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轉回身來,遙遙回望她,晚霞如許,在蒼翠山林之巔剪出他挺秀算貴的剪影。
孟扶搖立即開始渾身瘙癢——她摸頭髮摸衣服摸眉毛做盡小動作……
那人撥馬走近,含笑看她一不自在就會做小動作的習慣,輕輕掂了掂掌心白鹿,笑道:“中原之鹿,唯皇后有權逐之。”雙手一舉,做將白鹿雙手奉上狀。
孟扶搖頭皮一炸,立即從雞凍狀態中迅速回歸本位,想起面前這位有毒,而且八成挾怨而來,自己如果不想被人攻城掠地直取中軍主帥的話,速速撤退是正經。
“中原之鹿,宜入釜鼎共烹之。”孟扶搖諂笑,開始後退,“煩請太子剝皮,區區去找柴來。”
她腳底抹油就想溜,對面那人擡擡手,一陣樹枝斷裂聲響,她身後立即唰唰落下無數斷枝,飛快堆了一層,將她退路擋得死死。
“柴在此處,不勞皇后娘娘移步。”該人笑得淡定尊貴,一擺手,“您請隨意揀選。”
孟扶搖唏噓:“此柴粗如豬腰,高似大象,完全可以拿去做承明殿抱廈之樑,拿來烤鹿着實可惜了的。”
“能爲皇后娘娘親手所撿,親自點燃,烤得白鹿入娘娘之腹,此木三生有幸,勝於爲宮廷殿樑。”長孫無極正色答:“無論如何,撿了的總比扔了的好。”
“……”
雙關!某人又玩雙關,誰被扔了?明明是他扔了她好不好?爲毛每次惡人先告狀的都是他?爲毛每次怨婦狀的都是他?爲毛每次和他小別重逢心虛的那個都是她?
孟扶搖憤怒,叉腰,仰頭,憤然長嘯:“我!!!”
長孫無極含笑看她,眼眸溫潤如玉。
“——去撿柴……”
孟扶搖灰溜溜的跳下馬,還沒彎身,眼前突然一暗,下一瞬已經被納入久別的溫暖的懷抱中。
那人氣息還是那般異香隱隱,卻又似乎濃郁了些,香氣中又帶了點如雪似玉的涼,像一塊久沉冰海之底的龍涎香,不動聲色的華貴沁人,而他的懷抱卻又是熱的,如三春暖陽,一室明亮的黃。
孟扶搖嘆息一聲,扒住了他的肩,靜靜靠在他肩上,默默不語。
聽得他道:“你什麼時候可以乖一點?”
孟扶搖恬不知恥的答:“我什麼時候都很乖。”
長孫無極無奈的笑了笑,輕輕抵着她額頭,突然又覺得觸感不真實,一伸手便扒了她面具,才滿意的抵額磨蹭。
他的額抵在她的額,彼此都感覺到對方肌膚的細膩滑潤,絲緞般觸感直入心底,長長的睫毛掃過眉梢,癢癢的讓人想笑,卻又不想驚破這一刻難得的溫馨和寧靜,兩人各自都閉了眼,靜默不動,只聽得隱約鼻息相聞,或是冬日黃昏的風從林梢掠過,將遠處尋找孟扶搖的喧鬧之聲帶來,或是更遠處,哪裡的歸巢的倦鳥,啞啞而歡喜的叫着,叫亮這晚霞的豔光。
良久孟扶搖閉着眼,把了把他的肩骨,埋怨的道:“這小身板怎麼搞的,好像又薄了?你師傅餓你飯了嗎?”
“何止餓飯呢?”長孫無極輕笑,“還罰跪,還捱打……”
“真的?”孟扶搖霍然睜眼,眼神驚惶。
“騙你呢,你真是越活越笨。”長孫無極指尖在她張開的脣上輕輕刷過,無限戀棧的流連,“你看我像是會被罰跪的人嗎?”
“也是哦。”孟扶搖舒一口氣,笑起來,真是的,這人撒謊不打草稿的,害她白白心跳,也不想想,像他這麼狡猾腹黑又天縱英才的,哪家師尊不捧在掌心裡呵護着指望他發揚光大本門,怎麼可能捨得動他一根指頭。
她瞪長孫無極,“騙我!咒你下載文件永遠只到百分之九十九!”
長孫無極微笑,也不問她的怪話什麼意思,只輕輕撫摸她,揉亂她本來就散開的發。
孟扶搖也只象徵性瞪一下,總覺得他眼神裡有些東西有點怪異,卻又說不清爲什麼,有點悶悶的,突然覺得袖子裡某東西在拼命拱,這纔想起黑兔子版元寶大人。
呃……堅決不能給長孫無極看見元寶大人現在的模樣!
讓寵物的原主人看見寵物被摧殘那是不道德的!
孟扶搖將元寶大人塞啊塞,元寶大人在袖子裡拱啊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長孫無極突然道:“換個地方。”
“啊?”
孟扶搖還沒反應過來,哧溜一聲元寶大人從她領口裡鑽了出來,抱着她脖子回頭對長孫無極媚態橫生的回眸一笑。
孟扶搖冷汗滴滴的摸了摸自己內袍……某個被教唆犯罪的傢伙已經咬了一個大洞的說……
傾國傾城的元寶大人蹲在孟扶搖肩上,張開雙爪黑毛迎風飄揚,其姿勢很泰坦尼克,表情很萊溫斯基。
長孫無極瞅着自己面貌全非的愛寵,半晌道:“我從來不知道你和黑珍珠原來是雙胞胎。”
元寶大人崩潰——這是它有生以來獲得的最悲慘的評語……
孟扶搖訕笑,將含着兩泡控訴眼淚的愛寵雙手奉還:“那個……你說不能顯示它本來能力的,所以我給它易了容……”
長孫無極嘆息:“易得實在巧奪天工令人髮指。”
元寶大人悲憤的四處找水……誰告訴它天生適合黑色的?說它黑毛的效果和黑珍珠簡直不好比,那就是個竈膛裡鑽出來的燒火丫頭,而它,天生就是該爲黑色存在的,既有黑夜的魅惑又有純真的高貴,既風情又純潔,既蘿莉又御姐,以其冰清玉潔的氣質和妖媚性感的身材,將黑色的神秘、高貴、誘惑、體現得淋漓盡致……
孟扶搖毫無愧色的看着元寶大人洗冷水澡去,探頭向山下張了張,“咦”了一聲道:“那羣蠢豬,到現在還找不着我?哎呀,怎麼往那個方向去了?”
長孫無極攬了她,在樹葉堆上舒舒服服坐下來,道:“這麼希望趕緊回去?做皇后很有癮?”
“鬼才喜歡。”孟扶搖嗤之以鼻,“全天下最無聊的活計。”
“給你先預演一下也好。”長孫無極若有所思,“只是可憐了軒轅的嬪妃們。”
孟扶搖哈的一笑,躺在樹葉堆上,雙臂枕在頭下,懶懶道:“與其花那許多心思鬥來鬥去,不如多學點求生技能,我那是爲她們好。”
“你茶毒了一國嬪妃也就夠了。”長孫無極在身側細心的找了找,採了一枚草葉,閒閒編着,手指靈巧的翻飛,“將來我不會給你有機會再荼毒別人。”
孟扶搖怔了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說,如果立她爲後,六宮再無嬪妃給她荼毒?
孟扶搖想了一想,覺得這是個好遙遠好虛幻的諾言,還是當沒聽見的好。
長孫無極卻突然側過身來,溫柔卻又毫不客氣的伸手摘掉了她的代表身份的金鳳銜珠耳環——作爲皇后,不戴耳環是說不過去的,孟扶搖十分富有犧牲精神的穿了耳洞,別的首飾她一般都會取下不戴,耳環卻懶得上上下下,如今便招了某些人的眼了。
取下耳環,孟扶搖以爲長孫無極會將那東西交她收起,誰知道他手指一彈,價值連城的寶珠耳環在半空劃過一道紅色弧線,便被他不知道彈到了哪個角落,孟扶搖搶救不及,連呼:“可惜!可惜!尋常百姓十年伙食費!”
長孫無極挑眉笑了笑,懶懶道:“本太子手工耳環,纔是真正價值連城。”一側身輕輕捉住她耳垂,孟扶搖只覺得他手勢輕俏,似在將什麼東西穿過她耳洞,柔軟的細細葉片拂着她耳垂,簌簌的癢,她笑,道:“什麼醜東西。”
長孫無極攤開掌心,潔白掌心裡另外還有一個小小的葉片“耳環”,嫩綠色的柔韌的莖環成圓潤的一圈,末端留着三枚成排的淡綠芽尖,芽尖一片比另一片更大些,但最大的也不過珍珠般大,每枚翠玉般的芽尖之上,用更細的針尖扎出繁複精美的花紋,陽光淡淡透過來,柔嫩葉片閃着碎金般的光澤,簡單中別有高貴絢麗之美,芽尖之下,被那靈巧的手指微微剔出一道捲曲的須,形狀長度都一模一樣,弧度優美的蜷在芽尖之下,在風中顫顫可憐。
莖環嫩綠,芽尖淡綠,觸鬚月白,渾然一體的漸變色彩,精巧自然的設計造型,巧奪天工的手工和心思。
孟扶搖“呃”的一聲,心道眼前的這個人還是人嗎?活着就是爲了打擊人的自信心的,爲毛連這種細緻手工都天賦異稟,一枚普通莖葉做出來的耳環能讓前世那些頂級珠寶設計大師羞愧而死。
確實是真正的價值連城,相比之下,那個華貴的金鳳銜珠完全該扔……
孟扶搖盯着那完全純天然卻寶光閃耀的耳環,有點不忍心將這麼可愛的東西戴到自己耳朵上蹂躪,擡手要取下來,長孫無極卻笑着,側身過去,將那枚樹葉耳環也給她戴上。
他睡在孟扶搖右側,給她戴左側耳環,大半個身子傾過她身前,烏髮瀉落,拂在孟扶搖頰上,孟扶搖又嗅見那雲煙微雪的香氣,隨即便覺得脣上一熱,給她戴好耳環的長孫無極轉回身時,脣擦過了她的脣。
只是那剎那一觸,孟扶搖顫了顫,長孫無極已含笑捧着她的臉,細細端詳那一對耳環,道:“這纔是最適合你的顏色和花樣。”
孟扶搖皺皺鼻子,笑:“自戀狂,小氣鬼,好歹富有一國,也不送我個金的珠的玉的。”
長孫無極將臉埋在她頸窩,低低道:“只送你獨一無二。”
孟扶搖默然,心想幾個月不見,某人說情話的功力蹭蹭見漲,小李飛刀例不虛發,她只有做上官金虹一敗塗地,又擡手摸摸那耳環,觸手柔細感覺直入心底,不知道哪裡便拂了春風蕩了春柳,驚起大球小珠的漣漪。
她肅然摸着長孫無極的發,嘆息道:“娃可憐,缺乏朋友愛,娘娘我犧牲則個……”
長孫無極低低笑起來,一翻身覆上來,道:“那便犧牲到底罷!”
孟扶搖骨碌碌滾開去:“師太,老衲抵死不從。”
長孫無極眉一挑:“莫非道士比貧尼美貌?”
孟扶搖哈哈一笑,心想太子日理萬機的,竟然也能記住她說給元寶聽的葷笑話,一轉眼看見溼淋淋的元寶大人蹲在地上怨念的看着她,良心發現將之揣在懷裡,準備人肉烘乾,長孫無極一伸手接過來,道:“我來。”
孟扶搖坐起,又看看山下,疑惑的道:“怪哉,咋越追越遠了?”
長孫無極慢條斯理梳理元寶大人的毛,漫不經心答:“御苑是在靈珠山上闢出的一塊禁地,尋常百姓自然是進不來的,也知道不能進的,但是某些在京君王啊使節啊出門打獵遊玩山水,無意中撞了進來也是有可能的。”
孟扶搖眨眨眼睛,恍然大悟:“戰北野?”
長孫無極微笑:“還有那著名的小跟屁蟲。”
“珠珠也來了?”孟扶搖開心,“一羣臭皮匠又聚上了。”
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瞪他:“是不是你又玩什麼花招了?比如將找我的人引到戰北野那裡,正好抽出空來擄我?”
長孫無極微笑着不予否認,探頭向遠處看了看,道:“大瀚帝君也不笨嘛,他把人又引到雅蘭珠那裡去了。”
孟扶搖撫額:“可憐的珠珠……”
“你怎麼就不可憐我?”長孫無極攬着她嘆息,“自從遇見你,我的人生便只剩下了馬不停蹄。”
孟扶搖推他:“回無極去吧,你好久沒回無極了。”
“我回去過了。”長孫無極淡淡道:“先回無極,再奔軒轅,抱歉,扶搖,我的責任無法完全拋下。”
“有什麼該道歉的?”孟扶搖坦然答:“家國,同樣是你的責任,懂得承擔責任的男人,纔是真男人。”
長孫無極微笑凝視着她,近乎嘆息般的道:“扶搖,你有時候真是太好太好,好得讓我驕傲又害怕……”
驕傲這樣的曠朗女子,天生就該放她飛接受世人仰慕,卻又害怕她飛的太高太遠,讓更多的人不能自禁的追逐。
孟扶搖只是微笑着,想,這世上沒有真正完美的人,有的只是因相互投契而覺得分外完美的心意。
“走吧,人快來了。”她推長孫無極,“你既然來了,應該知道我想做什麼,想不想幫,願不願意幫,都隨便你,宗越不是戰北野,他報仇奪位對無極到底會產生什麼影響我無法預料,所以,請你以政客的眼光來處理軒轅,而不要因爲我有任何顧忌。”
“我知道。”長孫無極啄啄她額頭,起身,“記住我就在昆京,在你身邊。”
孟扶搖笑了笑,坐在地上看他起身策馬離去,濃密樹蔭漏下金光萬點,回眸的男子眼神深情爍然如金,孟扶搖一直注視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黃昏的嵐氣裡,慢慢擡手取下了那對樹葉耳環,仔細對着夕陽看那樹葉上的字。
微雕,真正的微雕,孟扶搖凝足目力,纔看清楚左邊三片葉片刻着:孟扶搖。
右邊三片葉片:元昭詡。
孟扶搖在黃昏的光影裡淡淡笑着,珍重的將樹葉耳環握在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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軒轅侍衛們找到皇后時,皇后正蹲在樹林子裡揮刀剝鹿皮。
看見汗滴滴的侍衛們找過來,該皇后抹一把汗,舉着血淋淋的刀子道:“此鹿甚好,今晚大家有肉吃。”
軒轅旻隨後帶着一堆妃子趕來,孟扶搖立即奉上一盆鹿血,送到牛皮糖似的粘在軒轅旻身邊的賢妃面前:“鹿血最是補氣養顏,賢妃也喝點?”
高貴尊榮的賢妃娘娘望見那血淋淋一盆,再看看臉上濺着血點兒咧着白森森牙齒的孟扶搖,二話不說眼晴一翻暈過去了。
這回是真暈了。
孟扶搖又示意其他妃子,除了唐怡光和簡雪喝了點,其餘都避之唯恐不及,孟扶搖道:“賢妃身子不好,玉妃你帳篷和她挨着,就拜託你多照應。
簡雪趕緊應了,親自伺候着賢妃下去。
軒轅旻鞭子一指前方,興致勃勃道:“皇后,聽說這靈珠山深處有異獸,剛纔那白鹿便是其中之一,你是北地大家出身,騎術箭法據說都不錯,可有興趣和聯比上一比?”
“有何不敢?”孟扶搖揚眉,“三個時辰!誰獵物多誰勝!”
“好!”軒轅旻難得豪氣沖天,回身吩咐侍衛,“都不許跟來,只讓小安春梅隨着,朕要和皇后公平決戰!”
侍衛們猶豫着,軒轅旻已經一馬當先飛奔出去,孟扶搖跟着,兩人馳馬極快,很快甩下侍衛,孟扶搖一撥馬頭湊近軒轅旻,道:“怎麼?”
“軒轅晟要下手了!”軒轅旻笑意森寒,“朕聽說,他不知從哪搞來了一個方子,他家小妾懷孕了。”
“啊?”孟扶搖愕然,她是聽軒轅旻說過,軒轅晟的生殖能力早已被宗越暗中給弄沒了,現在他家小妾肚子裡怎麼冒出來一個?
“我看是他大抵想通了,軒轅韻無論如何不可能承繼他的大業,他也永遠等不到再有一個孩子,這個小妾肚子裡的孩子,八成是個幌子,等到十月臨盆,從他宗族裡抱個嬰兒便是,巧的很,”軒轅旻細白的牙齒咬着下脣冷笑,“剛剛得到消息,他族中堂弟媳婦也懷孕了。”
孟扶搖默然,心想軒轅晟等了這麼多年,終於還是採取了最無奈的辦法,既然他決定以這種方式傳承他一脈,他這個皇位也搶定了。
“看來今天的狩獵,獵非好獵啊……”孟扶搖敲鞭嘆息,“帝后遇險,雙雙身亡?難怪他沒來。”
“所以營地不能呆了。遍地都是敵人,我也不能通知屬於我的人保護,那等於告訴軒轅晟誰是我的人,我們只能躲避。”
“出來何嘗不危險?你我孤身狩獵,什麼都能發生。”
“靈珠山深處有山道直通山外,到那裡便有接應。”軒轅靈道:“朕不知道軒轅晟會採取什麼方式暗殺我們,但是肯定不會是簡單的埋伏之類的。”
孟扶搖默然聽着,她神情有點心不在焉,似在細細聆聽遠山之外的細碎風聲,半晌她回身,和暗魅對視了一眼。
隨即軒轅旻也皺起了眉。
孟扶搖緩緩道:“果然不是簡單的埋伏。”
她環顧四周,山間暮氣深濃,樹木蔥鬱,從他們現在的方向看去,後方隱約有騎士衣裝和躍動的馬匹,但是無論那些人跑多快,始終不能近前。
陣法。
甚至是以山川日月爲陣,令人不知不覺踏入的絕頂大陣。
孟扶搖輕輕嘆息着,道:“霧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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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山萬物,皆陣也。
一塊山石也許會突然化成一棵樹木,一隻飛鳥也許會突然變成一塊飛石,前方倒下的樹木突然變成了陷阱,掉下陷阱的那一刻卻又發現腳踏實地,而頭頂燃起熊熊大火。
月亮似乎很鮮明的掛在高空指引方向,然而按着那月色指引卻會走向深淵,一轉頭月色原來卻在另一邊,不過到了那時那個方向的月色看起來也不保險,再一擡頭,東南西北皆是月。
砍倒樹木看年輪,年輪密集的方向順着直下去是個蛇窩,年輪稀疏的地方走下去是個荊棘叢。
還有那見鬼的霧氣,並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卻像被撕扯成塊的綢布,在該出現的時候唰的出現,比如當你下一腳是深淵,那該死的霧氣便一定會出現在你眼前,也許只在揮擋霧氣的瞬間,你便悲慘的掉了下去。
安子便是這樣死的——他平平跨出去,前方平地突成山崖,他感覺到不對,下意識的收步,撞到身後軒轅旻,危急之中伸手一抓兩人一起下落,然後……軒轅旻上來了。
怎麼上來的,孟扶搖沒問,暗魅沒表情,無論是安子犧牲自己送軒轅旻上來,還是軒轅旻犧牲安子踩他上來,都已經沒有追究的必要。
一條命便這樣悄無聲息的湮滅在這座平平無奇的山坡上。
只因爲一個霧隱,明明只是不大的一處山坡,硬生生便成了修羅場地獄臺,步步危機步步殺着,隱在霧氣之後的每樣最平常的物事,都有可能是個奪人性命的陷阱。
更糟的是,這個陣法根本沒有規律可循,也沒有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說法,孟扶搖走了一陣,覺得摸着了一點規律,看見前方是一處草木虛掩的陷阱,心想這個陷阱太真,一定是幻象,走過去一定安全,結果腳下一空,身子“唰”的便要落下去。
卻被一雙有力的手緊緊抓住。
孟扶搖仰頭,便看見暗魅琉璃般的眼眸,他始終走在她身側,隔開她和軒轅旻,孟扶搖知道他不是怕軒轅旻暗算自己,而是怕軒轅旻遇險時也會拿自己當墊腳石。
看見她感激眼光,暗魅翹了翹脣角,笑意淡淡,在這午夜山林霧氣氤氳裡卻光芒暗生:“小心。”
這暗夜人人神情模糊,唯獨他依舊豔麗清晰,像一幅刻在黑耀石上的筆觸鮮亮的版畫,素日有些沙啞微涼的聲線在夜幕掩映下竟多了幾分溫醇,寥寥幾字,暖意自生。
孟扶搖也笑了笑,道:“你也是。”
三個人轉到下半夜,越轉越昏,已經不知道自己走到哪裡了,按說以三個人的腳程,就算路中頗多險阻,這麼長時間也走出不算大的靈珠山了,然而那感覺,竟然像還在原地打轉。
孟扶搖沮喪,往地上一癱道:“別走了,原地不動說不定還少遇上些險境呢。”
“不成。”暗魅拉她起來,“一定要在霧隱來之前走出去,霧隱現在只是布了陣,還沒動手,等她抽出空來動手,在這惡劣的環境裡,咱們都完了。”
“霧隱武功怎樣?”孟扶搖問,“光憑她這一手神鬼莫測的陣法,已經足可俯瞰天下,再加上好武功的話,誰會是她對手?爲什麼十強者只排第八?”
“她先天不足。”暗魅道:“據說霧隱是軒轅人,父母是同姓兄妹……總之也是一段觸碰不得的禁忌,很少有人清楚。”他仔細辨認着風聲,道:“我們好像走到了某處河流的邊緣。”
孟扶搖也嗅見了風中隱隱的水汽,還隱約聽見似近似遠的呼叱拼鬥之聲,似乎還不止一處,她怔了怔,道:“決鬥?”
軒轅旻卻道:“凝黛河?我們走到御苑邊緣了?”
兩人注意的角度不一樣,卻都沒有錯,話音剛落,頭頂上空銀光一閃,隱約有人的身形掠過,他速度過快,帶起的氣流攪動四面濃霧,霧氣如被刀鋒剖開,齊齊一讓,隨即,對面濃霧裡突然探出一個人的身形來。
黑衣烏髮,衣襟翻卷火紅圖騰,正凝眉出刀,刀風罡烈,一刀毫無花俏卻氣勢沉雄的力劈華山!
孟扶搖驚喝:“戰北野!”
戰北野卻恍如未聞,刀光如匹練直劈而下,雪影如濤夾着絲絲砭骨寒氣瘮人而來,那閃亮的刀鋒瞬間便似到了孟扶搖面門,孟扶搖甚至感覺到了額上冰絲般一涼,震驚之下暴然後退!
“小心!”
發出這一聲的依舊是暗魅,他原地站立不動,一伸手衣袖怒卷已經卷住孟扶搖手臂,孟扶搖身子一仰隨即站直,靴子後跟踢着一塊石子,隱約聽得那石子骨碌碌向後滾出去,啪的掉落在某處空洞之處,似乎是個山洞,隨即聽得撲啦啦一陣怪響,聽不出山洞裡有什麼,只感覺到不是好東西。
孟扶搖驚魂未定,抹一把眼晴向對面看去,濃霧恢復,戰北野已經不見。
她怔怔道:“幻象?”
“不,是反射。”暗魅道:“他應該就在附近,剛纔那一刀劈向敵人,被霧隱陣法反射到你面前。”
“真是神奇。”孟扶搖喃喃,忽聽身後風聲急響,振翅之聲鋪天蓋地,隨即便見一羣灰色大鳥衝破濃霧,低飛而至,長嘴尖尖,低頭便啄。
孟扶搖氣笑,罵:“連你也敢來欺負我!”身形一旋衣袖一振,“弒天”已經出手,黑光如烏綢繞鳥羣一匝,帶飛灰羽如絮帶落鮮血如珠,漫天裡飄落鳥羽,大鳥們驚叫着躲避,亂七八糟飛撞在一起,“弒天”卻快如閃電緊追不休,所經之處鳥屍遍地。
軒轅旻怔怔的看着那刀,他是第一次見孟扶搖出手,他望望那刀又看看孟扶搖,若有所思,孟扶搖倒沒在意他神情,笑笑欲待收回“弒天”,突然臉色一變。
飛鳥落盡,“弒天”卻不見了!
隨即她聽見一聲驚呼“扶搖!”
那聲音是戰北野的,孟扶搖“呃”的一聲,知道現世報報得很快,自己那一刀不僅反射過去了,甚至出手的刀也換了方位去了他那裡,倒黴的大瀚帝君,身邊沒有個沉穩的暗魅,又突然看見她孟扶搖,這一刀……不會宰了他吧?
孟扶搖正自擔心,想要去找,暗魅卻道:“陣法加快變動了,此時已經不能再走,什麼都不能碰,什麼幻像都不要理,定心再等等。”
孟扶搖無奈,一腳踢開地面鳥屍,腳一踢濃霧一破,腳底突然有人影一閃,是張嬌美的小臉,花花綠綠五彩斑斕,正扒着她腳底“山石”,努力的向上爬,而身後是黑不見底的山崖。
孟扶搖驚呼“珠珠!”,伸手就去拉,這一拉拉了個空,手卻突然碰到一個滑膩的東西,那東西身子一卷,一纏。
孟扶搖立即將手腕向地上狠狠一磕!
“咔嚓”一聲骨碎,那條蛇脫落,可是已經遲了一步,孟扶搖只覺得手腕上微麻,收回手來時看見腕脈上兩個小小的洞。
“見鬼!”
孟扶搖暗罵一聲,身側暗魅一轉頭看見臉色一變,劈手就奪過她手腕,撕下一截衣袖緊緊捆在她肘間阻止毒性上行,二話不說低頭就去吮蛇毒。
孟扶搖道:“我有蛇藥!”暗魅不理她,連連吐出口中毒血,直到血色變淡才從懷中取出蛇藥給她敷上,又取出兩顆綠色藥丸,兩人各吃一粒。
孟扶搖看着他,黑暗中似乎瞥到他脣角有點破裂,厲害的蛇毒會瞬間讓口腔出現潰爛,擔心的道:“不取點水漱口麼?”
暗魅搖搖頭,道:“現在反而不能動了,這陣法和霧隱心意相通,現在是最緊迫的時候。”
孟扶搖卻有些擔心,這蛇毒性似乎很烈,她動作那麼快,暗魅吸得也快,但是還是出現微微的暈眩,暗魅直接接觸蛇毒,再不漱口那會很危險。
孟扶搖聽着水聲潺潺,感覺水源近在咫尺,起身便要去尋,暗魅厲喝:“不許去!”
孟扶搖頭也不回,答:“少廢話!“
暗魅氣得眼神發紫,軒轅旻神色奇異,瞟瞟他又瞟瞟她,孟扶搖擡腿要走,懷中一動,元寶大人竄了出來,白光一閃便不見了。
孟扶搖一驚,喚:“耗子,耗子——”回頭看了一眼軒轅旻,她一直不願意將元寶大人露於軒轅家人面前,現在耗子自己鑽了出來,看樣子是去取水了。
耗子竄起來閃電似的,一眨眼就看不見它去了哪裡,只好在這裡等,好在耗子這個雷達探測器,對危險有用,對陣法應該也有用吧?孟扶搖不大有把握的想,蹲在那裡嘆氣,又想起剛纔看見的珠珠,她好像掉崖了?掉在哪裡?得想辦法去救,還有戰北野,到底被她砍着沒?咦……真是一羣倒黴孩子——
白光又一閃,元寶大人卻已很快返回,直立奔跑,雙爪舉着一張闊大的葉子,葉子上有液體。
孟扶搖喜道:“好耗子!”取過葉子遞給暗魅,道:“趕緊漱漱口。”
暗魅卻注視着那葉子皺起了眉,孟扶搖擡眼一看,也覺得這水似乎渾濁了些,雖說綠色的葉子兜着看不清顏色,但明顯不像是清水,還隱約有點奇怪的氣味——耗子在哪個爛泥坑裡取的水?
看暗魅一副不想喝的樣子,孟扶搖豎起眉毛:“耗子冒着生命危險歷盡千辛萬苦衝過槍林彈雨炸破敵人碉堡跨越火線爲你取來的寶貴的水,你竟然敢不喝?你也太沒同志愛了,你也太對不起捨生忘死拋頭顱灑熱血的戰友英魂了,你也太……”
暗魅一擡頭,將那葉子“水”二話不說的倒進口中。
寧可喝髒水,不要聽孟雞婆叨叨……
孟扶搖眉開眼笑,道:“善了個哉的,就是應該這樣,吃得苦中苦,方爲人上人。”
暗魅卻露出嘔吐的表情,勉強漱了幾口,皺眉轉過身去。
孟扶搖悄悄問肩頭上的耗子:“……大人,你到底去沒去取水?那玩意到底是毛?”
元寶大人蹲在她肩上,齜牙不語。
阿拉不告訴你,要曉得,這個也是很寶貴滴,清熱解毒滴!
元寶大人白毛飄揚中露出猥瑣的表情……
三人坐在原地,感覺四周怪聲唧唧,遠處不知道霧隱在和誰打架,隔着重重陣法也能感覺到聲勢驚人,孟扶搖仰起頭,在層層濃霧上方隱約看見有爍亮白光星星點點成片掠過,此時的濃霧已經無法看清天上星月,這白光卻依稀可見,可以推測出那亮度一定非常,孟扶搖似乎想起了見過類似的場景,一時卻又想不清楚是誰。
濃霧一破,又出現戰北野,又是閃亮霸氣的一刀,孟扶搖玩心突起,手臂對空一揮,道:“把刀還我!”
眼晴一眨戰北野又不見,孟扶搖手收回居然又看見雅蘭珠,她還在艱難的爬,一瞬間孟扶搖好像看見她爬的崖壁上方似乎有什麼東西,然而濃霧一掩剎那不見。
孟扶搖皺眉,這走馬燈似的轉來轉去轉得人心慌,霧隱的陣法真是獨步天下,根本不用自己出手,便可利用一切自然之物禦敵,他們現在困在這裡的,誰不是高手?偏偏被一堆草木山石困住,英雄無用武之地。
她問了問暗魅四周有哪些山崖,又描述了雅蘭珠所在的位置的大概景物,暗魅皺眉思索道:“有三處山崖有點像,但是我們現在連自己的位置都沒搞清楚,哪裡能找到她?”
孟扶搖心煩意亂,恨恨頓腳,祈禱着珠珠爬上那山崖,又想着十強者的強大便在於窺破自然法門,自己在武林中已經是頂尖高手,然而差着這一步便要處處捱打,如果自己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就算人間掌握權勢翻雲覆雨,穹蒼長青神殿又憑什麼過去?
實在不行,點兵殺之!
孟扶搖想得雞血奮勇,忍不住攥拳狠狠一揮,這一揮帶動霧氣流動,眼前一暗又亮,又探出戰北野。
孟扶搖視若無睹,木然不動——假的。
戰北野看見她眼睛一亮,劈手就來抓。
孟扶搖不動——假的。
身側閉目調息的暗魅突然睜眼,正要站起,戰北野已經抓了下來。
孟扶搖只覺得臂上大手如鋼鐵,一抓便穩如磐石似乎永遠也不願再放開,那堅實觸感明顯不是假的,大驚之下她下意識一讓,眼前濃霧一卷景物一變,已經被戰北野生生抓了過去。
身側還是濃霧滾滾風聲呼嘯,但明顯已經不是剛纔位置,孟扶搖黑着臉回瞪戰北野,道:“你怎麼找到我的?把他們都拽過來。”
“不成。”戰北野沉聲道:“我和霧隱打過交道,你忘記了?當初在無極深山裡我就被她困了好久險些送命,她這個陣法是她所有陣法中最離奇的一種,其中有軒轅的上古奇術‘鏡變’,陰生陽及變化不休,他們不動我是沒辦法摸準他們位置的,搞不好算準位置伸出去,卻會抓到條毒蛇。”
孟扶搖一聽這話就心虛,趕緊放下袖子,戰北野眼尖,濃眉一皺道:“你被咬了?”俯身便要查看她傷口,孟扶搖一爪子推開之,道:“沒事,沒事。”眼晴一轉居然看見自己的刀還插在他臂上。
孟扶搖“呃”的一聲,訕訕道:“那個……我的刀……能不能還我?”自己說着都覺得汗顏,刀還砍在人家爪子上呢,戰北野還沒要她賠醫藥費呢。
戰北野一轉首,若無其事拔刀,鮮血飛濺裡他道:“你的刀是神品,有靈性,不是挨它這一下,我還找不着你。”
他無視臂上的傷,無視四周危機重重濃霧滾滾,有點歡喜的看着孟扶搖,道:“好歹總讓我和你單獨在一起……”
孟扶搖卻突然豎起耳朵,目中精光一閃,道:“誰驚叫?”
她突然蹦起來,拔腿就奔。
“珠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