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裡,氣溫急轉直下。劉冕裹着棉被仍然在睡夢中凍醒。於是披了衣服起身來推開窗戶,一股刺骨的冷風就灌了進來,外面一陣嗚嗚作響。還有冰冷的碎屑落到臉上。劉冕詫異的伸手在外接了片刻,發現居然是下雪了。
一場春雪,居然在這時候意外降臨。
劉冕的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寒意聳然。這股冷風的侵襲彷彿進入心底,如同一把冰刀將他內心深處的孤寂雕刻得如此具體。
他如同有點自虐的站在窗邊,一時出了神,腦海裡浮現聯篇。
來到大唐,已經六年了。從降生的那一刻起,心中就從來沒有斷絕過一股陌生與孤獨的感覺。這不是屬於我的世界,所謂的親人也難以尋到那種真正的感覺。孛孛孓立,形影相弔。這種感覺一直在心中慢慢的積壓,從來就沒有真正釋放過。
哪怕是在與千萬將士相處,哪怕是在與太平公主或者韋團兒溫柔纏綿時,仍然有這樣的孤寂感。
站在人羣中,反而更寂寞。孤獨是殺手,而且殺人於無形。
劉冕想起了前世的親人、朋友。六年來,他頭一次如此具體的去想念他們。或許這樣一個寒冷而孤寂的夜挑起了思緒,他心中泛起一股渴望----我需要歸宿。
心靈的歸宿。
從六年前遭難被流放開始。自己就一直身處各種各樣地政治湍流之中,身不由己浮沉浪蕩。把勾心鬥角當作家常便飯,爾虞我詐隨身攜帶。那顆孤獨的心的外表,已經蒙上厚厚的灰塵。
劉冕感覺,就快要迷失自己。
沒有知己,沒有傾敘。
這樣的感覺,能向誰敘說?
太平公主嗎?她會相信我這樣的一個男人,也有軟弱的時候?在她眼裡,我近乎完美。\\\\\\睿智、強悍、能夠征服一切。她自己也是一個比較追求完美的女人,也許她會有溫柔體貼關心人的時候。但絕對不是一個男人休憩的港灣。和她在一起,會有無窮地刺激與驚險。但刺激與驚險過後,又平添許多的空虛與落漠。
韋團兒嗎?她也許能讓男人有一個舒適的環境,享受愜意的生活。但她絕對不是一個好的傾聽者。不是她不願意,而是她做不到。許多的事情,她都無法理解無法思考。
上官婉兒,或許她是那麼合適的一個人。她不僅懂我,而且充滿智慧……但是。現在她是離我那麼遙遠。我與她的相守,似乎永遠遙遙無期。而且,她從小浸淫在充滿了陰謀與角鬥地皇宮之中。她的心思,太過複雜。她可以將所有的問題看得入木三分、分析得有條有理乃至有能力想出解決所有問題的辦法。但是,在她洗去鉛華歸於寧靜之前,她更像個政客。
還有誰?還有誰?……
劉冕不禁仰頭,嘆息。
原來,我一直都是孤獨的。
嗚嗚的一陣風響,窗外光禿的樹枝發出驚顫的響聲。劉冕感覺,自己就像是這樣一根被剝去了所有樹葉的樹葉。醒目的挺立在寒風朔雪之中。顯得那樣地突兀和刺眼。貌似很堅強。貌似很拉風,但堅硬地樹皮之下,那顆心已經有些近乎透支和衰竭。
劉冕知道,自己沒退路,永遠也不能停止向上攀登的腳步。就像是在攀爬一面孤峰萬刃垂直挺立的冰山,如今已到半途。===要麼向前攀上巔峰,要麼力衰而墜落入無底深淵。而現在,自己的確感覺到有點累了。有點奢望突然冒出一個可以踩腳的突起,讓自己的身心可以贏得哪怕是片刻的喘息。
但是,沒有。沒有……
劉冕深呼吸,有點近乎殘忍的將寒冷的空氣吸進肺裡,感覺通體冰涼。咽喉禁不住這樣強烈的刺激,他劇烈地咳嗽起來,直到咳得流出了一些眼淚。
“這個世界,不相信男人的眼淚。”劉冕伸手抹了一把眼角,彈指揮出。他從來不知道。自己也會有這麼感性的時候。原本以爲這幾年來的經歷。已經將自己那顆心鑄得如同鐵石般堅硬冰冷。沒有想到,它也有軟弱和悸動的時候。
原來。畢竟仍是血肉之軀。我真的,需要休息了……
遠航萬里乘風破浪的鉅艦,也終有停港靠岸地地方。可是,我地岸在哪裡?
劉冕拉上窗戶,點起了燈。看着鏡中的自己,臉色因爲咳嗽而變是有點紅,眼神中流露出地憂鬱讓自己都感覺到驚詫。
幸虧,幸虧。幸虧沒有人看到我這個樣子。七軍將士,那些同僚政客,太平公主、上官婉兒,要是看到這副樣子該做何感想?他們會相信,眼前這個一臉憂傷和落漠如同落榜書生的男人,是那個叱吒疆場人稱鬼龍神將、笑傲風雲創造無數奇蹟的晉國公、右衛大將軍劉冕?
劉冕自嘲的笑,再度深呼吸,臉色恢復自然。那一扇很少打開的心門,也如同放下了萬斤巨石的門閘,緩緩合攏。
塵囂落定,劉冕回到了現實之中。
今夜突然下這麼大的雪,連我都被凍醒,軍中將士也不知道是否做好禦寒準備人馬無恙?還有那個冷清單薄的三空觀,黎歌在那裡會不會凍壞?
想到此處,劉冕愕然一怔:爲什麼,爲什麼我頭一個想到黎歌?而不是上官婉兒、太平公主、韋團兒?
也許這樣的時刻,只適合用來思念黎歌那樣地女子。^^
她純潔如水。擁有無人能及的善良。和她在一起,就如同漫步在開滿鮮花的草原上,無拘無束心中一片空靈。沒有壓力,沒有算計,沒有煩惱和顧忌。月下漫步,且聽風吟。那是一種行雲流水般的浪漫與輕鬆。
這樣如同仙靈一般女子,命運已是如此多舛。偏偏她又被迫與吐蕃人結下婚約、被迫出家遁入空門棲身……劉冕的心中油然而升一股強烈的心酸、憤懣與自責。
想起所有和黎歌相處的點點滴滴,這股慚愧與自責變得越發的厚重,壓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六年來,幹過的壞不也不算少了。殺的人更不在少數。可是劉冕地心中。始終有這麼一處聖潔的地方,擺放着黎歌。每逢想到她,劉冕就會感覺到自己的骯髒、虛僞、無能、懦弱和卑劣。
爲什麼,爲什麼我不珍惜這樣的女子?
爲什麼我不給她一個好歸宿?
爲什麼我就不能勇敢的面對她賜予的感情,要一味的逃避?逃避!啪的一聲,劉冕身前地桌几碎了。
與此同時,自己也愕然當場。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爲什麼會這樣。就在剛纔的一瞬間。他如同一頭暴怒的雄獅奮然而起,一掌擊碎了身前這一架價值萬金的南海沉香木製成的茶几。
那是上官婉兒煞費苦心好不容易花重金纔買來的。她說,要讓劉冕喝的每一盞茶裡,都有南海沉香木的清香,都有自己的一絲心意融入其中。
劉冕擡起手來,愕然的看着手掌邊緣扎進去地木屑,已有鮮血滲出。
手在顫抖。心也在顫抖。
“縱萬夫所指,吾往矣!”劉冕歇斯底里般大喝一聲:“黎歌,等我!!!”
做出這個決定時,劉冕地心中居然一陣輕鬆和豪邁。
此刻的劉冕。是如此的理解當初呂布的心態。爲什麼他能爲了一個女人與天下爲敵。原來。這世間有太多的虛假與欺騙,值得珍惜的東西本就不多。爭取了,擁有了,也就無憾了!
是非對錯功名利祿,讓它見鬼去吧!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劉冕終於感覺自己是個年輕人了。如此的衝動,有激情,對一件事情充滿了希望與渴望。
扔到睡袍,他從夜櫥裡扯出了一件只在非常正式的場合才穿的紫金官袍,取出了三層金蟬束髮金冠。
更衣。換妝,很認真的洗了臉梳了頭。
絲質官袍,一垂到底。窄領袖口處綴有保暖而且頗顯華貴地白色絨邊。胸口上,一隻兇猛的虎頭威風凜凜。頭髮高高束起來,顯得整個臉龐棱角分明英氣勃發。再披一件玄色毛皮披風在肩上,劉冕頭一次覺得自己其實挺帥。主要是……氣質好。
推開窗戶來看,天色仍然陰霾。天邊現出一點點稀有的光亮。
快天亮了。===
劉冕深吸一口氣。將鬼龍寶刀佩在腰間,拿起一根馬鞭走出了房間。
樓下。兩名僕人瑟縮着身子在輕輕的掃雪,生怕弄得聲音大了將劉冕驚醒。不料卻看到劉冕大步走了出來,於是都有點驚惶的上前賠罪:“驚了將軍好夢,小人死罪!”
“不干你事。牽馬來!”劉冕將手一揮,兩個僕人就愣住了,紛紛道:“將軍,就是上朝也還沒到時候。天寒地凍的將軍欲去何方?”
“上邙山!”
“啊?”僕人驚訝道,“邙山山路崎嶇,下了一夜的雪更是難走。自家庭院裡地積雪都有半尺來厚了,山路恐怕都要被封了啊!”
“少廢話,牽馬去!”劉冕有點不耐煩了。雖然他知道這兩個僕人很貼心也是一番好意。
“將軍……要不還是帶些人在前方掃雪開路吧?”僕人很害怕,但仍然很盡心盡職地嗦道,“此時上雪山,多少還有點危險呢!”
“牽馬!再廢物本將軍可就怒了!”劉冕把眼睛一瞪,兩個僕人驚慌的就跑了。片刻就將馬牽了來。
劉冕翻身騎上馬。長吁一口氣對他們道:“多謝你們地好意,但這是我一個人的事情。關上家門,不管是誰來訪,都說我奉旨外出公幹了----駕!”
白色一片的雪景中,火猊奮蹄而動,人馬如龍飛射而出,轉瞬消失在庭院裡。兩個僕役傻了眼的看着對方,同時道:“將軍今日這是怎麼了?”
空寂無人白得刺眼的神都大道上,劉冕單身一騎如電如掣很快到了城門邊。幾名把守城門的小卒凍得縮成一團正昏昏欲睡,遠遠看到一騎快奔而來恍然醒神。一起挺槍大聲喝道:“何人如此大膽敢來擅闖城門?”
“開門!”劉冕勒住馬,火猊人立而起長聲嘶嘯。
幾名小卒同聲愣住了。他們不認識劉冕,但認得這一身紫金官袍,認得劉冕胸前那顆張揚的虎頭。同時,馬上那人的神色宛如天神般堅定而神聖,絕對不容褻瀆與冒犯。於是,他們幾乎來不及思考更沒有發出任何盤問,急忙一起上前拔掉門閂打開了神都洛陽的大門。
劉冕策動火猊。如同風一般在這些人眼前消失了,留下身後一片飛花碎瓊讓他們傻了眼。
“這人是誰啊?”
“你也不認識?”
“我以爲你認識!”
“那你們……怎麼就把他放出城了?沒到時辰濫開城門,可是要……”
“噤聲!不想活了!!”
邙山,延綿百里一片蒼茫。昔日的黃土綠樹,如今已是一片銀妝束裹。
雪仍在下,飛飛揚揚。雪片如鵝毛般大,風也吹得正起勁。按時辰來算,現在早該是天亮了。可天色仍是昏昏沉沉地,如同若大的一間房子時只點了一盞豆大的油燈。
邙山上有多家道觀,平日裡也少不了香客進出。可是現在。上山的路徑都有些模糊了。幾看到層層的積雪。
劉冕有點惱火。上次是在上官婉兒的帶領之下乘車來的,對路並不是太熟。現在大雪封山,居然一時找不到路了。
他只得牽着馬在山角下轉悠,找了許久終於尋到了當日上山時的路口,心中一陣暗喜。看那山勢雪況,騎馬上山恐怕是不太現實了。於是只好牽着馬踩着沒腳深地積雪,一步一步向山上走去。
風聲嗚嗚,吹在樹林間如同哭鬼般難聽。山上的氣溫比城市中更低,劉冕感覺自己的腳就快要凍得失去了知覺,走了近半個時辰已有些氣喘。劉冕回想當初晴日上山乘坐馬車猶然走了近半個時辰。心忖這路恐怕還只走了一小段。於是緊咬牙關,繼續邁步上前。
大雪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山上的積雪更厚,劉冕每更進一步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而且山勢逐漸顯得陡峭了許多,有時候還會腳下打滑。幸得火猊身強體健站得極穩,要不然劉冕還真要狼狽的打幾次滾了。
走了快一兩個時辰了,途中也曾見到多家道觀,但都不是三空觀。劉冕也曾想找個道觀歇息一下吃點東西喝點酒暖身。但拍了幾家的門都是觀門緊閉無人應聲。劉冕惱火的咒罵。那些賊道士們怕是都凍死了!
又走了近半個時辰,劉冕身上已是汗流浹背。風一吹起來很不舒服。好在自己的身體有夠強壯,否則被凍死在這樣地深山老林裡了都沒人來收屍。
再走了一會兒,劉冕有些猶豫起來。因爲他對路記得不是太熟了,懷疑自己是否走到了岔路。四下觀望,又沒有可以歇腳問路地地方。他心中不禁生出幾分急惱,把心一橫想道:老子就這樣一直走,哪怕走到頂峰!到時候再一寸寸找下來,就算找不到三空觀也總該能碰到個問路的活人!
於是,他打足了精神再度邁步向前。平日裡看來邙山並不太大,今天爬起來卻如同行軍千里那樣辛苦。連火猊那感覺有些累了,鼻子裡時時噴出粗粗的喘息。
終於碰到了一個人,看似是個出門砍柴的道童!
劉冕大喜呼喊,那小道童還驚疑了一陣方纔揹着柴禾迎到劉冕面前:“施主有何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