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福兒,你以爲你是誰?”王詹冷笑了起來,高傲地轉過臉,再不拿正眼瞧她,“林家不過是一羣市井賤民,有何資格肖想安樂侯府大奶奶的位置?!”
朝堂險惡,後宅深淵,無論身處怎樣艱難的境地,他王詹永遠都保持着自己的孤高驕傲,進退之間,是何等地氣定神閒,波瀾不驚——沒想到,他如今居然被一個卑賤的殺豬女羞辱至此!
林福兒垂眸,她就料到事情會是這樣。如自己,如祿兒,她們這些平民女子,並不能給他帶來政治聯姻所能帶來的利益,只能徒增笑柄罷了。王詹……他是那樣聰明的一個人,又豈會犯這種簡單的錯誤。
王詹對待感情的理智,林福兒覺得欣慰又失落。
“不過,既然你這麼想讓我推掉這門親事,那好,只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你林家女便入不了我王家門。”王詹的聲音生硬冰冷,彷彿一個巨大的鐵箱,裡面灌滿的水全都凍成了冰。
“還請大人直言。”心中彷彿有巨石落地。
“我要你,留在我身邊做一天丫鬟,”王詹微微側着臉,露出一段好看的輪廓,語氣淡漠滄桑,如同深山寺廟的鐘聲,“你放心,事成之後,我們便不會再見面了。”
林福兒下意識看了看虎口上的硬繭,應道:“……好。”
只是,她原以爲,知縣大人待她是不同的。
這世上有一種感情,恰如奇山峻石中堅韌的根芽,頑強,隱忍,苦澀,困頓。
她與王詹這般理智而內斂的個性,便註定了不可能產生一段海誓山盟轟轟烈烈的感情。
林福兒眯着眼睛仰着臉,只見太陽已從桎梏中一寸寸地噴薄而出,就這般生生讓她流下一行不帶絲毫感情的淚來。
眼淚,便是軟弱,便是窩囊,便是不爭氣。
都是太陽惹的禍啊!
林福兒隨手拂去了臉頰上晶瑩的淚水。
這廂王詹本已走了大段路程,卻見林福兒並未跟上自己的步伐,心中只怕她又迷了路,一番無奈,也只得調轉回去冷冷地掃了她一眼:“丫鬟福兒,還不快來給大爺梳洗?”
大爺?是了,知縣大人可不就是安樂侯府上的大爺嘛!按照這邊的舊例,王詹便是大爺,他以後的妻子便叫做大奶奶。
“你且帶路,我自是跟得上的。”她也是個不肯伏低做小的性子啊。不識好歹!
王詹陰沉着臉,轉身拂袖離去。
“嗤。”林福兒性子倔,也是個不肯低頭的,只見她面露不屑之色,腦子裡卻一遍又一遍地記下了王詹那廝去的路線。
彷彿是在故意刁難她一般,王詹這一路腳下生風,走得極快。
兩人鬧成這個樣子,林福兒又怎會認輸,她咬咬牙,提着曳地的裙襬一路小跑緊跟不落。
見林福兒臉蛋紅紅地跟着他跑了過來,王詹心中又生出幾分較量之意來,遂停下腳步冷聲吩咐着:“丫鬟福兒,替我洗頭。”
此處乃沁芳園中的一景,曲水流觴。流動的活水清澈又幹淨,裡頭沒有一條魚,也沒有一片苔蘚,沉在水底那一顆顆圓潤白淨的石子兒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就是把手伸進去有些涼絲絲的。
若是盛夏,倒是一處消暑的好地方。
“是,大爺。”林福兒撇撇嘴,這回她嘴上吃了點兒虧,可手上卻沒有一點服軟的意思,她平日裡重活兒也是做慣了的,手上力氣極重,就這一下,直接把王詹的背往下一按。
這一下差點兒把毫無防備的王詹按成內傷,他轉過頭看着身後傻乎乎的丫鬟,呵斥道:“你力氣那麼大做什麼?!”
“對不住啊大爺,我在家裡殺豬也是殺慣了的。”林福兒停下手上的動作,只是眨着眼睛傻傻地笑着,心中竟也多了一絲暗爽的快意。
王詹心中一沉,她的意思是在暗諷他是豬?!果然是卑賤的殺豬女……想到這裡,他心中冷然一笑,而後眯起眼睛極其雲淡風輕地脫下身上寬鬆的白衣。
他竟赤/裸着上身!!這……
林福兒瞪大了眼睛瞧着這一幕活色生香的場景,然後似乎意識到自己行爲的不妥,嚇得趕緊轉過身去,只覺臉上熱得要命,心跳的節奏快了不止一倍。
他明知自己是女子,又處在這樣一個注重傳統與名節的時代,卻還做出這般荒唐無恥的事情來逼她……
王詹心中瞭然,面上更是不懷好意的冷笑:“怎麼,就讓爺這般光着身子站在這兒陪你發呆麼?小丫鬟,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啊!”
氣得林福兒牙根兒癢癢。她怎麼就瞎了狗眼,看上這般卑鄙無恥的浪蕩子了!
“洗頭便洗頭好了,你爲何、爲何脫掉衣物?”林福兒不爭氣地鼻頭一酸,這人還真是無恥啊!
王詹聞言輕佻地笑了:“這白衣乃是京中雲錦閣所制,天下再沒有第二件了,我可不想被某人粗手粗腳地弄溼了。”
他這般風/流貴公子的做派,倒真是與他平日裡的沉穩貴重不同。
“你這不懂事的小丫鬟,還在這兒晾着爺嗎?”她越是難堪,越是不自然,他就越要如法炮製來折磨她——對,他就是要折磨她,誰叫她偷了他的心,卻又把她的心放到別的男人身上去了?!
林福兒只得挨近了他的脊背,拿木瓢舀着涼浸浸的流水一遍遍澆在他披散的頭髮上。
這個季節天氣已經有些涼了。王詹脫了上衣站在風口上,背上卻還殘存着溫溫的熱氣,混合着他身上散發的那股如同雪中松柏林間青竹的高貴之氣,一絲絲縈繞在福兒的心頭。
“咦,你這裡……”林福兒替他打理着長髮,餘光不經意間一掃,突然看見他腰間一條極深極長的疤痕。
王詹閉上眼睛享受着林福兒靈巧圓潤的手上服務,淡笑道:“是我小時候,被太太派來的人所傷。”
林福兒手上一頓:“安樂侯夫人?她,她再大膽,也總不至於……”
“別忘了她也有兒子,”王詹倒是無所謂地勾了勾嘴角,這麼多年,他早就習慣了,“安樂侯世子的位置,我若得不到,總歸也不便宜她兒子便是了。”
林福兒咂了咂嘴,嘆道:“唉,那她真是太蠢了。”
“哦?此話何解?”薛氏的智商被殺豬女生生鄙視了,這讓王詹覺得渾身上下一陣莫名的輕快。
林福兒想了想,眼中閃過一絲算計的精光,冷笑道:“我若是安樂侯夫人,自然有更好的手段來對付你!我不會害你,更不會動你的性命,我只需要寵你,把你寵到廢爲止!真正的強者無不是從苦難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只有痛苦的經歷,纔會洗禮出頑強堅毅無堅不摧的靈魂!安樂侯夫人這麼多年一直暗害你,此舉便在無意之間給自己造就出一個知己知彼的可怕對手!所以,她真是太蠢了!”
真正的強者無不是從苦難中摸爬滾打出來的,只有痛苦的經歷,纔會洗禮出頑強堅毅無堅不摧的靈魂!
王詹神色一滯,口中隨之輕喃着。
林福兒此言一出,若是換了旁人,定會覺得她心機重得可怕,小小年紀,竟然有如此的霹靂手腕兒!
可王詹卻並未反感她的心機,相反的,他竟大有贊同之意。
王詹忍不住看向認認真真爲他擦乾頭髮的林福兒。這種人生來便是陰謀家的料子啊,機智,聰敏,又夠圓滑,知道凡事不能做絕——這樣的人若能留在他身邊得了他的教導,脫了女子慣有的幾大弱點,想來不到五年這天下便會多出一個慣會扮豬吃虎的陰謀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