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武三思駭了一彈慌忙道,“微臣……無異議。於今之計,是該派譴援軍營救西征大軍,死守蘭州。”
“哼……如果朕沒有記錯的話,這次西征的許多將領乃至主帥,都是你一力舉薦的。”武則天鼻子裡輕哼了一聲,眼神冰冷的看着武三思,彷彿自言自語一般的道:“那武懿宗和武攸寧,怎麼就不見了呢?莫非是被吐蕃人的鐵踏進雪堆裡變作了肉泥?”
“呃,這……”武三思心神俱駭強作鎮定,“微臣也……不得而知。”
武則天突然發作斗然暴怒,重重一巴掌拍在御案上:“此前朕已下達旨意去西征大營,勒令西征諸將聽從統一指揮合兵一處。爲什麼、爲什麼那馬敬臣還將軍隊屯守在外?如果合兵一處,吐蕃人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得逞!”
衆臣都嚇得一彈,沒有人再吭聲說話。
武則天餘怒難消,臉面已然漲得通紅。上官婉兒急忙道:“陛下息怒,保重龍體!”
武則天深吸一口氣重重吐出:“朕,饒他們不得!”
這句話,每一個字都如同鑌鐵雷錘敲在了衆臣的心頭。
冷場。升着爐火的御書房中,彷彿比室外的冰雪地裡更讓人不寒而慄。只有魏元忠輕聲道:“陛下,現在不是追討罪責的時候。此時降旨下罪,恐怕只會火上澆油。當務之急……”
武則天點了點頭總算是稍稍平息了怒火。沉默半晌後她自己開了腔:“西征大軍要救。蘭州一定不能失。可是就連左右衛大軍都敗給了吐蕃人。我大周還有哪支軍隊可與吐蕃一戰?”
“有!”一記宏亮地聲音響起。美髯飄飄地張仁願挺身而出。“陛下。不可因一時之敗而氣餒!我堂堂中華且曰無人可敵吐蕃?微臣斗膽。向陛下進言。”
所有人將眼光投到了張仁願身上。武則天雙眼一眯:“講。”
張仁願重重一抱拳:“微臣認爲。西京薛訥所部地左玉衛。與涼州都督唐休璟麾下右威衛。可與吐蕃一戰!”
“臣附議!”張仁願身爲宰相上官。也沒有擺什麼架子。言辭肯切地道。“陛下。張仁願所言極是。切不可因一時之敗而妄自菲薄。薛訥所部左衛衛。近在西京兵精將勇。招之即來來之即戰可堪大用;唐休璟常年坐鎮西域統率河隴。所部右威衛大軍驍勇善戰。更可託付重任。”
武則天思索了片刻道。“可是我西征大軍地主帥都不見了。何人可統籌這一場戰役?唐休璟雖然可靠。但他所鎮轄地涼州也是軍事重鎮不容有失。因此他地右威衛最多隻能配合作戰;薛訥有帥才。但資歷名望不足。讓他去指揮黑齒常之與唐休璟等人。顯然不妥。”武則天很自然地將眼神投到了魏元忠身上:“魏元忠。你可願去?”
“微臣願意!”魏元忠果斷的回答,但馬上話鋒又一轉,“但是陛下,請恕臣無能。這一場西征大役,微臣恐怕無力肩挑。”
“爲什麼?”武則天顯然有點不快。
“請陛下聽臣直言。”魏元忠道,“微臣雖是文官,但也熟于軍事,本不該推託。但是,微臣如若掛帥,有此三弊:其一,不知敵。歷年來,微臣從未與吐蕃軍隊有過接觸,對他們知之甚少。在這一點上微臣已失先機。如果不是一場急切的營救之戰,微臣尚能勝任。但是現在,|:來就不曾到過河隴,對那一帶的天文地候一無所知。如今正當隆冬冰封時節,行軍在外不識地理就如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其三,不知己。左右衛與薛訥唐休璟所部的將軍士兵,微臣無一人認識。誰有所長誰有所短全然無知,到了軍中也無法做到量才用度指揮若定。綜上三敘,微臣不知己不知彼亦不識地理,因此萬不敢匆忙之中接掌帥印。”
“連你都不肯接掌,誰還勝任?”武則天既失望又有點生氣,忿忿然的瞪向了堂中衆人。
張仁願遲疑了一下,終是沒有吱聲。他的情況與薛訥相似。雖有能力也得皇帝信任,但無奈名望資歷不足。
“陛下!”突然一個聲音響起,“現有擎天大柱補天之石在此,爲何不用?!”
“懷英!”武則天眼前一亮,“你有何高見?”
狄仁傑走了出來不急不忙拱手一拜,朗聲道:“此次出征的大軍,乃是左右衛,我大周最精銳的軍隊。然而,右衛大將軍劉冕卻因和突厥公主的大婚未能隨軍出征。微臣竭力舉薦劉冕掛帥,重拾戰事!他,就是如今的補天之石,定能力挽狂瀾!”
“劉冕!……”武則天暗吸一口氣緩緩點頭,“朕,何嘗沒想過他?但是君無戲言,朕已然準了他延長假期,又怎能朝令夕改讓他回朝,再不近人情的讓他拋家棄小離開新婚的妻子,去往邊疆征戰?”
“陛下多慮了!”狄仁傑一板一眼道,“向來國爲大,家是小。劉冕當朝重臣將中之帥,正當用人之際他當仁不讓。再者,劉冕向來最重大局一切以國事爲先。此前他與慈安郡主的婚禮,不都是在軍營裡舉行的麼?因此,陛下也不必顧慮!”
“這……”武則天仍是有些猶豫,心中思慮萬千。
如果召劉冕回來,當初的一切打算,都要落空了。而且,自己這個懷有二心的皇帝在劉冕面前,也會有點無地自容顏面盡失啊!……但是,眼前這個萬分危急的境況,也唯有他才能收拾殘局啊!
“陛下,微臣也同舉劉冕!”魏元忠大聲道,“方纔微臣所言,臣自己有三弊不可掌帥,劉冕卻有三利。其一,左右衛與左玉衛,他相當的熟悉,此爲知己;對吐蕃,他也並不陌生。幾年前在蘭州,他就隻身進入吐蕃大營說得論弓仁來降,此爲知彼;其三,既然是到過蘭州在那裡帶過兵,劉冕對河隴地形天候也是瞭如指掌。再加上他足智多謀勇冠三軍,實是接掌帥印的不二人選!”
“臣附議!”張仁願重重一抱拳,“微臣還請願隨劉冕一同出征爲國效力,請陛下恩准!”
武則天並沒急於說話,而是轉頭看向了武三思:“武三思,你怎麼一言不發?”
“臣、臣附議……”武三
擡頭拱手拜言,“劉冕,的確是比較合適的人選。
“比較合適?”武則天冷哼了一聲,“那你可有更加合適、最爲合適的人舉薦嗎?”
武三思膽戰心驚惶恐不安:“回陛下,微臣……沒有。”
連武三思都不敢多話了,羣臣很容易就統一了意見達成共識——非得搬請劉冕出山收拾殘局不可!
可是武則天仍有些猶豫。審時度勢,她何嘗不知道如今劉冕是唯一可用之人?可是……如果再度啓用他,自己這張皇帝的老臉往哪兒擱?
就在不久前,她這個皇帝還洋洋自得的派人去劉冕那裡炫耀過呢!無非是要向劉冕表達這麼一個意思:別以爲你真的很了不起,我大周缺了你就真的不行。看吧,這西征沒有你,照樣大勝。
這才過了幾天,怎麼就風雲突變成了這副樣子?
武則天知道,自己後悔了。平生很少後悔的她,真的後悔了。
她在想,或許從一開始,她就錯了。整個國家的軍事戰略——以攻代守主動出擊,這都是劉冕提出來的。這個大膽勇魄又富有創意的戰略,同樣也不是一般庸碌之輩能夠執行的。從一開始,要麼就不要採納這樣的軍國策略,要麼在採納之後就該讓劉冕來擔綱。
這是最讓她後悔的。
可是當時她這個皇帝的如意算盤,不得不圍繞東宮之爭這個核心。李武兩家在朝堂之上的勢力勉強可算勢均力敵,可是在軍隊之中卻是嚴重失衡。以劉冕爲首的少壯派將領,手中握有大周大部份的兵力,這顯然是不合理的。身爲皇帝,如何平衡黨派勢力、方便自己的駕馭乃是第一要務。正因爲這個思想,她才苦心孤詣的想出了武懿宗掛帥、黑齒常之從旁輔佐、讓劉冕的戰略思想與右衛精銳之師一起代做嫁衣的高明之策。
沒有想到,這一切全都辦砸了!
原本在皇帝的心目之中,西征的政治意義就遠大於軍事意義。有黑齒常之這樣的穩重之人從旁輔佐,西征大軍只要穩打穩紮沒有大起大落,不求大功但求沒有大過,這目的就可以達到了。
可是偏偏出現了這樣巨大的簍子,已然無法收拾!
這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了!
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武則天這下真的頭疼了,眉頭擰成了一個大疙瘩,一時沒了言語。
狄仁傑一雙老眼彷彿看穿了皇帝的心思,上前半步拱手低聲道:“陛下,此事極爲重大,不可倉促以下定論。正當午時,微臣建議陛下何不先行用膳略作休息,稍後再議?”
武則天聽出了狄仁傑話中之音,點點頭道:“如此也好。衆卿都辛苦了,午時就都留在宮中吃頓便飯吧。朕也的確是累了,稍事休息一會兒。婉兒,命尚食局安排衆卿午膳。”
上官婉兒領過旨來,帶領衆臣出了書房。
羣臣方纔退出書房,心急的李昭德就扯住魏元忠與狄仁傑道:“二位,這件大事該如何區處,已是顯然易見。皇帝爲何還要遲疑不決?難道她心目中還有比劉冕更適合的人選?要不我們一起再去奏請皇帝一番?”
“不要。”狄仁傑與魏元忠異口同聲,然後心照不宣的同時笑了一笑。
“你們笑什麼?打的什麼啞謎?”李昭德急了,“快快告訴老夫。”
狄仁傑正待說話,身後傳來上官婉兒的聲音:“狄閣老,陛下有請。”
“哦,馬上就來。”狄仁傑意味深長的對着李昭德笑了一笑,轉身走了。魏元忠拉着李昭德往尚食局走去:“走吧,沒什麼可操心的了。劉冕,必能順利掛帥。”
御書房中,武則天單肘支在御案上,用手指按着額頭,一副苦惱鬱悶的神情。狄仁傑入見後立下堂下,武則天焦急道:“懷英,方纔人多嘴雜,朕知你未嘗盡言。給朕說說,朕是不是真的應該啓用劉冕掛帥,來收拾這一桌殘局?”
“毫無疑問,劉冕就是不二人選。”狄仁傑非常肯定的回答,“陛下,不必有什麼顧慮了。”
“可是……”武則天面露難**言又止,長嘆了一口氣道,“朕,卻有難言之隱衷啊!”
狄仁傑也不追問,只是淡然的微笑:“那陛下何不派個說客前往,讓劉冕主動請纓來領過個帥印?”
“哦?”武則天愕然一驚顯然喜出望外,“這倒是個不錯的法子——誰可前往?”
狄仁傑面帶微笑拱手而拜:“陛下若信得過微臣,微臣倒是願去那汴州走一遭。”
武則天的臉色頓時陰霾轉晴,露出喜色指着狄仁傑快語道:“事不宜遲,你馬上動身!”
“微臣遵旨!”狄仁傑領了旨意,轉身欲走。
“懷英!”武則天突然出聲一喚,還起了身來走到狄仁傑身邊,凝視着他緩緩道,“辛苦你了。”
狄仁傑微然一笑拱手長拜:“爲君分憂,臣之本份。陛下請放心,微臣定然不辱使命——告辭!”
武則天輕輕點頭,眼神變得越加凝重:“天寒地凍路滑難行,你要保重啊!”
走到御書房口門,武則天久久凝視着狄仁傑離去的背影,終於長長的吁了一口氣。那一顆提到嗓子眼的心,好不容易終於落回了胸腔之中。
這一場大雪,還真是沒完沒了了。又接連下了兩天兩夜。官道之上,每天都有專人在清掃路面,但仍免不了有厚重的積雪阻礙通行。
狄仁傑也是拼了一把老骨頭,兩天兩夜沒有停歇,艱難的在雪地之中趕路,終於在這天黃昏日落之前來到了老劉家莊前。
下馬車的一刻,狄仁傑幾乎就要站不穩了,眼眶深陷,整個人都要瘦一圈去。路途本不遙遠,可是這樣惡劣的天氣與顛簸艱難的行程,着實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劉冕一家人,正緊閉大門圍着火堆,準備享用晚膳。突然聽到守院的家犬狂吠,劉冕親自打開了房門朝外張望。
“狄仁傑!”劉冕心中一堵,不禁暗歎一聲:不出所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