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舞明明已經可以就此收勢,可是拓王偏偏又加了一句:“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衛浮煙聽着詞句生僻,只明瞭這句子和荷花相關,然而荷花素來與柔弱有關,如今她拿着劍實在過分剛勁了。她不得已再度蓮步輕移做了窈窕溫柔之態,可是不知爲何周遠之的曲子瞬間更加波瀾壯闊,衛浮煙差點跟丟了調子,等到找回來時周遠之已經在爲此舞收尾了。
這突然的轉變實在是不知所謂,不過衛浮煙確信周遠之自有他的打量,因而只是隨着他的琴音結束了劍舞。原本她的劍舞剛柔並濟灑脫大方已經使衆人驚豔,可是等到拓王唸完最後那一句衛浮煙立刻察覺坐下人多數掩口輕笑,神色也再度回到一開始等着看戲的樣子。
這戲難道還不夠她們看?周遠之仍然輕笑,但是眼底已經隱隱有了寒意。
連太后也似看倦了一般,隨口說:“賞!”
衛浮煙不解,跪謝太后賞賜後便將劍交還給拓王,拓王古怪地笑着一言不發地收了箭,然後當着她的面將一杯酒一飲而盡,似乎是在敬她。
衛浮煙更加迷惑,今兒這事實在有些虎頭蛇尾了,柴貴妃和拓王如果有意讓她出醜,這分量是否太過不足?
她在一片古怪的眼神中坐下,卻看到身邊的周懷意低頭冷笑,神色可怕。
究竟是怎麼回事?“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裁製荷葉作上衣,收集荷花作下裳,世人不瞭解我就算了,只要我的內心確是芳潔純真,這句話究竟有什麼她不知道的深意,難道是這裡的什麼風俗習慣讓她弄錯了?
宴會繼續進行,然而所有的人似乎都已經沒了興致,好像今天該看的戲已經看完了,並且她們都看到了自己想看的東西。衛浮煙不明所以地看玉兒,卻見玉兒十分爲難地低頭絞着手,看周遠之,周遠之眼中寒意比身邊的周懷意更重,只是他嘴角始終含着一絲笑意所以不細看很難察覺罷了。
等到宴會結束周懷意等幾個皇子留下來聽太后訓話,女眷們便隨皇后、柴貴妃走了。皇后依舊面色寡淡不久便說乏了先行回宮,柴貴妃離了太后皇后話反倒不多,只是隨口說了幾句場面話便讓她們各自在園中游玩。
“懷王妃,”柴貴妃突然開口獨留她,“還請懷王妃稍留片刻,本宮有事相請。”
不等衛浮煙回答柴貴妃便命人取出一個錦盒說:“昨兒平王和平王妃也回來了,只是平王妃已經有五個月身孕所以不便進宮,太后以爲她囂張跋扈正怒着,本宮便不好去看她。你是晚輩,原本應該去拜見平王和平王妃,若是去時能幫本宮將此千年雪參捎給她,本宮感激不盡!”
衛浮煙訝然,柴貴妃是拓王生母,她有事不找拓王妃反而找她?
“平王妃姓黃,小名喚作婉卿,”柴貴妃道,“她和宮裡的人向來熟慣,雖說緣分陰差陽錯了些,總歸最後都是一家人,太后有言‘和’爲規矩,想必懷王妃不會不幫本宮這個忙吧?”
衛浮煙於情於理都不能說不,便坦然接過那個盒子說:“妾身知道了,請柴貴妃放心。”
柴貴妃便只是抿着嘴繼續笑得高深莫測。
衛浮煙畢竟是宮裡出來的人,對進宮一事心中原本沒什麼糾結,可是如今這事情一件比一件古怪反倒讓她十分茫然,她從柴貴妃那裡出來之後怎麼都等不到周懷意,最後聽一個宮婢來傳話說皇*皇子們全都叫走,衛浮煙便先行回去了。
那個盒子總是礙眼,衛浮煙明知平王妃就是周懷意從前喜歡的人,卻不知柴貴妃非要讓她先去見一見是什麼意思,這舉動難道傷的了她衛浮煙麼?
回了王府衛浮煙百思不得其解,只是派人請胡神醫來查了盒中雪參,雪參的確是上品,沒任何問題,衛浮煙更加心中不安,守着飯桌只等周懷意回來,宮裡卻傳來話說他今晚留在宮裡,不會來了!
衛浮煙已經不習慣周懷意不在身邊。整個來洛都的路上週懷意都站在她一擡頭便可看見的地方,或怒或笑她都一目瞭然,即便是周懷意最通常的冷淡表情衛浮煙也漸漸可以從他神色中辨明他的心情。更多時候他們會像今天一樣心有靈犀,彼此不說話便知對方心意,衛浮煙想着周懷意今天握着她的手說“我在”的樣子便忍不住面露笑意。
看着身邊空蕩蕩的位置和滿桌佳餚,衛浮煙再度嘆,她畢竟是無論如何都弄不懂周懷意爲何對她好啊!
第二天一大早便收拾好了東西準備去平王府。平王府離懷王府其實不遠,衛浮煙卻覺得一路都有奇怪的不安。今兒綺雲病着,她帶了門青松和相思,門青松一路似乎都有話要說卻最終嚥下,到平王府都沒說出一句像樣的話來。
越是這樣一切都古怪的時候,越想周懷意。
衛浮煙搖頭拋開這個念頭,在相思攙扶下下了馬車。
平王府一個看門的侍衛有些抱歉地說:“咱們平王爺素來喜歡清靜,所以……”
“你們都侯在門外,”衛浮煙吩咐說,“將帶來的見面禮都交給平王府的人。”
那侍衛立刻點頭稱謝,這才命人打開了大門。
硃紅的大門漸漸打開,衛浮菸頭腦中轟然一片,立刻明白了所有的事!
荷塘。
和燕京懷王府一模一樣的荷塘!
同樣大小的半圓形荷塘,圓弧對着大門,對面是一幢和燕京的“荷心齋”一模一樣的小樓。荷塘中間蓮葉田田,白、粉、紅、紫、黃等各色荷花在塘中盛開,單瓣、重瓣、復瓣、千瓣各種荷花隨風搖曳丰姿綽約,隨處可見彩文、鑲邊、並蒂奇態,一樣的種類繁多!一樣的有許多名貴品種!一樣的美不勝收!
甚至荷塘中間有一道一模一樣的木橋,沒有欄杆,貼着水面,連曲折往復的樣子都完全相同!
原來如此。衛浮煙突然就疲憊,在平王府人帶領下踏入平王府。
她刻意不走中間的木橋,而是像在燕京一樣遠遠繞了一大圈,等到離那樓近了衛浮煙反而不覺得心中難過,只是覺得好笑。
樓上題字:荷心齋。
“這園子倒是雅緻。”她回身看着荷塘說。
平王府的下人回答說:“是按照咱們王妃出嫁前住的地方修的,王妃極喜歡荷花。”
原來如此。衛浮煙每多看一眼心中便重重地砸下一句“原來如此”,她轉過頭看着一模一樣的荷心齋,等着平王府的下人進去稟報,心中一片空白。
屋中只有平王一人,不僅不見平王妃,連多餘的下人都沒留一個,果然是“素來喜歡清靜”。平王似乎知道她要來,此刻正端坐在連屋中佈置都大同小異的廳堂裡等她。平王看起來極其疲倦,見她進來也只是淡淡點點頭。
“妾身給平王叔請安!”衛浮煙行禮。
“免禮,”平王說,“三年前便見過你了,只是那時你頂着蓋頭。”
她和周懷意成親時?
平王左邊袖子空蕩蕩,加上他此刻一臉倦容衛浮煙實在不忍心打擾,平王卻先行說:“從前舊事,雖說陰差陽錯,但是上天如此安排必有深意,你也不必多做糾纏。人能看開是福分,你可明白?”
這是說周懷意和現在平王妃的故事?還是說她衛浮煙和周遠之的故事?亦或是……說他自己?
“多謝平王指點,妾身謹記。”
“行了,其他也沒什麼好說,早些回去吧,在洛都生存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有空多想想將來,不要癡纏過去。”
衛浮煙聽已經下了逐客令自然只有遵從,雖說是被趕出來但是衛浮煙對平王的印象極好,說話沒有王爺或長輩的架勢,雖說所言古怪但是聽起來簡單又像真心所言——就像周遠之給她的感覺一樣。
“是,改日再來給平王叔請安。”衛浮煙深深福禮。
平王卻用僅存的一隻手拿起茶杯輕啜一口說:“不必了,在外頭本王極願同你聊天,但是這平王府,本王並不十分期待你過來。”
衛浮煙大約明白,點點頭道:“是。”
衛浮煙並沒太多被驅逐的感覺,只是看着眼前的荷花發呆。跟着下人走了幾步纔想起懷中柴貴妃讓送的雪參還在,於是吩咐下人稍等,自己再度返回。
“……竟然要避着她……本王爲你種再多荷花,都比不上他當年親手爲你摘的那一支……”
“王爺……”
衛浮煙頓在門口心中疲憊不堪,她前面是一模一樣的荷心齋,她身後是一模一樣的荷塘,兩個男人爲了同一個女人不約而同地做了一件事,都是爲了討她歡心,衛浮煙突然有些原諒將自己扔在燕京三年不理不問的周懷意了。
只是也突然覺得,所謂原諒,所謂關懷,所謂掛念,所謂原因,頃刻之間都變成十分好笑的一件事。
於是所有的一切都迎刃而解,“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沒錯,的確是一場好戲,她像一隻爲別人演盡了笑話的猴子,自己卻全然不知。
走到門口衛浮煙纔回頭將盒子遞給下人說:“差點忘了件重要的事,這是宮裡的柴貴妃送給平王妃的,請幫忙轉交。”
下人說是,等她走下臺階,便緩緩關上大門,關上所有的“一模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