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之後,雨便一直沒有止歇,時斷時續的下着,也不知是誰的眼淚,點點滴滴。落盡惆悵。
自從那一日朝堂之上龍顏大怒之後,御史臺大夫上官幕雁便臥牀不起,他本已年邁,如今更是形容枯槁,唯一能在皇帝跟前說的上話的嫡孫,駙馬上官漁,又因爲私通后妃穢亂宮廷之罪被下了宗人府鐵牢,至今沒有音訊。因此當皇帝吩咐吏部覈查上官氏家產的時候,族中無人出面主持大局,疏通關係,很快便被人抓到了把柄。
每日朝後收上來的奏摺中,總夾帶着幾封匿名書信,告發上官家的私密。皇帝每每派吏部去查,十之**都是事實。數天之後,上官氏家中從賬本到密信的證據也收繳了不少,其中還牽扯到朝中數位重臣,事件如滾雪球一般越來越大,一時朝廷之中雞犬不寧,人人自危。
因着新後冊立大典將近,皇帝遵照太后的意思,不欲公開定罪,只是暫時免了上官的大小官職,留待四月以後再審。
上官幕雁的病一天比一天重,上官漁卻依舊在宗人府大牢,連家眷探視都不可以。
在逼仄陰暗的宗人府鐵牢裡,日子是不分晨昏的,那裡押着尚未提審或是剛剛用過刑的犯人,大都是些重犯,因此用刑都極重,整天都是哀嚎之聲,光是聽着也會叫人肝膽俱寒。
上官漁靠在牢房的一角,原本的錦衣新貴,如今已經是面色灰暗,兩眼佈滿血絲,因着多日未曾梳洗,頭髮鬍子都亂成了一團,再不復從前風流俊俏的模樣。
幸好皇帝決定此事押後再審,這裡暫時不敢對他用刑,但要面對的,終有一天要面對。穢亂後宮不是小事。他是舞陽公主的丈夫,卻和皇帝的妃子私通,此事不啻是對天家極大的折辱,一旦皇帝震怒起來,革去官職是小,連殺頭都有可能。
本指望着祖父能替他求情,但過去了這麼久外頭都沒有什麼動靜,看來這次。就連祖父都指望不上了。
這兩天在牢裡,他也仔細的思考過整件事的前因後果。讓他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地,除了葉逢蘇再無旁人,可是葉逢蘇能和他有什麼仇?除非是有人背後指使……難道太后想要對付他?他想不明白,只是越想越惱,暗自發誓若是有朝一日能撿回性命,一定要將那賤人千刀萬剮,以解心頭之恨!
他將頭埋進手臂之間。隱藏在黑暗中的眼卻像藏着蠢蠢欲動的野獸,隨時能把人撕成碎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黑漆漆地通道里傳來幾聲沉悶地聲音。似乎有什麼重物落地。然後。他便聽到了一陣鎖匙地聲音。就在他地牢門之外。
上官漁擡起頭。驚愕地看到一個全身罩在黑衣裡地人。手中拿着一串鑰匙正在開鎖。周圍很暗。他看不清對方地臉。只能看到露在蒙面黑巾外一雙黑白分明地眼睛。
牢門很快被打開了。那人上前一把抓住他地胳膊就往外拉。他坐地久了。腳下不由地一個趔趄。啞聲道:“你是誰?想做什麼?”
黑衣人並未回頭。伸手在他腿上一陣拍打。低聲道:“我來救你出去。”
“救?”他狐疑地望着她眉目纖秀地側臉。驟然間一皺眉。但眼下地情況並不允許他多問。他急忙隨着黑衣人從岔道一路走到宗人府地花園。那裡尚有另兩個黑衣人接應。三人一起架着手腳都被上了鐐銬地上官漁。神不知鬼不覺地走向側門。
沿路地守衛不是被下了迷藥。便是被人打暈。想必是這三人所爲。上官漁一言不發。一直到了一處偏僻地宮室。他們才停了下來。
剛一站定,黑衣人便從懷裡掏出一套小黃門的衣服放到他手上,又掏出一把極爲鋒利地匕首,將他的手銬腳鐐都切斷了,反手將匕首一併遞了過去,這才沉聲道:“匕首給你防身,此處離德儀門很近,我不能送你了,快走吧。”
誰知他卻不接那把匕首,一雙眼睛眯細,眼神悄然間已滿是怨毒憤恨,擡起手來,一巴掌便朝跟前的黑衣人扇了過去。
黑衣人身手矯健,自然不可能被他打到,身形一閃躲了過去,另兩個人見狀,正要上前,卻被她搖了搖手止住,她盯着面容憔悴的上官漁看了片刻,嘆了口氣道:“原來你已經認出我了。”
“葉姑姑是將我害到如此地步的人,我怎會認不出?如今你將我帶來此地,又有什麼陰謀?”他冷笑不止,冰冷的眼神之後隱約有着錯看錯信的痛楚,雖然微薄,卻依舊被葉逢蘇看到了。
她伸手將蒙面黑巾取下,輕嘆道:“上官大人,我若想害你,將你直接留在宗人府就是,左右不過幾日,皇上必定會將你治罪,又何必千辛萬苦地冒險救你出來?”
他細長地眼睛倏然一凝:“那你說說看,爲什麼要救我?”
葉逢蘇卻不說話,微微別過頭,面上似有一抹哀愁憂傷的神色掠過,到叫他愣了愣,想了想又問道:“那我再問你,既然現在要救我出來,當初又爲什麼要害我?”說到這裡,他地語氣急促起來,“我對你一片真心,爲什麼要害我?”
真心嗎?倒也未必,但他曾經說過要替她拿蘭麝玉容膏來塗傷,這其中也許真的是有着幾分真心地。她定了定神,道:“不是我要害你,只是逢蘇受命於人,不得不爲……”
“受命於人?”他一把捉住她的肩膀,“是誰?是誰要害我?是不是楊宇,他恨我娶了公主,就要叫我身敗名裂身不如死是不是?是不是?”
葉逢蘇忍不住伸手去推他,低聲道:“上官大人,這和楊大人無關,我家娘娘說……”話纔出口,她才驚覺不對,急忙伸手捂住脣,但已經晚了,上官漁將那“娘娘”二字聽在耳中,頓時猶如五雷轟頂,愣在當場。
這宮裡有幾個娘娘?又有幾個娘娘想要除掉他……好啊,前些日子安排慕容雅和楊宇見面來拆他的臺,現在這麼快就要除掉他了麼?
他突然笑起來,笑容卻頗爲陰森猙獰,一張原本俊秀的臉也變得可怖。葉逢蘇似乎被嚇到了,忍不住朝後退了幾步,囁嚅道:“大……大人,你快走吧,逢蘇……告辭了。”說罷一揮手招呼了另兩人,閃身消失在細密的雨簾中。
上官漁卻似乎對她的話恍若未聞,呆呆的望着不知名的地方,好半晌,才慢慢的彎下腰拾起葉逢蘇留給他的匕首,又慢慢的換上小黃門的衣服,一步一步頗爲艱難的朝德儀門方向走去,可沒走幾步,卻又停了下來,擡起頭來望着灰暗陰沉的天空,一動不動,彷彿石化了一般。
半晌,他突然短促的叫了一聲,轉過身,大步的朝含霖殿的方向而去。
葉逢蘇伏在不遠處的屋脊上,將這一切都看在眼裡,直到他的背影踉蹌着消失在雨中,才幽微的嘆了口氣,回頭吩咐道:“你們兩個速去回報將軍,一切如將軍所料,上官漁已去了含霖殿。”
身後一人問道:“那姑姑你呢?”
“我還要跟着去一趟,如今王爺還留在那裡,絕對不能讓他和上官漁碰上。”
因爲上官漁這一去含霖殿,也許纔是真的有去無回。
當上官家的事情完全按照周雨的安排進行下去的時候,有一天,何倥傯突然想辦法將她召入天牢見面,他的話只有一句:“除去周雨!”
因爲她知道的太多,因爲她已經沒有用,也因爲她會拖累慕容蘇……就跟七年前一樣,何倥傯要做那隻捕蟬的黃雀,將這個女子的幸福再一次扼殺!
這或許是個殘忍的選擇,周雨或許是個可憐人----但這些都和葉逢蘇無關,她聽命於何倥傯,只要不是危害到慕容蘇安全的事,她全都沒有感覺。
他們商定,去做這件事的最好人選,就是關在宗人府裡的上官漁。因此,方纔纔會有葉逢蘇念舊情救上官漁脫險的那一幕。
其實她已經足夠仁慈,並沒有按照何倥傯吩咐的那樣,將周雨的整個計劃完完全全的告訴上官漁,也沒有聲淚俱下的告訴他,因爲周雨的關係,如今整個上官氏的名譽地位甚至是性命,都已經岌岌可危。
她只漏了一個口風,只說了一句“娘娘”。
她是給了他一個機會,假如他能就此放下一切恩怨,從這裡走出宮去,從此隱姓埋名遠走他鄉,他還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但是他最後沒有,他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她默默的垂下頭,又很快的擡起來。世間事本就有各自緣法,雖然他是她第一個,或許也是唯一一個男人,但她能做的,也僅止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