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池,煙波瀰漫浩渺模糊。
臨波閣,朱門紫窗依人獨駐。
太平公主站在窗邊,託着腮,看着眼前空寂的場景發呆。
長安一行,如同一場人生。
看穿了,放開了。一切都是那麼一回事。包袱沒有了。思念沒有了。憂傷也沒有了。
沒有悲傷,沒有歡樂,沒有痛苦,沒有仇恨。
心中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留下。
她感覺,自己彷彿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平靜過。平靜得如同一尊瓦缸,缸裡的水波瀾不驚紋絲不動。
身後傳來細微的腳步聲,和一個威嚴中透出絲許慈藹的聲音:“太平。”
她沒有回頭,甚至沒有移動分毫。
普通之下,也唯有她太平公主一人,聽到了那個人的召喚能夠如此無動於衷。
武則天沒有絲毫的怪罪。反而緩步走到了太平公主的身後,雙手搭在她的肩上,罕見的柔聲細語道:“怎麼回來幾日了也不去娘那裡坐坐,累壞了嗎?”
“不累。”太平公主依舊發呆似的看着窗外,吶吶的道,“娘,我問你一件事情,我會告訴我實話嗎?”
“你問吧。”武則天微皺了一下眉頭,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薛紹……是不是已經死了?”太平公主依舊平聲靜氣。彷彿說着一件與她不相干地事情。
武則天面色微變,眼中掠過一閃即逝的厲芒。
“你就要嫁人了。你不該再問這樣的問題。”
“我知道你不會回答。”太平公主笑了。如同兒時得到了一件襯心的玩具那樣,很天真很燦爛的笑。
武則天頗感驚訝和憂慮,走到她身邊彎腰看着她的臉:“太平,你沒事吧?”
“沒事。我能有什麼事呢?”太平公主依舊笑,眼淚卻不由自主的從眼瞼流了下來,“我知道,娘是最疼我的。我以後一切都聽你地。我會忘記薛紹。他已經死了。我會穿上你給我備好的嫁衣,嫁給一個我一點也不喜歡甚至是討厭的男人。一切的一切,都因爲我是你的女兒,我應該這樣做。”
“太平,你不應該跟爲娘這樣賭氣。”武則天有點生氣。自己的女兒自己心裡清楚。
“沒有。我是說的真心的,一點也沒有賭氣。”太平公主依舊在笑,臉上的淚卻如斷線地珠子絡繹的滾落,“我想通了,也看穿了。我的心也痛到麻木了。一切都該結束了。我是太平公主,我該有我的生活。薛紹代表的是我的過去。從今天起,我要做回你地女兒。做一切我該做的事情。”
武則天的臉色陰晴不定。她無法判斷太平公主是說的真心還是違心。一直以來,她最擔心的就是太平公主忘不了薛紹;可是今天當她聽到太平公主親口說出這一段她最想聽到的話時,卻感覺到懷疑、不可相信。
武則天也是女人。她也曾年輕過。她明白一個深愛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意味着什麼。
“太平。你別怪爲娘。”武則天長嘆一聲,“許多事情,爲娘也是身不由己。”
“我知道。我一點也不怪你,真的。”太平公主任由眼淚流下,流進鼻孔、嘴裡、滑落到臉邊,“我只恨我爲何只是女兒身。”
武則天頗感驚異:“太平,爲何突然說起這種話來?”
“我若生爲男兒,就可以幫母親做許多的事情。”太平公主抹了一下眼淚,“前些日子去長安,我見了好多官員。也處理了一些他們委決不下的事情。原來我也可以辦那些事情啊!”
武則天這才釋然,摸着太平公主地肩膀微笑:“你是爲孃的兒女中最聰穎最能幹的。女兒身又怎麼了?爲娘還不是一樣是女人,如今卻主宰乾坤嗎?”太平公主地眼中閃過一道非常隱密的狡黠光芒。接過話來說道:“娘,我們都是女人,難免總被男人欺負。從今往後,我們娘倆要團結一致,對付那些妄圖對我們不利的人。”
武則天眨了幾下眼睛,不動聲色的道:“嗯----”
“武承嗣不是好人。女兒看到他就心煩,總覺得他心術不正野心太大。”太平公主說道,“事到如今。女兒承認又何妨?當初我不願嫁他。一則是因他面貌醜陋而我心中又念着薛紹,二則。就是他這人品行不端心術不正。娘,你如今將南衙禁衛交給他……他若是對女兒懷恨在心挾私報復,如何是好?”
武則天不驚不惱悠然道:“這麼說,你承認當初是你設計將他栽害了?”
太平公主伸手抹淚,拿出了在劉冕那裡學的招術發起嗲來:“娘……事情都過去了,就不要提了嘛!”
“好,好,不提,不提。”武則天呵呵的長笑,“就算是親侄兒,又怎麼會有我的太平親呢?武承嗣吧,娘召他回來也只是辦點事情。事情辦完,他也就可以回去歇息了。他已是一個廢人,留在朝堂之上便是丟我武家的臉。這種事情娘心裡有數,你就放心吧。”
“還是娘睿智!”太平公主轉過身來抱住武則天,將臉埋在了她胸懷裡。
“乖----”武則天長吁一口氣,拍着她地背。
“娘,將婚期提前吧……”太平公主低聲說道,“本月月末,擇個時間讓我與武攸暨完婚。但我有個請求。娘你一定要答應。完婚之後,我想住到長安去。”
“……好。”
“還有一件事情。朝廷地右衛大將軍不是一直空缺嗎?我想向你舉薦一個非常合適的人選。”
清化坊,正對寶城宣仁門,一般是宰相或是王公們地居所。
薛府,便坐落在這裡。府門的牌匾油漆仍新,門庭顯然也是剛剛修繕一新。幾名家丁門子模樣的人站在門口閒聊,大門緊閉。
一輛馬車在門口停了下來。衆家丁分散開來站好,一人上前問道:“何人造訪?”
“左千牛衛大將軍。劉冕。”劉冕跳下車來,表情輕鬆的道,“請回報薛師,故友來訪。”
“原來是劉大將軍!”上前詢問的家丁聳然動容急忙行禮,“請稍後。小人馬上進去通報。”
劉冕揚了一下手,隨行的胡伯樂和另外兩名僕役從車上搬下來一個箱籠。方纔放定,那名家丁快步跑出來上接不接下氣地道:“劉、劉將軍快請進----薛師得知大將軍造訪大喜過望,還將小人臭罵了一頓,說小人不懂待客禮數讓將軍在門口等候。”
“哈哈。好說好說。”劉冕隨手塞給他一疊銅錢,帶着胡伯樂等人扛着箱籠往裡走去。
離開洛陽一個月,薛懷義居然真的當上了左衛大將軍,還住進了清化坊的這座毫宅裡。除此之外,他依舊擔任白馬寺的住持。
因此大唐的朝堂上出現了一個稀有怪事:每天的朝會上,會有一個穿着袈裟的人來上朝。這個人不僅被尊爲國師。還是十二衛大將軍之首。
滿朝人皆稱之爲:薛師。
劉冕因爲出門在外,薛懷義就任大將軍時沒來恭賀,這時特意前來補禮。
進了大宅沒多久,薛懷義頂着一個大光頭、穿一身青衣團袍頗有點滑稽的從屋裡走了出來。遠遠的就拍着光頭哈哈大笑:“怪不得今天心情沒來由地好,原來是劉兄弟要來了,哈哈!”
“薛兄,恭喜恭喜呀!”劉冕也笑呵呵的上前拱手打禮,“薛兄就任左衛大將軍,在下出門在外公幹未及到門祝賀,還請薛兄千萬不要怪罪呀!”
“哎。自家兄弟幹嘛說這種話?”薛懷義上前一把就拉住劉冕的胳膊肘兒,看到胡伯樂等人扛着東西頓時驚訝的假慍道,“你這是做什麼?“此許薄禮專程恭賀。不成敬意萬望笑納。”
“你這人真是見外!咱們什麼關係?兄弟呀!兄弟之間還用得着來這套嗎?”薛懷義放聲哈哈的大笑,拉着劉冕進了屋。
不出意料,這棟豪宅比劉冕家更加金碧輝煌,華麗奢侈了百倍不止。入眼所見皆是名玩珍品,與皇宮裡的用度相差無幾。
薛懷義熱情地招呼劉冕在客廳裡坐了下來。幾名美姬殷情的獻來了茶水。薛懷義笑道:“劉兄瞅瞅,這幾個小妞還入得了法眼嗎?如果喜歡,大可以領回去享用。”
“哈哈,小弟多謝薛兄美意了。君子不奪人所愛。小弟可不敢受用。”劉冕擺手打着哈哈。調轉話鋒道,“明堂好像已經開工了。工程進展非常之快呀!”
“那是當然。”薛懷義頗爲自豪的道,“在下召集了無數的能工巧匠,徵集了數萬民工日夜加緊搶工。頂多半年,萬象神宮便可峻工!”
“半年?”劉冕不禁愕然。在現在的生產力和施工技術的前提下,建起一座如此輝煌巨大的宮殿,居然只要半年?那該要累死多少人哪!
薛懷義哈哈的笑:“我若不辦事得力一點,豈不是被人看扁、丟了太后的臉?”
“那倒也是。”劉冕跟着溥衍的笑了笑。
“咦,你別說。你今天來得正好,我有件事情要跟你說。”薛懷義神神秘秘地湊得近了一些,“太平公主的婚期提前了,你可知曉?”
“哦?這倒是件新鮮事。”劉冕頗感驚訝。
薛懷義笑得越加神秘:“洛陽的公主府沒有峻工。因此太平公主在宮中成婚之後。會住到西京長安。太后昨天跟我商量,當派一個值得信任地將軍一路護送新婚燕爾的太平公主,回西京。你知道嗎,我可是舉薦了你哦!”
“哦?”劉冕更加驚訝。
“放心,我可不是隨便舉薦的。”薛懷義笑得有點賊了,“雖然沒人敢說,可是誰不知道太平公主看你很順眼呢?說白一點,她可是挺喜歡你呢!連太后也知道。所以。太后有意提拔你爲----右衛大將軍,鎮守長安。”
“什麼?”劉冕三度吃驚,心道當初太平公主跟我說起這件事情,我不是拒絕了嗎?
她這是什麼意思?!
“怎麼,你好像還不樂意了?”薛懷義把嘴一撇,“傻不傻呀,兄弟?你想一想。太平公主要住到西京去,這是什麼意思?太后在洛陽,她在西京……母女二人各做一頭大。太平公主到了西京。那便是無冕之皇。西京那地方,還不全由她說了算?到時候別說是提拔一兩個人、決斷某些事情,就算翻手爲雲覆手爲雨也不是難事。你這個左衛大將軍,就是西京的頭號大將軍,手握兵權執掌長安,誰又敢跟你唱半個反調?到時候。就算是留守西京的宰相也得看你的臉色行事。”
“我明白了……”劉冕緩緩的點頭,眼神變得犀利。
有一件事情已經很明顯了。太平公主真的想通了。她不會再渾渾噩噩地過日子。她要爭權。
要斬斷銅鎖,蠻橫地用刀砍是不行的。有鑰匙卻能輕而易舉。
權力,便是她要找尋地鑰匙。
現在的太平公主,仍然勢單力薄,無法在強手如林的洛陽發展做大。於是,她獨闢蹊徑想到了去長安,慢慢發展自己壯大自己。
武則天,好像也是默許。
而我劉冕,則成了太平公主身邊第一條得力的臂膀。
薛懷義嘿嘿的笑:“你可以啊。兄弟。不動聲色,就將太平公主的芳心給擄獲了。你知道嗎?現在不知道有多少人爲了這個右衛大將軍地職銜搶得頭破血流。武家子侄,李唐舊臣。全都瞅準了這一塊肥肉。你卻不聲不響就要將其收入囊中了。在下可真是對你佩服得緊哪!”
劉冕苦笑無語,心中暗道:照你那話裡的意思,我跟你還是同行了?一個是太后的面首,一個是太平公主的面首,是嗎?
!鬱悶!
離開薛府後,劉冕心下氣悶,獨自一人進了皇宮,來到臨波閣求見太平公主。
太平公主好整以暇不急不忙:“來啦?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你對太后說了些什麼?”劉冕心情不爽。言語有些衝,“我們不是早就說好了地嗎。你爲何又突然反悔?”
“我說什麼、反悔什麼了?”太平公主異常無辜的看着劉冕,眨着靈動的大眼睛,面帶微笑。
“少裝糊塗。”劉冕道,“你爲何要向太后進言任命我爲右衛大將軍?”
太平公主掩嘴吃吃一笑:“你的消息還蠻靈通的嘛!是呀,我是這麼做了。你想怎麼樣呢?”
“我!……操!”劉冕氣惱之下也實在想不出什麼言辭,只得恨恨罵了一句。
太平公主一點也不急惱,一副得勝者的姿態緩緩走到劉冕身邊,湊到他耳邊低語道:“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人家已經把你當作是我的男寵了。那麼,你還不如接受現實,好好的跟着我吧。莫非我就真的這樣讓你看不上眼、讓你討厭嗎?”
“滾----”劉冕沒來由的大怒,一揮手臂將她擋開。
“劉冕,你休要不識擡舉!”太平公主也生氣了,怒目而瞪地喝道,“所有人夢寐以求的美人、權力和金錢,我都可以給你。你憑什麼不屑一顧?!”
劉冕長吸一口氣凝神看着太平公主:“理由很簡單。我只喜歡以前的太平。不喜歡現在這個樣子地你。”
“你知不知道你這話有多自私?!”太平公主大怒,指着劉冕罵道,“以前我過得好嗎?我有真正的開心過一天嗎?你就希望看到我每日傷心是吧?”
“不是……”劉冕一時無語以對,嘆一聲道,“公主,我沒想跟你吵。我只是氣憤,你爲何突然反悔?”
“沒什麼。因爲你確實是右衛大將軍最合適的人選,母后也這樣認爲。”太平公主掠起嘴角,頗有點陰冷的微笑,“太合適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