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意在鳳雛樓待了一月,秋寒過去,便是一派冬雪紛紛,每日泠月都會給她帶來祈羽的消息,等待成了她此刻唯一能做的事兒。
清雅的屋子裡面,梅花飄香,綰意每日看着泠月在這歡場中迎來送往,不禁有些惱恨那個天滅軍師,男人爲了自己的宏圖霸業,讓自己的女人置身在着污穢之中,而泠月也是她見過最傻的一個女人。
門裡門外,兩個世界,褪去一聲鉛華,她不過是個可憐又可悲的女子,紅袖添香,舞姿玲瓏,卻已是滄桑盡頭,天涯望斷。就算那人今後功成名就,揚威天下,到時候門戶偏差,她永遠做不了那人的唯一。可是她卻不在乎,每次她都會癡迷的站在窗口,望着那漫無邊際的天空,訴說着他們的初相識,再相逢,恨別離,難再見。
她說:“我本是溪邊的一個浣紗女,過着簡單的生活,從沒有想過有一天會出現那樣一個男子,他的眼裡佈滿整個天下,他會不平,他會抱着她哭,第一次離別,他是不告而別的,我以爲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再見無期。哪裡想到,外面戰火紛紛,村裡裡面來了一羣強盜,燒殺擄掠,無惡不作……”
“那一夜風雨蕭條,雷聲轟鳴,強盜闖進了我的家,我的親人全部死了,強盜因爲想要染指我,所以沒有及時動手,就在我絕望的想要撞牆自殺的時候,他來了,那一夜他一身黑衣,面如黑煞,揮舞着長劍,嘶鳴吼叫,雷聲雨聲,外面下大雨,屋內下血雨,他帶我離開村莊,從此世間再也沒有那個溪邊浣紗的女子,有的只是鳳雛樓的泠月!”
她把故事說的很簡單,綰意卻聽出了她所有的絕望,在別人的故事裡面,她不過是一個看客,一個聽客罷了,她從不想做主角,偏生愚見了那個笑睥天下邪肆妖嬈的男子。
因爲下雪的緣故,戰事進入了僵局,祈羽自從攻佔了鄴都之後,就再難進一步,流雲笙歌不知請來何方高人,據說那人能施幻術,唸咒語,祈羽的鐵血戰隊陷入了一場苦戰,久攻不下,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誰都不知道這場雪下過回事怎麼的畫面,但是人們永遠都是偷得浮生一日閒,能逍遙一日,便是一日,這不雲都城內,一派蕭條,酒樓茶館,門可羅雀,可是這鳳雛樓的身體卻是一如既往的好。
泠月藉着空檔,瑟縮着跑了進來,看到綰意臨窗而望,便上前關了窗戶,拉着綰意到暖爐旁,嘴裡不斷嘟嚷着:“你真是不要命了,在牀上躺了大半個月,竟然還敢吹涼風!”
綰意像是做錯事的孩子被大人逮個正着,那日與糰子潛水進雲都,秋寒料峭,第二日便一病不起,高燒不退,磨磨蹭蹭,折騰了大半個月,這不身子纔好她又要開始想心思了。前些日子她讓糰子給祈羽報個平安,這幾日她守在窗口,便是在等糰子,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兒,心裡惶惶不安的。
泠月將手邊的棉襖,雪貂製成的披肩,凡是能保暖的衣物全部朝着綰意身上攬着,綰意看着自己連腰圍都看不見的身子,無語問蒼天,“你在這樣裹下去,就要跟糰子靠齊了!”
泠月瞪了她一眼,“憑你也好意思跟糰子比,糰子身體都比你結實!”
綰意愕然無語,她居然被鄙視了,而且還拿她跟那隻肥糰子比,更令人悲憤的是自己竟然連只耗子都比不上。
“好了好了,你別忙活了,我身子已經好了,你這會兒進來是不是有什麼事兒啊!”一般這個時候都是鳳雛樓生意最紅火的時候,她這個當家花魁不忙個底朝天,反而在這兒和她嘮嗑,鐵定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哦,對了,這幾日你小心一些,這樓裡面來了好多陌生人!”泠月放下手中的話,謹慎的叮囑着。
綰意低頭思索了一會兒,開口問道:“會不會是祈羽派來的人,糰子已經去了好些日子,按理說應該回來了!”
“不知道!”泠月搖搖頭,“總之你小心些!”這時屋外突然傳來叫喚聲,泠月示意綰意安靜,自己應了一聲,小聲在綰意耳邊叮囑道:“我先走了,你小心點!”
綰意點頭,看着泠月匆匆忙忙的離開,外面響起老鴇尖細的嗔怪聲,聲音漸行漸遠,逐漸趨於平靜。
綰意在屋子裡面輾轉反側,始終坐不住,左思右想之後,遂打開泠月的衣櫥,取出一件看起來比較保守的衣物,在鏡子面前搗鼓了一下,左看右看就是不滿意,突然眼前一亮,想到當日北定中原給她喬裝打扮的面具,又用胭脂水粉在上面塗抹一番,這張平凡無奇的臉上頓時染上了幾分脂粉氣。
綰意大搖大擺進了大廳,四處張望了一下並不見泠月,想來她定是被客人叫進包廂裡面,索性尋了一個陰暗角落,恰巧可以看到門口的地方。看了很久,都沒有看到自己想找的人,索性將視線投向舞臺上的歌舞。
而這時大廳傳來一聲騷動,綰意順着那聲音的來源出一看,身形一晃,悄悄躲在暗處,若是她沒有看錯的話,那雙陰鷙如毒蛇的眼不是流雲加賀是誰,自己雖然和這人並沒有什麼交集,但是總覺得這人對自己有幾分敵意,因此還是能躲便躲。
身爲一朝王爺,如今國事煩勞,動盪不安,他居然還有心思逛青樓,顯然這事情不一般,她看着流雲加賀走進二樓的一個包廂之上,藉着門的縫隙隱約看到一張油頭粉面的臉,只一眼,就讓她覺得很是熟悉,略微思索了一下,她確定自己沒見過那人。
然而沒給她多少思索的時間,場面頓時進入了高潮,綰意低頭看了一下,原來不止從什麼時候起,泠月竟然登臺了。漫天染血紅梅飄散,泠月一身火紅舞衣,滿身孤高,彷彿化作那點點紅梅,梅,綻放,吐蕊凝香,她,清麗,淡雅,冷豔,踏着悠悠古韻,攜着幽幽暗香,沐浴在燈火輝煌的污濁之地,她做的是如同梅花一般,傲然獨立,她眉眼孤高,傲雪凌霜,王侯將相,亦入不得她眼眶。滿目悽雪,嫋嫋而來,落在如雪的歲月素箋上,留下一睽睽美麗的詩篇!
綰意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泠月,悽美而哀傷,順着她悠遠的視線,看着二樓包廂內隱隱打開的縫隙,綰意終於知道她爲何舞得如此酣暢淋漓。如梅一般,紅塵阡陌,她是寂寞的苦主,旋轉,旋轉,越舞越快,最後琴聲都進入了尾聲,她還在高臺之上舞動着奇蹟。
那一瞬間綰意似乎感受到她的悲哀,她站在星光璀璨的地方,爲了不過是那人片刻的專注,而那人卻突然收回了視線,她卻已然停不下旋轉的舞步。
綰意不知道在什麼樣的情緒驅使下,慢慢走出暗處,坐在那古琴邊,來回撫弄,突然噹的一聲,一個個不成曲調的單音劃破長空,周圍的樂師都停下了手中的活,只是不解的看着她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女子。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太沖動,但是比起泠月對她的好,她能做的僅止於此。
噹噹噹,帶着悠遠的古韻,清音飄渺,驚落了一樹繁花,惹了滿肩的花瓣,泠月只是一瞬的停頓,投向綰意的神色帶着一抹困惑,隨後便是一片瞭然,綰意莞爾一笑,顰眉舒展,捻起琴邊的一株梅花,扔向泠月,她身形忽閃,柳腰下垂,以脣接下。
兩人相視一笑,綰意將視線重新投向手中的古琴,爐香嫋嫋,花枝影瘦,瑤琴臨案,低眉信手輕撫一曲《梅花三弄》,琴聲嗚咽,時斷時續,若有若無,不成曲調。亦如她的舞哀怨纏綿,輾轉反側,幾度盈盈回首,載不動是她亙古不變的魂牽夢縈。寂寂寒夜,默然輕吟:“梅花一弄斷人腸,梅花二弄費思量,梅花三弄風波起,雲煙深處水茫茫”。
今夜,雪,漫天飛舞。梅,嫣然綻放。風起,梅落。音止,舞不絕,一瓣,一瓣,殷紅似血,如蝶翩躚,以一種悽美的姿態緩緩而落,鋪在那人來時必經的路旁,零落成泥碾作塵,爲那人芳香此生……
人們還沉浸在悠揚的琴音和曼妙的舞姿中,綰意即使退了下去,卻不料還是差了一步,寒光乍現,死亡的陰影當空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