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從黒木匣中取出暖玉交給周懷意看。
“是我及笄的時候皇兄——是他送的,今兒拓王身邊的秀姬說,這就是月國人信奉的聖物碧波流嵐。”
既然決定聯手,衛浮煙也沒什麼好遮掩的,將暖玉交給周懷意後就把在松鶴樓會見秀姬的事從頭到尾細細說了一遍,眼見着周懷意眼底有怒色便說:“你也不必生氣,你們黎國有多少辰國的細作,我們辰國也會有多少你們的人。自古爭鬥非一日之事,三國之內細作橫行早就不是秘密。”
“倒是怪了,獨獨找了拓王。”周懷意疑道。
衛浮煙想了想,對他說:“依我之見,拓王只怕未必知道秀姬的真實身份。”
周懷意點點頭說:“拓王好戰,但是忠君愛國毋庸置疑。他喜歡的是征戰殺戮的過程,對皇位未必在意,所以不大會爲了一個皇位和辰國細作聯手。”
衛浮煙站得遠,右手食指輕叩手邊書架說:“如果是這樣有件事就更奇怪,我皇不可能不知道拓王好戰,我辰國雖然國富但兵力不強,扶持一個好戰的皇帝難免後患!可是我又想不明白,如果不是爲了讓拓王當皇帝,他爲什麼要在拓王身邊派人?秀姬似乎知道的比焦伯多很多,將這樣的人留在拓王身邊究竟是爲何意?”
“也許只是想坐山觀虎鬥,如今月國混戰,如果我和拓王相爭導致黎國打亂,你們的辰皇就有可能借機平定三國,”周懷意看着她手上的小動作嘆,“平定三國!多少年來三國所有皇帝的夢想,我父皇屢屢說過辰皇是這麼多年來三國之內最年輕有爲的皇帝,他未必沒想過有生之年平定三國一統天下。”
衛浮煙靠在書架上看着窗外夕陽嘆一口氣說:“大概吧,他想什麼,我從來不知道!”
十七年情義都能是假,她所熟悉的那個皇兄不過是她天真臆想出來的人物,現在周懷意口中的辰皇不過是個有着相同面孔的陌生人。她不認識,完全不瞭解,徹底沒興趣。
“還有一點,”周懷意看着她面色寂然,轉而說,“秀姬爲什麼要讓你知道她的身份?隱藏起來不是更好?”
“這一點我也想過,”衛浮煙說,“不過棋讓三子的確是我皇的習慣,他教我下棋時就說過,但凡坐到棋局前就要篤定自己會贏,一讓天二讓地三讓對手不如己,這是一個將贏之人的大氣。你大概不瞭解他,他如果開口說要做什麼事,必然是千思萬想把過程和結果都確定好的。喜歡確定的東西,這一點我大概像他。”
周懷意思索良久,辰皇對衛浮煙如此栽培,現在卻輕易將她丟棄?
“有沒有可能……”
“什麼?”
周懷意看了她許久,最後說:“有沒有可能,他意在逼你入局?就像拓王非要逼着我加入奪嫡之爭一樣?”
“我又能做什麼?”衛浮煙覺得好笑,“我不過只有那一點小聰明,到現在也是讓別人耍得團團轉,想做的事一件都沒做成,馬上又要有月國人來我這裡找什麼碧波流嵐,究竟我能做什麼讓她非要逼我入局?”
怨氣很大麼,周懷意摩挲着暖玉道:“秀姬說她是辰皇的人,說這塊暖玉是碧波流嵐……你也信?”
衛浮煙稍稍一頓,看着他猶疑之色說:“焦伯對我皇崇拜之意甚深,在他口中,我皇是神。而秀姬說過和焦伯一樣的話:神在下棋。這一點不像是巧合。至於碧波流嵐,是真是假根本無所謂,既然沒有人知道碧波流嵐是什麼,那麼一旦有傳言說碧波流嵐在我手裡,月國一定會來人過來查探。抱歉,雖說是聯手,但是第一步仍然要尋求你的庇佑。”
周懷意看着暖玉,薄薄一片通透的鎖狀雕花白玉,玉上紋路不過是簡單的祥雲紋,玉質上乘,雕工精緻,價值連城。可是如果說這就是月國人認定可窺神蹟的聖物,未免不大像真的。
可窺神蹟,可窺神蹟……沒有人知道碧波流嵐是什麼,可是百年來一直有人在苦苦尋找,他們究竟憑什麼尋找呢?難道說沒人知道什麼是碧波流嵐,可是有人知道會出現什麼神蹟?
眼見盛謙大婚將至,月國的鏡玉公主也會親自來洛都獻禮。這件事和碧波流嵐之間有什麼內在的聯繫嗎?
看着遠遠站着的衛浮煙,周懷意想起方纔聽到的話,她也是用盡全力才決定提點他的。也是,衛浮煙曾經將他錯認爲辰皇,她對辰皇的感情何其深厚,可是如今發覺及笄時所贈禮物也是籌謀的一部分,心中自然惱怒,然而他們兩人畢竟分數辰黎兩國,提點他便是對不起辰國了。
“就算你是假公主,也是辰國人,提醒我這些不怕我上奏朝廷爲難你辰國?”
衛浮煙嘆口氣說:“有這樣想過,但是你不會這麼不分輕重緩急。若說爲難辰國,我的假公主身份一事也就夠你用的了,但是和秀姬的身份、和碧波流嵐一樣,你沒證據只能慢慢查。可是拓王的人已經開始彈劾你,你只能先應付眼前。”
周懷意笑,她倒是算得明白,算準了自己一定安全才敢來跟他合作。
“爲什麼要告訴我?”周懷意擡頭問,“等到輕舟回來兄妹相認然後金蟬脫殼不是更好?什麼神在下棋什麼碧波流嵐你都有機會擺脫,爲什麼要提醒我?”
衛浮煙盯着腳尖死死咬着嘴脣,許久才說:“就當報答你這些時日對我的好。”
“對你的好?”周懷意看着她嗤笑,“我對你好?”
隨口要了她害她遠嫁,洞房花燭夜將她扔下,三年燕京是她一個人扛過來,見了面卻又猜忌防備傷害,最後甚至讓她失掉了孩子,這算對她好?
才二十歲的人,不怎麼梳妝打扮,不喜歡綾羅綢緞,不和其他女人一樣每日做女紅煮湯羹,反而要一步步計算一點點籌謀拼命保全自己,根本都是他害的,這算對她好?
明明也記着他的不好,明明也不敢靠近,明明也不敢相信,可是現在竟然說他好,因爲一路上他因爲愧疚的所作所爲就認定他好?
“那時你才十七歲……”周懷意看着她問,“三年,一個人,究竟是怎麼熬過來的?”
衛浮煙讓他突然的一問弄得心慌意亂,她厭惡回憶那三年,非常厭惡!
“不糾纏這些行嗎?”衛浮煙擡頭說,“先看眼前的事,朝臣彈劾,那些人是誰?什麼品級,什麼來路?”
“從前陸仲說過,太久沒人對你好,所以忽然有人對你好時你便輕易當真,”周懷意遠遠看着她說,“可憐的小孩子!”
隔着一張書桌,衛浮煙聽着他的話都覺得遙遠。對,她就是又蠢又笨的小孩子,明明千千萬萬次提醒不能當真,最後還是忍不住來提醒他,反而還要聽他說這樣無所謂的話!
“總之就是這樣,你給了休書,我也會幫你做些事,不過是各取所需。朝臣彈劾的事如果你不想我我知道我可以不問,如果沒事的話我先下去,我……”
“你要怕到什麼時候?衛浮煙,你身邊可以依靠的只有我,還怕我?”
衛浮煙和他之間隔了一張書桌,她站着,他坐在對面,她覺得安全得很。可是周懷意突然就起身,衛浮煙立刻不如先前悠然,等到他靜靜地走過來站到她眼前衛浮煙忍不住要倒退半步,可是讓周懷意一隻手就攬住腰身,她避之不及卻尷尬難言。
周懷意審視着她閃躲的眼神一字一頓地說:“真公主也好假公主也罷,從一開始到現在,我究竟何時說過要利用你公主的身份?”
衛浮煙推不動他,卻又答不出來,兩人這樣過於靠近讓衛浮煙腦中一片空白,她許久才低着頭小聲說:“你鬆手。”
周懷意不鬆手,反而將她擁在懷裡說:“說了那麼多,就只記得那幾句,我也說過不論何時不論對錯都站在你這邊,卻偏偏一丁點都不肯信!衛浮煙,你這性子真是討人厭!”
衛浮煙靜靜靠在他胸前不敢稍動,總覺得一切似乎像夢,明知她不是真公主,明知她有心跟他做買賣,明知她身上藏着陰謀,可是卻無限寵溺地將她擁在懷裡。
“你別說這樣的話……”衛浮煙口中喃喃。
夜幕漸起,房中未點燈,目光可見的一切都漸漸融化在夜色裡,什麼都慢慢遙不可及,只有身邊的人近在手邊,就好像一直都在,不會離開。
“你別說這樣的話……”她再度呢喃。
“爲什麼?”周懷意見慣了她精明算計或刻意淡然的模樣,此刻見她被他幾句話就弄得手足無措,安安穩穩抱着她說,“因爲你會當真?”
衛浮煙伸出手卻無力推開,只是再度說:“你鬆手……”
“再信我一次又何妨?”周懷意抱着她靜靜地說,“不管從前現在甚至以後究竟因爲什麼,我都會如我所言地站在你這邊。你不是公主也沒關係,你想要休書求個安心也可以給你,再信我一次,如何?”
衛浮煙心酸難忍,她就是想確定爲什麼啊!憑什麼要不管原因?可是話到嘴邊卻不敢問,很多事似乎都只能這樣含含糊糊地過去,一較真又要吵又要冷言相對。
周懷意久久不見她回答,轉而低頭問:“不是真公主,那麼可知道你真正的名字?”
“蘇煙,”衛浮煙低低地說,“蘇煙,白蘇煙。”
周懷意擁着她在她耳邊輕輕重複:“蘇煙,白蘇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