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宇和初七離開後,衛浮煙盯着屏風後那扇小門盯出了神。柳輕舟扶住她的肩膀,手臂結實有力,讓衛浮煙覺得心安。
“走吧!”衛浮煙道。
柳輕舟愣了一下,問她:“不等他?”
衛浮煙像沒聽見一樣自顧自點點頭說:“事情總要有個了結的……”
柳輕舟面露心疼,衛浮煙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隆起的肚子說:“到我孩子出生的時候,我希望天下安定,四海昇平,不必如我們一般顧慮國仇家恨。”
她說得淡然,柳輕舟卻聽得皺眉。他與周懷意相識已久,對周懷意的性子十分了解,心知周懷意是絕不會不做安排就將衛浮煙一人扔到這裡不管的。可現如今這情景已經不是衛浮煙可以承受的了,她越淡然,柳輕舟越擔心。
衛浮煙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然後直直向前走去,繞過已經燒成灰燼的屏風,迎面可以看到一扇雕刻精緻的小門。衛浮煙仍是不要柳輕舟代勞,搶先伸手扣上了門上銅環,然後親手推開了門。
偌大的一間屋子裡滿滿當當都是人。中間正對門是一把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一襲紅袍的衛錦年正拿一方白帕漫不經心地擦拭手中的寶劍。隔着幾丈遠的右手邊,白色軟綢袍的辰皇衛明琛好整以暇地看着自己的親弟弟錦繡王,笑意安恬柔和,他身後一衆人皆皆身着綠衣且臉色蒼白——以秀姬爲首的前元衛,秀姬,春分秋分,還有蓮心,一個都不少。
正自發呆,一直在看錦年的衛明琛忽然將目光落到她的身上,就好像知道她將會在此時出現在這裡一樣。她這緣分甚淺的皇兄生得一副極好的皮囊。並不濃密的劍眉之下一雙桃花眼略泛清露,脣邊勾起笑意時有兩隻若隱若現的梨渦,普通的白綢,普通的椅子,硬是讓他坐出一方富貴來,所謂氣質天成大抵便是如此。
衛浮煙讓那過分柔和的笑容驚出一個寒戰來,竟生生倒退半步,跌進身後哥哥柳輕舟的懷抱裡,被他不動聲色地扶住。
衛浮煙臉色有些發白。那笑容太熟悉了,她自小就趴在他膝頭陪他一道看奏摺,每當有大臣自作聰明玩一些在他看來完全不入流的小把戲時,他總是漫不經心地合上奏摺,習慣性地用纖長的食指輕叩桌子,同時露出這樣雲淡風輕的笑意來。
那麼這次又是誰娛樂了他?是他方纔笑看的錦年,還是現在笑看的她?
近四年不見,曾經最疼愛她的人只朝她略略頷首,笑容溫暖,神色疏離。衛浮煙深吸一口氣,穩步走了進去。
“皇姐!”衛錦年擡頭一看是她立刻就開心地跑過來,衛浮煙見他要往自己懷裡撲,下意識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肚子,錦年於是立刻收手,轉而拉了她的手想要扶她進門。
衛浮煙不動聲色地抽出手,看着衛明琛的方向問:“這是什麼意思?”
錦年尚未開口,便聽衛明琛優雅笑道:“朕極願意爲你答疑解惑,但很抱歉,朕也不太清楚錦年的意思。”
衛錦年皺了皺眉笑意深邃地冷哼一聲:“若是這都不明白,你也就沒有活下去的價值了!”
衛浮煙心底一顫,他們兄弟雖稱不上親密,但素來和睦,如今錦年竟對他動了殺心。
“朕什麼都明白,只是不清楚錦年你要朕說出來的是哪一個故事?是父皇與不夜城城主葉無殤的癡纏愛戀,還是父皇因妒生恨害了白家與三花堂的舊時仇怨,亦或是父皇與朕一起圍繞煙兒佈下的這個局,哦對了,還有如今這局勢應當如何化解,除此之外,朕實在想不到其他可說的。”
衛明琛說得雲淡風輕,神色如同賞花遊玩正值盡興,衛浮煙和柳輕舟卻都變了神色,她看了一眼柳輕舟又看了一眼錦年,最後聽見自己冷冰冰地說:“錦年,我要和他單獨談談!”
“皇姐!”
“煙兒!”
衛浮煙擺手制止柳輕舟,轉身對錦年道:“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錦年素來最依賴她,這麼多年難得聽她求他一次,心下十分滿足,想來局勢已定,周遭又都是自己的人,沒什麼好擔心,於是乖巧道:“答應,自然要答應。我就守在門外,皇姐你若有事便喊我。”
對面的衛明琛笑意越發深邃了。衛浮煙只裝作看不見,對柳輕舟點頭說:“不會有事的,哥,你別擔心。”
柳輕舟面色有些陰沉,他看了那邊許久才說:“秀姬等人也撤走。”
衛浮煙正有此意,便看向衛錦年,衛錦年心下了然,對門外喊了一聲,左手邊小門打開,幾個侍衛走出來將秀姬等前元衛全部帶走。走了幾個人這屋子立刻顯得空曠又冷清,衛明琛的笑意也越發顯得神秘莫測,衛浮煙目送柳輕舟和錦年也離開,然後關上小門施施然坐到了方纔錦年坐的那把太師椅上。
曾經她趴在他膝頭撒嬌歡笑,如今兩人之間咫尺之距,卻努力裝作淡定疏離。
“好久不見,過得好嗎?”
衛浮煙一愣,忽而又笑。他真是高手,兩人這般場景,他也能如此輕巧地問出這般平常的一句話來,換作她實在不行。
“我是你教出來的,我不是你的對手,”衛浮煙自嘲地咧嘴一笑,坦白承認說,“不過正因爲如此,我也比任何人都知道你的強大與可怕,所以請告訴我,你爲什麼要把這天下讓給錦年?”
“噓……”衛明琛伸出食指印在脣上,笑容明媚若江南春光,“你未免太瞭解朕,也太相信朕,朕真是受寵若驚。”
他鮮少說如此不着邊際的玩笑話,衛浮煙聽得不習慣,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了幾遍,忍不住輕嘆了一口氣問:“你讓着錦年,若是讓他知道,必定更恨你。”
衛明琛笑容未改,點點頭輕巧地說:“朕知道。所以不能告訴他,這江山是他動了心思搶回來的他纔會珍惜,若知道是父皇下旨、朕遵旨送到他手中的,他必定懶得關心。朕調教他多年,本來足以讓他成爲最優秀的帝王,誰能想到他爲你牽絆,因你和親一事恨朕多年,讓我們的關係變成了如今這樣子。朕沒殺了你真是後患無窮。”
他當着她的面說沒殺她是後患無窮,衛浮煙聽得面色慘白,許久才接着道:“錦年也是你們親手將他推到我身邊來的,他一個小孩子自小便沒什麼父母之愛,幾個做兄長的只顧着讓他習文練武,他依賴我沒什麼好意外的。不過衛明瑢說得對,我畢竟是辰國人,若錦年坐得穩這江山,我自然不會故意給他添亂,所以你將江山拱手相送一事我不會告訴他。衛明琛,你教養我,我教養錦年,我其實不欠你們衛家。”
她如此冷靜地將話說得滴水不漏,對面人卻聽得幾乎要笑出來。衛浮煙注意到他白綢袍之下的雙手顏色發烏,許是中了毒,想來錦年放心留他們獨處一室便能讓衛明琛絕無可能傷害自己。
衛明琛順着她的目光也低頭看,然後自然而然地擡起發烏的右手拂了下頭髮,笑意輕淺地說:“說到欠,自然是衛家欠了白家,沒錯,是朕欠你,你來世來尋朕討債吧,要人要心都隨你。”
衛浮煙忽然擡頭緊緊盯着對面的人,白袍的年輕帝王看着她漸漸收了笑,想來她的臉色不大讓人笑得出來。
“說故事吧,從一開始說起,我要真相。”
衛明琛輕巧笑開,他太淡然,讓衛浮煙覺得自己嗔癡怨怒實是俗不可耐。
“故事的開始是兩個少年,一個是辰國的太子,一個是不夜城的城主,他們不愛女人,他們彼此相愛……”
衛浮煙匆匆打斷說:“這個我知道,跳過這一段!”
她並不如平常人那般覺得男人和男人相愛就如何不妥,只是兩個人都曾做過她的爹,她聽他們相愛的故事總覺得十分別扭。衛明琛卻不打算體諒,笑着說:“不能跳過,有時候一個小的開始能改變整個大局,這就是朕教過你的牽一髮而動全身,若不是這兩位少年相愛,之後的一切就根本不會發生。”
衛浮煙隱約猜到,只得無力地點了點頭,接着便聽到衛明琛徐徐說道:“說到哪裡了?哦,相愛的兩個少年,一個是朕的父皇,一個是你現在的義父葉無殤。顯而易見,相比葉無殤來說,父皇更愛這辰國的江山,他娶了母后,做了帝王,親手斬斷了與葉無殤的愛情。”
“不過人都有貪心的劣根,既要拿下江山,又想坐擁美人,就好像傷碎的人心有多麼容易粘合一樣。總之,父皇仍然密切關注着葉無殤的行蹤。那個時候的前元衛沒有其他任務,只需要源源不斷地向父皇傳遞葉無殤的消息。葉無殤回不夜城了,葉無殤去蘇州了,葉無殤結交了你爹白起年,葉無殤和你娘羅碧痕過從甚密,葉無殤逗弄你姐姐白宿月,葉無殤指點你爹幾個徒弟武功,葉無殤儼然已經忘記父皇,他整個人整個心思全在你們白家身上。於是順理成章的,親手葬送幸福所以快要孤寂至死的父皇,嫉妒了。”
衛浮煙驚愕:“嫉妒?”
衛明琛揚手製止她插嘴,繼續悠然講他的故事。
“嫉妒真是十分可怕的東西,它的可怕在於,你明知它會毀滅你,卻根本無法自制。嫉妒一天天膨脹,直到父皇一個敏銳又忠心的大臣察覺到了此事,然後以追殺朝廷叛黨、剿滅三花堂的名義,動手鏟除了白家的勢力,這個人就是爲父皇建造雙棲殿後明瞭一切的國舅。”
“所謂無巧不成書,三花堂毀於一旦,白起年浴血而亡,羅碧痕挺着五個月大的肚子被抓走。這麼大一件事,偏生葉無殤病倒在不夜城,父皇在頭疼和黎國定下的婚約,所以事情進行地實在太順利。等到葉無殤聞訊趕到杭州城,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他費盡心裡也只是找到被三花堂人藏起來的白蘇陽而已。葉無殤驚怒中殺入皇宮質問父皇,父皇方知他親手又將所愛之人推得更遠,明明相愛,卻只能越走越遠,真是可悲啊!”
“父皇再度陷入情殤,母后卻機緣巧合在國舅府上見到了羅碧痕。朕只能說你們白家的運氣真得不好。父皇和黎國定下了婚約,說明辰國的第一個公主要嫁給黎國的四皇子,同時辰國衛氏又有既嫁從夫、夫亡妻從的規矩,偏巧這時候黎國的四皇子周懷意竟然被送人設計消失在叢林深處。”
“這意味着從此之後,母后一旦生養公主就必須嫁到黎國殉葬來履行約定、踐行規矩。何其殘忍,可是衛氏的規矩放在那裡,母后一個不受寵的弱女子根本無從反抗。那時候,國舅已經用假羅碧痕母女矇騙了前來尋人的葉無殤,換言之真羅碧痕的生死已經無人問津,羅碧痕的生產時間又和母后的一致,母后她再不會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聽聞你娘羅碧痕當年也是風致嫣然的女子,常常兩三句話就能令人折服,朕猜想她們的確是做了幾個月朋友的。不過人要狠下心去做一件事,只要想就總能找到理由。十月懷胎之後,兩人同時生產……你看你們白家運氣真的不好,母后需要一個替嫁的女兒,你娘羅碧痕就真的生了一個女兒,懂了嗎?你活着就是推你娘去死。”
“咬嘴脣?這毛病還沒改掉?哈,專心聽故事,朕不打算講第二遍。”
“你被抱走,真公主被送出宮,同時送進宮一個沈青荷來做替身。這些你已經知道,本來一切都已經塵埃落定,卻不料又出現了所謂的荷塘舊事。”
“荷塘舊事,你留下了傷疤,留下了不能見荷塘的心病,起因卻依舊是男人的嫉妒。你娘羅碧痕實在太高明,她在被接進冷宮養胎期間就洞穿母后的陰謀,然後和你爹的徒弟翁儔碰了面。二人都在深宮,你娘又有身孕,身邊還帶着你姐姐,根本走不了。於是她安排翁儔讓人等在黎國,她知道你遲早要嫁去黎國的。安排你姐姐裝瘋逃過一劫,因爲她知道母后心中充滿愧。最後一件事,他讓翁儔進了太醫院,就近保護你和你姐姐。”
“所謂的荷塘舊事,其實是翁儔祭拜你母親時不小心被前元衛察覺,前元衛稟告父皇后父皇開始着手查此事,最終知曉你假公主的身份。父皇雖然睿智,但那一刻仍是嫉妒翻騰——他以爲,你是葉無殤和羅碧痕的私生女。所以鞭笞你,將你逼落荷塘,甚至搭弓引箭差點親手射殺你,這都是因爲他對葉無殤扭曲的愛,得不到的時候,有多愛就有多恨。”
“酒醒之後父皇總算想明白葉無殤絕不可能背叛他,可是那時候,太醫竟宣告他命不久矣。他終日將自己關在雙棲殿中,用盡力氣來懷念他們年少時最相愛、最幸福的時光,然後終於明白一件事——他們沒有對方都活不下去。他要了皇位,代價是一生悔恨、猜疑、嫉妒、孤苦,葉無殤的性子實際上更加剛烈和執拗。母后生了女兒,葉無殤擔心你將來要殉葬所以拋下偌大一個不夜城去黎國找周懷意,這是怎樣固執的愛情。”
“病魔纏身,父皇每天都在想葉無殤,卻不敢讓葉無殤看到他那副模樣,並且他開始考慮一個重要問題——葉無殤那麼剛烈固執,若是知道他駕崩,必然會殉葬相隨。想必父皇十分清楚,他就是葉無殤活着的全部意義。”
“於是從一開始,父皇的全部計劃其實是爲了成全他的愛,他給葉無殤留了遺照,一是照顧他唯一的女兒,二是保護月國寶藏碧波流嵐。不過一個帝王,總不可能一生只爲情愛,他想以此契機顛覆天下秩序、重新分配三國的力量關係,於是就有了接下來的棋局。”
“朕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