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鼓角過後。
四萬左鷹揚衛將士羅列成陣,等候大元帥黑齒常之前來檢閱。
辰時已過,赤日當頂。此時已值五六月間,暑氣悄長天氣有點炎熱起來。空闊的軍營裡沒有遮攔物,將士們的鎧甲都曬得有些發燙了。
劉冕騎在馬上,一縷縷汗水從鬢角流下,鎧甲下的衣物也快要溼透了。但他仍然如同雕塑一般一動不動,巋然騎在馬上目視前方。
營寨東門邊奔來一隊騎兵,在轅門前落馬。張仁願輕吐一口氣:“來了。”揚一揚手,示意劉冕等將和自己上前迎接。
衆將跳下馬來往轅門而去。劉冕遠遠就看到,轅門那邊有一人如鶴立雞羣般身裁極其高大,正快步如風的朝點將臺這邊行來。
張仁願低聲道:“那便是黑齒常之!”
劉冕心中暗自驚歎,這恐怕是我來大唐後見過的最高的人了——我現在大約一米八,比張仁願、馬敬臣等這些將軍都要高一點。但那黑齒常之,居然比我還要高一個頭!
黑齒常之的身裁,恐怕有近兩米了!除此之外,他的身體也如鐵板一般的壯實。早有傳聞,黑齒常之早年就以驍勇擅戰而聞名,想不到他還是這樣的巨人。
衆將迎上前去抱拳而拜:“拜見大帥!”
“免禮!”黑齒常之聲如洪鐘,平常說話亦如大喝一般。他道:“衆將遠來辛苦,本帥安排不周未能派人遠迎,還請不要見怪。”
“大帥太客氣了——請上點將臺!”
劉冕就近打量那黑齒常之一眼。看來也是個年過五旬之人了。雖是如此,他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充滿了年輕人的那種衝勁和剛猛。他那兩條腿本來就長,加之步頻極快,走起路來如一陣風般掠過。面容長相倒沒有非常特別之處,長年的邊關戎馬生活將讓他的臉變作了標準地古銅色,頜下一撮並不濃密的灰白鬍須,鼻子很大眼睛很小,眼神卻非常的凌厲和靈活。沉穩之中略顯洞悉人心的機敏。
劉冕心中暗忖,以前曾聽我老爺子多次說起黑齒常之。具體說了什麼現在已記不太清,但其中一句話讓劉冕記憶非常之深刻:黑齒常之是我見過的最好的胡將。
劉仁軌從來輕易誇獎人。能對黑齒常之給出這樣的評語。足以見得黑齒常之絕非尋常俗將可比。
黑齒常之大步流雲的走到點將臺上。雙腳停住嚯然轉身,居高臨下地環視臺下衆將。眼神一一的在張仁願、劉冕等人身上掠過,然後又投向了列陣於前的左鷹揚衛將士地身上。劉冕頭一次有了一種熟悉地感覺。上輩子年輕的他剛剛加入特警隊時。就曾有幾個老兵給過他這種感覺。
壓力。居高臨下的壓力。
黑齒常之地眼神落在身上,就如同有重量一般,能讓人感覺到壓力。他那雙細小的眼睛裡迸射出的眼神,就如同銳匕一般能直插入人的心中。林雷
劉冕知道,這樣氣勢和眼神。只有在戰場上勵練過千百回的人才能擁有。這樣地人,殺人如麻心硬如鐵,身上奔流的血液便如同是剛出爐膛的鋼水。他們要麼是戰場上的王者,要麼是殺人的機器。
“衆將士辛苦了!”點將臺上的黑齒常之重重一抱拳,大聲道,“我乃燕然道行軍大總管黑齒常之!”
聲如奔雷!
嘩嘩的一片整齊地衣甲響,衆將士一起拱手來拜:“拜見大元帥!”
“左鷹揚衛大將軍張仁願!”
“末將在!”張仁願出列拜道。
黑齒常之打量了他一眼。大聲道:“本帥命你即刻點起本部兵馬。屯於燕然軍西營。”
“得令!”
黑齒常之又複道:“左鷹揚衛先鋒將軍何在?”
劉冕心頭一凜,大步出來拱手喝拜:“末將劉冕在此聽令!”
黑齒常之略一低頭。細下打量了劉冕幾眼:“你就是劉冕?”
劉冕心中微動,抱拳回道:“正是末將。”
黑齒常之直咄咄地看着劉冕,眼神之中頗有意味。停頓片刻後他下令道:“本帥命你率本部先鋒越騎,即刻前往燕然軍北面巡哨,直至張仁願安營紮寨完畢。你須保證紮營期間大軍不受突厥軍隊的襲擾!”
“末將得令!”劉冕暫時也沒想太多,即刻翻身上馬。
黑齒常之也不多話,將手一揚:“大軍開拔!”
劉冕心中暗道,這個黑齒常之行事作風還真是果敢利落,沒有絲毫地拖泥帶水。
軍中已然全盤在動,劉冕也就奉命率領本部五千越騎向北而去。繞過了燕門縣縣城,就見到了城北外的軍屯。廷綿數十里的大營,一眼看不到頭。東營已經是營寨整齊防備有序,西營這邊還僅僅是劃了個營寨的雛形出來,有待張仁願帶人來打理完善。
劉冕率部繞着大營邊緣向北,來到一片原野之上。此處地形平坦並無遮攔之物,唯有正北方向有一處並不險峻的矮山樹林。放眼望去,那片山雖然不高,但面積非常之寬廣。
劉冕對此處地理不熟,不敢亂闖進入樹林。要是在那裡遭受埋伏可就不妙了。突厥人襲破代州之後,佔據州城憑險而守。他們的軍屯,離燕門縣僅數十里之隔。這一片矮山樹林,倒成了突厥軍和燕然軍之間天然的漢界楚河。
劉冕略作尋思,令本部騎兵分作兩部,就在矮山樹林邊緣分首調頭,各向東、西方向巡防十五里。到時又折返回來。兩隊交叉而過。就像是汽車玻璃的兩把雨刷一樣,開始執行巡哨任務。若是遇到什麼麻煩,以越騎的機動能力定能在第一時間彼此支援。
衆將士得令,立刻着手施行。五千越騎分道奔走。
劉冕帶着一隊人繞着這矮山樹林走了一段,刻意留心了一下這裡地地勢和地貌。何處可伏兵何處可設陷,哪裡有險峻哪裡有小道,心中都有了一個大概的印象。
劉仁軌《正則兵法》中有云,爲將者最先要了解天候地理洞察戰場地貌。否則打了敗仗還不知道敗在何處。
代州戰事爆發後。方圓百里之內的百姓都拖兒帶女背景離鄉的逃難去了。此時劉冕見到了一些散落在此的民房和空無一人的村莊,四處一片死氣沉沉。有時還能見到一片狼籍和血污的地方,想必當初這裡不是進行過屠殺就是爆發過戰事。
從熱鬧繁華的東都洛陽一路來到這冷月狼煙地邊關荒漠。劉冕的心態也在悄然發生轉變。在他體內。那顆軍人之魂也在悄然甦醒。眼見目前這般景象,劉冕又情不自禁的想起了馬敬臣地遭遇。他地妻子身懷六甲時被突厥人開膛剖肚——代州這一帶的百姓,又會有多少人家和馬敬臣一樣遭遇慘禍?
劉冕胸中一股悲憫恨怒之氣。漸漸油然而升。
侵略者,該殺!
他很希望現在能撞上一股殘留在這裡的突厥軍隊——拿他們開刀祭旗。然後提着他們地頭臚,先在那些死氣沉沉的村莊前祭奠一番。那裡,曾是許多普通大唐百姓的安樂田園。就因爲突厥人的侵略和洗劫,如今卻不知有多少冤魂在飄蕩哭訴。
但是很遺憾。劉冕在矮山樹林這裡逡巡了一整天。別說是突厥軍隊,就連活蹦亂跳的野獸也沒見到幾隻。
戰場上地殺氣,甚至連鳥兒都驚得遠遠飛走,沒有在這樹林附近安窩了。
臨近傍晚時,張仁願派人來請劉冕回營歇息,說大軍營寨已經紮好。劉冕只得收兵回營。
到了軍寨前,幾名俾將在寨外迎接。指引劉冕帶人到了西營前屯。那裡就是先鋒越騎的營房。劉冕有意觀察了一下這個新紮起了營寨,心中暗自稱讚。
他一直都明白一個道理:紙上談兵離現實運用非常之遙遠。《正則兵法》中詳細的敘說了如何選地如何紮營如何安寨。但真要實踐時可不是說說那麼簡單。劉冕仔細回憶兵法中所說的唐軍紮營標準,感覺張仁願這個低調的年輕將領,並不是他自己口中所說的那麼沒經驗。這個營寨,扎得相當漂亮。
左門右寨前後貫通,寨內宮門羅列出入有序;旌旗整齊營帳林立,一切都井井有條。寨門前四處箭塔崗哨,拒鹿角、團牌、絆馬欄依次陣列。四周的營寨擋欄搭建得異常結實——前後兩排樹樁外高內矮,然後中間平起接一層過道木板,這就形成了一道城厥式地走道。當有敵人來襲時,不僅那過道上可以插排弓箭手,下面也是隱蔽性極佳地弩廂。
劉冕細心的四處走看,將諸多細節一一收入腦中。他甚至還到了後方火頭軍那裡,看了一下人家如何挖制行軍竈、如何屯放糧草和安排馬廄。
他一直都認爲,欲成大事,就必須從小事做起。紮紮實實地一步步學過來,這樣纔不會成爲空中樓閣。雖然他現在已經是師座級的三品將軍了,但對於大唐軍中的一切瞭解並不太深。因此,他時刻把自己當作是一個剛入軍的新嫩小卒,從最小的東西學起。
這是劉冕一向的習慣。他很討厭志大才疏的人,同時也非常忌諱自己變成志大才疏之輩。
營寨雖已紮好,軍中卻仍有些忙碌。劉冕四方走訪了一陣,來到中軍帥帳見張仁願,看他有沒有什麼指令下達。
張仁願正和軍中司馬長史等人商議軍餉糧草的事情,這時見到劉冕前來就招手喚道:“天官你來得正好,有事找你。”
“大將軍何事?”
張仁願輕鬆的笑了一笑道:“你巡了一天的哨辛苦了,本該讓你好生歇息。但剛剛東營那邊送來主帥口信,說讓你回來之後去一趟東營,大元帥黑齒常之要見你。”
“見我?”劉冕眉頭一皺疑惑道:“大將軍是否也同去?”
“不。大帥只說要見你。”張仁願眼神炯炯的看着劉冕彷彿頗有深意,還補充強調了一句:“單獨見你。”
劉冕心中略一尋思,彷彿也想到了一些門道,便安心的朝東營而去。
要說起來,這個黑齒常之跟老劉家可是頗有淵源。劉冕猜想,黑齒常之現在請我過去,該是敘舊無疑。
當年高宗皇帝朝時,大唐平滅了高句麗和百濟。當時黑齒常之就是百濟的將軍。
大將蘇定方本來是攻克了百濟,可他束軍不嚴,縱兵劫掠濫殺俘虜欺負百姓。當時黑齒常之便和其他一些百濟遺臣將軍們出逃,在外召集逃散的兵勇百姓在任存山抵抗唐軍。蘇定方大怒,親率大軍前去征討。不料黑齒常之已經召集起三萬人馬,拼死反抗。可惜那蘇定方也是一時之名將,居然被驍勇擅戰的黑齒常之殺得大敗。不僅如此,黑齒常之趁勝追擊一路連斬收復二百餘城。蘇定方再調集軍隊前來征討,卻仍是戰不過黑齒常之,無奈只得回軍。
黑齒常之便在百濟國境內招兵買馬,日漸強盛,與大唐分庭抗禮起來。
再後來,便是劉仁軌出場了。他率軍連敗黑齒常之,並在白江口挫敗了百濟與倭國聯軍,打出了中華有史以來最輝煌的一場海戰,從而也再次平定百濟國。當時劉仁軌認爲,黑齒常之是難得的將才,於是上表高宗皇帝建議譴使說降黑齒常之。黑齒常之知道大局難挽,便向劉仁軌投降。
當時,劉仁軌以非凡的膽魄力排衆議再度重用黑齒常之,給予他兵馬糧草,讓他前去收復百濟遺將遲受信所據守的最後孤城——任存城。
黑齒常之也不負劉仁軌的信任,親手攻下了任存城。至此,百濟國纔算完全平定。
再後來,黑齒常之就成了一名大唐的將軍,擠身名將之列。可以說,黑齒常之之所以能有今天,很大程度上是拜劉仁軌所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