抓住它,喃喃道:“大抵也就個肯德基雞腿大……”將那兩塊麪餅一合,將抱着野蔥生薑的元寶大人裹在中間,扯了根草一捆,樹枝一穿,火上一架。
……
正抓着包袱的鐵成手一鬆,包袱掉地下,他怔怔的望着孟扶搖,問:“主子你要幹嘛——”
“烤漢堡。”孟扶搖轉動樹枝漠然答。
終於反應過來發生什麼事的元寶大人發出淒厲的呼救和慘叫——
長孫無極伸出手,將“元寶漢堡”從火上解救下來——其實離火還遠得很,兩塊厚麪餅夾着元寶大人連根毛都沒烤焦,但是這件事本身所包含的惡劣性質令元寶大人魂飛魄散,敢情那混賬讓自己抱蔥是爲了做漢堡來着!
元寶大人抱住長孫無極哭得肝腸寸斷淚飛頓作傾盆雨——啊啊啊主子元寶大人我實在不敢再幫你再幫就不是做漢堡直接做熱狗了你自求多福自力更生好自爲之……
長孫無極輕輕拍着它,對着火光默然不語,一人一鼠孤零零的相擁坐着,面對着某人冰山般巋然不動的冷屁股……
半晌某人搖晃着冷屁股,道:“我去揀柴,火頭不熱。”不待鐵成阻止便走了出去。
走不到多遠,突然踢到了一大坨。
該一大坨好死不死的躺在路中央,被孟扶搖踩着一聲大叫,嚷:“你又踩!區區真的真的真的真的生氣了!”
孟扶搖彎下身,一腳踩上他娃娃氣的漂亮的臉,慢吞吞擦了擦鞋底,道:“不妨更生氣一點。”
她冷冷的瞟着那個狼狽的傢伙,一眼看出這人有武功而且武功不低,只是好像受了傷,真氣被鎖臉色蒼白,不過那張臉可着實討人喜歡,眉目如畫,年輕得有些稚氣,那稚氣裡卻也生出清圓皎潔的風華,正太似的引人犯罪,便是以孟扶搖暫時對男性的惡劣觀感來看,也隱隱生出好感,不過她依舊毫不客氣,擦完左邊擦右邊,堅決讓眉目如畫變成眉目如泥。
擦完靴子,她滿意了,正準備再次從人家身上跨過去,突然嗅見一陣難聞的腥風,四面裡樹木撲簌簌搖動,隨即鑽出無數黑影來,四周腥氣更濃,鼻息咻咻,而半人高處亮起無數綠瑩瑩的粼光。
隨即聽見長孫無極匆匆奔來的聲音,道:“扶搖小心,狼羣!”
“長毛的東西——”
一聲炸破夜空的尖叫驚得孟扶搖汗毛一炸驚得羣狼齊齊一退,那一坨突然從地上爬起,驚怖欲絕的、眼淚紛飛的、眉目如泥的,撞入孟扶搖懷中,一把鑽進去不動了。
“區區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