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零年,那年我十歲。這一年年初我家發生了一件大事,就是爸媽要離家外出打工。由於爺爺去世的早,如果爸媽外出打工,那家裡就只剩我和奶奶了。
一天晚上,媽媽來到我的牀邊,溫柔的對我說:“小林,我和你爸要去外省打工,打算讓你去外婆家和那幾個表哥表弟一起上學怎麼樣?”
我想不明白,爲什麼爸媽要外出打工,在家裡不挺好的嗎?但是爸爸決定的事情是改變不了的。
我轉頭問媽媽:“媽媽,你們打工要多久回來?”
媽媽撫摸着我的頭說:“年底就能回來,去到外婆家要和表哥表弟們好好相處哦!”
....
第二天爸媽就帶着我趕往外婆家。外婆家住在黔西的林場鎮,這裡生長着大面積的自然林與人工林,各種植被繁茂。至今我還記得那甜美清新且帶着泥土氣味的空氣。
這裡並不是外公的祖籍,他與外婆早些年隨生產隊來到這裡開荒,**要建立林場,種植人工林,所以在這裡呆了好些年。後來住習慣了,也就在這定居下來。
經過大半天的長途汽車,在下午的時候到了外婆家。當天晚上爸媽與外公外婆就商量好了,讓我留在這裡與表哥表弟們一起上學的事情。
第三天一大早,媽媽來到我的牀邊,那時我和表弟睡一張牀。媽媽叫醒了我,迷糊中聽到她說:“小林,我和你爸走了,在這上學要聽話哦!”
睡意朦朧中的我嗯了幾聲,又轉身睡去。等到再次醒來的時候,發現枕頭旁邊放着一枚雞蛋,我的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我知道那是爸媽準備車上吃的,媽媽留了一個給我。隨着又想到要有一年時間看不到他們了,更忍不住哭出了聲。同牀的表弟被我吵醒,外面的舅媽也聞聲進到屋裡來。在他們的安慰下我逐漸停止了哭泣,那一整天我都悶悶不樂。
沒過多久,學校開學了。在大舅的帶領下我和表弟一起來到了學校,這所學校依山而建,教室是由幾大間相連的民房改造而來。這所學校包含了小學與初中,初中的教室位於更高處的一排房子裡,它與小學教室一上一下,由石階道路相連。從村子裡來的路,就在小學教室的後面半坡上,路沿着小學的教室往前延伸,爬上了初中所在的半山,至此分爲兩條路,一條繼續往前方小鎮而去,另一條拐進了初中教室方向。整座學校坐落在山林間,小學教室的門口就有幾棵柏樹和沙樹,同學們經常爬上去玩耍。
這一年我上小學四年級,和表弟在同一班,應該說學校一個年級就只有一個班。我們的課程有語文、數學、音樂和體育。每天早晨兩節課,下午三節課,學期比現在的要長一些。後來我才理解,這是爲了方便偏遠地方的孩子上學而制定的。
語文與數學是同一個老師上課,最好玩的是音樂課和體育課。音樂老師是一位稍胖的女老師,現在我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每次音樂課只要不是下雨天,我們都不在教室中,而是在老師的帶領下,穿過回家的道路,來到教室後面的一處松林裡。這裡有一塊平整的地皮,松樹高大間隔稀鬆,有陽光穿過針葉照到地面上,同學們都圍着老師坐在地上,那地上不是泥土,是軟軟的松葉。我們沒有音樂課本,好像老師有,也記不清是不是課本。反正老師通過她先唱一首歌給我們聽,引起大家的興趣,然後再一句一句的教我們唱,有時候也會帶我們做遊戲,她就是這樣上的音樂課。
體育課都是在下午,那時候學校沒有早間操,但每天都有體育課。課上一位男老師帶我們在教室前的空場中做操運動。後來我才意識到是因爲學校沒有足夠大的操場,所以纔沒有全校一起的早間操。體育課一開始,在老師的帶領下來一遍早操運動,然後就是大家的自由活動,足足有大半截課的時間給我們玩耍。夏天男同學們會在解散後飛奔到山下一處池塘裡游泳,一羣孩子在水中嬉戲直到下課鈴響才上岸回教室。其他季節都會在學校附近,漫山遍野的到處玩耍。
對了,我還記得那個下課鈴並不是電動鈴或者手拉的大銅鈴,而是一個汽車的輪轂,當然這也是後來我才知道的。在兩棵樹之間綁有橫木,然後用繩子把輪轂吊在中間,上課下課都有老師用錘子敲打,發出“鐺鐺檔”的聲響,在山林間迴盪。
春天很快的就過去了,我也漸漸的習慣了與表哥表弟們在一起的生活。暑假期間我們一起到處玩耍,也就是在這一年我學會了游泳。生長繁茂的自然林間有各種野生水果,野山楂、野櫻桃、野葡萄、野楊桃、野李子....很多很多,也有人工種植的蘋果、椪柑、橙子、花紅、西瓜等,這些水果都吃了個遍。
舅舅們不時還會打來野味,什麼樹蟲、幼蜂、水蛇、野雞、野獾、穿山甲、野豬、黃麂等等野生動物都吃過不少,現在回想也記不清具體味道如何了。
在老家時,每逢感冒發燒都是到鄉里的衛生所打針開藥。而在外婆家這裡,生病都是吃山裡採回來的草藥。因爲去一次鎮上不容易,當時的藥錢雖然不貴,但也是一筆開支。大多數山裡人家都懂些草藥,上山勞作時就順手帶些回來。
年底快過年時爸媽回來了,把我帶回了老家過年,過完年後又照舊的送到了外婆家。去年,我與表哥表弟們相處不錯,經常一起四處玩耍。還不懂事的我們在山澗底,溪水邊,懸崖上四處冒險,心裡一點也不覺得害怕。直到這一年,一九九一年,那件事的發生......。
這一年的暑假,我搬到了表哥家的閣樓上睡,和表哥睡在一個隔間裡。夏天的夜晚相比其他季節都要短,早晨的陽光透過屋頂的縫隙照到了我的眼睛上。
眼球不一會就感覺到了刺眼的光芒和溫熱,我揉了揉眼睛,翻身起牀。穿好衣服和褲子,從木製樓梯爬下閣樓。拿着毛巾,來到大門外的水池邊,我看到了同樣剛剛起牀的表哥正在洗頭。
我順手拿了一個銻盆,在水池邊舀水,準備洗臉。同時開口問表哥:“二哥,大舅和舅媽出去了?”
二哥在家裡派老二,他還有一個大哥。大表哥大他幾歲,已經外出打工去了,前年過年時見過一面。
二哥用陶瓷茶缸舀水,沖掉了頭上的皁角泡沫,接着用毛巾擦着頭和臉回答說:“啊,他們去鎮上去了。抓緊洗,洗完今天帶你去個地方玩。”
聽到這話,我“哦”了一聲,這會手上搓揉着毛巾,擰乾水分後擦洗着臉,今天沒打算洗頭。
表哥轉身向屋子裡走去,我也迅速的完成手上的動作,倒掉銻盆中的水後,拿着盆跟着進了屋裡。
屋裡的竈臺上烤着粑粑片,這粑粑是過年時用玉米和糯米做的。表哥放下東西,就往竈臺走,用手捏了捏,感覺粑粑片已經烤軟後,就拿起一片往嘴裡塞。
我緊跟在後面,也上前拿了幾片吃。邊吃還邊問表哥:“二哥,今天去哪裡玩?”
暑假作業我習慣先做完再玩耍,所以從放假開始就沒好好玩過,昨天終於做完了作業。那時的作業也很簡單,語文是抄課文,老師說要抄課本上的哪幾篇,各抄多少遍,都在課本上記好了。數學是老師寫在黑板上的題,放假前自己抄在本子上,放假後做完就行。
表哥早我幾天就做完了,實際也不知道他做完沒有,他說是做完了,舅舅和舅媽也不檢查。
表哥嘴裡嚼着粑粑片說:“昨天和小葉發現一個好玩的地方,今天再去看看。”
小葉是我的表弟,昨天他倆一起出去玩的。我接話問着:“今天小葉要一起去嗎?”
表哥抹了抹嘴說:“一會我們去問下他要不要一起去,聽說他作業沒有做完呢。”表哥邊說着,開始找出一個袋子,又從碗櫃裡拿了些切好的粑粑片,用紙裹好放進袋子裡。
我也用手抹了抹嘴,站在一旁看着。表弟家和表哥家並沒有住在一起,兩家相隔一小段距離。
不一會表哥收拾好,順手從門邊拿了一把材刀後就招呼着我一起出門了。
門鎖的鑰匙我們沒有帶在身上,而是藏在了窗戶縫裡。大舅說我們帶身上出去玩的時候容易弄丟,所以就藏在窗子縫或者牆縫裡,表哥家的房子是用大石塊砌成的牆,到處是縫隙,藏點小東西是不容易被找到的。
出了門,沿着門口的泥路向下坡方向走,繞過鬆樹密佈的小山丘,就到表弟家。這裡居住有六戶人家,外婆、外公和二舅家也都住在這裡。我倆來到二舅家門口發現門鎖了,跟鄰居打聽才知道,今早表弟和二舅、舅媽一起回外婆家了。
表哥從鄰居那回來對我說:“小林子,今天就我倆去吧,小葉去外婆家了。”
我自是沒有什麼意見,隨後兩人便出發,向表哥說的地方而去。
我們沿着人工挖出來的泥路,向深山中走。炎熱的天氣漸漸的讓我們汗流浹背,一羣細小的蟲子在眼前飛來飛去,一不注意就往眼睛裡飛來,於是我們折斷帶樹葉的小枝椏在眼前搖晃,企圖趕走蟲子。
離開大路後,我們轉向茂密的自然林中前行。前面開始緩緩下坡,高大的青槓樹下,四周佈滿蕨類植物和低矮灌木,我們走的地上隱約可以看出曾經有人走過的痕跡。
東拐西繞的下了一段長坡,隱約聽到了水聲。我有些高興的提醒表哥說:“二哥,下面有水。”
表哥搖晃着樹枝在前面走着,頭也沒回的說:“啊,我們就是要去那,到了水邊休息一下再走。”
越接近谷底溪流,坡度越陡峭起來,我倆一人砍了根木棍當柺杖,緩緩的下到了小溪邊。在短暫的休息後,再次起身,向小溪的對面山坡出發。
這邊的山勢要平緩很多,跟着表哥一路向上爬。我發現這邊越往上,漸漸的已經看不到有人走過的痕跡了。攀爬讓我倆體力消耗不少,終於來到半山腰處,表哥帶着我橫向穿過茂密的灌木叢林,一片山崖出現在眼前。我們站在山崖頂部的平緩地帶,四周依舊蕨類植物與灌木叢生,卻見一顆倒臥在地上,橫着朝山崖空中生長的青岡樹,造型就像一隻伸出山崖的大魚竿。
我站在懸崖邊探頭往下瞧,只見下面被各類綠色的枝葉佈滿,由縫隙處隱約可看到黝黑的山澗谷底,幾根大腿粗細的樹藤從崖下石縫中向上生長,來到上面與這顆倒臥着的青岡樹繞在一起,從樹幹一直到枝椏,就像已經共生一般。枝椏與藤蔓在樹冠處交織成鳥窩的樣子,並且繼續相互交織着垂向谷底深處,從遠處看就像一條綠色瀑布。
我倆拉扯着樹藤踩着青岡樹幹向樹冠爬去,來到樹冠各自找到較密集的藤網坐下。早晨出門一路沒怎麼停,到這纔算是真正休息。
“表哥,你說的好玩的地方是這裡嗎?”我問表哥。
“還沒呢,先歇會,一會下去就是了。”表哥又折了一根帶葉子的樹枝在眼前扇着。
下去?我低頭看着垂下的樹藤,“是從這下去?”
“是呢,昨天我和小葉來這玩發現的,下面寬得很,還有好些好看的東西。”表哥從腰間的袋子裡拿出一塊粑粑片遞給我。
早上烤軟的粑粑片還有些軟和,我接過來就往嘴裡塞:“有什麼好看的東西?”表哥的話勾起了我的興趣。
“下去你就曉得了,絕對嚇你一跳。”表哥神秘的說着,嘴裡吃着粑粑片。
吃完稍作休息後就出發了,因爲表哥的話,我興奮異常。跟着他雙手握着藤蔓,小心翼翼的向下攀爬。我們握着的樹藤有手腕粗細,腳踩着藤枝的分叉處,或者用腿纏繞藤條,一步一步的向下,陣陣微風吹來涼爽舒服不已。
不一會我們就來到懸崖中段,此處向內凹了進去,藉助藤蔓有驚無險的站到了山崖的平臺上。這時我發現一個奇異的現象,平臺邊我們踩踏拉拽的藤蔓與上面的好似不一樣,藤蔓與岩石摩擦割破了表皮,站定細看時我發現這種藤蔓割破後竟然滲出紅色汁液,像鮮血一樣。
“表哥,你看這顆樹藤還會流血呢!”我驚訝的說着。
“那個是血藤,可以做藥呢。”表哥沒有回頭看,好似已經見過。
我也轉頭跟上,嘴裡說着:“我們要不要拿點回去?”
“不要了,屋裡有的。”表哥回答。
這會他找了一塊平坦的石頭坐下,目光看着對面的山坡對我說:“小林子,你看對面。”
我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擡頭仔細看着對面的山坡。
剛纔在山崖上面看對面,雖然沒細看,卻記得那邊山勢險峻,有大片陡立的山崖,上面還生長着各種樹木。現在下到山崖平臺這邊,再看對面已然成了垂直的懸崖,一整面雖然不是特別平直,卻幾乎平直,好似用刀切過一般。
兩邊的山崖相隔太近,從我們在的平臺往上看,看不到對面的山頂,只能看到參差不齊的山崖,還有些藤蔓沿着懸崖向下生長着。往右邊看,懸崖逐漸不再平坦,凹凸不平的縫隙間長滿了灌木樹叢,更遠處還能看到半坡頂上稍平坦的地方長有高大的樹木。往左邊看,越往裡越接近山的中心,懸崖越垂直平坦,表面只生長着綠色的苔蘚,甚至連縫隙都不存在了。我細細的看着,心裡感嘆着這奇特的一幕。
“昨天我和小葉一路玩,下午才找到這。怎麼樣,好看吧?”靜靜的看了一會,表哥在一旁說着。
我點着頭,回答他:“嗯,好看。不知道從這往裡還有什麼。”
表哥轉頭看向左邊的平臺說:“昨天沒時間去,一會我們過去看看。”
又休息了會,兩人開始沿着懸崖邊緣的平臺向前走。剛剛休息平臺向後面沒有路,向前有一條緊貼懸崖的自然小路,石頭縫中長出雜草,有潮氣的石頭上還長了青苔,可以看出有溼潤的水汽從裡面滲出來。
表哥在前,我在後,慢慢的離開了有藤蔓平臺,向兩山夾縫方向蠕行,十幾分鍾後前面不遠的山崖小路逐漸變寬,細看之下竟然有人工鑿建過的痕跡。
這裡地處兩山夾縫交匯處,就像字母V的尖角位置,上下都是懸崖,從別處無法過來。沿着有鑿痕的路向更深處前行,只見道路漸漸被周圍生長的灌木與懸崖上垂下的藤蔓遮蔽。
不一會我們已經走到了遮蔽處,只見眼前是一個窄小的洞口,四周長着青苔與雜草。洞口邊緣有藤蔓與雜草遮蔽。
“要從這鑽進去?”我轉頭看這表哥,發現他頭上粘有青苔,應該是剛纔在崖邊小路時掛上的。
他的神情毫不在意,擡手薅起一把洞口的雜草,也就三五棵,右手揮動材刀砍斷它們,嘴裡回答我:“嗯,進去看看,太黑的話再退出來。”說着側身擠進洞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