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直到走出天牢都不敢回頭看柳輕舟,此刻柴貴妃恨她入骨,她越顯示出在意柴貴妃只會越想毀掉。可是拓王會如何處置柳輕舟呢?繁花似錦潛伏入宮的人要多久才能夠查到柳輕舟所在並帶他出去?
出了天牢,太陽還是從前的太陽,宮牆還是從前的宮牆,誰能想到這悄無聲息地,黎國竟然已經變了天呢?
如今這皇宮看起來一派平和,所有人各司其職,沒有人對拓王行君臣之禮,卻也沒有人對本該在天牢的拓王表示一眼的質疑,就好像大勢已定,所有拓王的一派都已經雞犬昇仙,所有的敵對派都已經被誅殺殆盡,一切順利得就像三花桃花開四月梨花白,全都是理所應當一樣。
當然,這只是表象,甚至還不是全部的表象。至少衛浮煙走出天牢時候看到一處閃過一抹粉紫,若衛浮煙沒記錯那正是剛剛纔見過的餘絲扣的衣裙之色,而粉紫隱約纏過一些藍綠之色,衛浮煙直覺地認爲那是門青松。
門青松保護佟妃和餘絲扣,曜姬保護太子和皇后,想到極早就定下了這一點衛浮煙便不多擔心。她雖宮中落敗,但幸好在宮外還有佈置,因此對自己的前路反而看的比較開,只是心底十分擔心周懷意——她實在不明白拓王的話中之話:“如果你知道你爲次虛侯爭取攻打進洛都的時間,反而害了老四,會不會縱然是死了也悔恨之極?”
周懷意,周懷意……衛浮煙心中默唸,周懷意,你千萬不能有事,千萬不能。
這是赴死,然而衛浮煙心裡混混沌沌一片茫然,竟不覺得有任何恐懼。看熱鬧的百姓把大街圍得水泄不通,全靠侍衛們在前方開道才得以順利前行,周圍吵吵嚷嚷,四下罵罵咧咧,衛浮煙閉着眼睛凝神聽了一會兒,到最後兀自搖頭笑了。
辰黎兩國雖然表面友好,但本質上的敵對關係卻也是不可忽視的。辰國用假公主魚目混珠愚弄黎國百姓侮辱黎國皇室,人家罵兩句髒話扔兩片爛菜葉子完全是應該的。衛浮煙怕只怕傷到孩子,於是在囚車裡十分乖順,閉目養神,絕不惹怒已經義憤填膺的黎國百姓。
到了刑場,衛浮煙驚訝地發現監斬的不是別人,正是已經有了傳位遺照的拓王。這一點就更蹊蹺,拓王有了遺照,按理說不是應該在皇宮裡安定人心嗎?怎會來了這裡?
拓王換了件七成新的墨色寬袍,一指寬的衣襟上繡着繁複的暗紋,和周懷意曾經穿過的一件衣服約莫有幾分相似。他原本就是黎國戰無不勝的大將軍,是黎國西南邊境的守邊椒圖,如此負手而立睥睨四方的姿態更是顯得整個人氣度不凡,端得是器宇軒昂天人之姿。拓王在人羣中細細掃了兩遍,沉默片刻冷然道:“處斬吧!”
劊子手有些驚訝,看了看天說:“拓王,這時辰還遠不到午時……”
拓王神色中的幽暗冷寂更深了幾分,再開口聲音就像灌着十二月的冷風:“本王何時說過要等午時?”
劊子手慌忙跪地連連稱是。
衛浮煙總覺得拓王從昨晚之後舉動一直出離得古怪,即使拿現在來說,衛浮煙即將被處斬,拓王又拿到了傳位遺照,整個洛都城沒有人足以同他抗衡,他竟沒有一絲絲開心嗎?
拓王看人羣的時候眼底飄着熱切的搜尋,拓王收回目光時脣角勾着三分絕望的笑意,衛浮煙從未在一個男人的臉上讀到過如此傷慟之色,所以一時竟忘了即將被斬首的,是她自己。
“死了好,一了百了。本王與老四的恩怨,總要有個了結。”
拓王說完這句話朝劊子手揮了揮手,衛浮煙百無聊賴地跪在地上——她看到人羣中的陸仲了,帶着銀色面具,眼睛有獨特的旋渦紋,不是陸仲又是誰?
大刀揚起,忽聽得一人放聲大喊:“刀下留人!聖旨到,聖旨到!刀下留人!”不遠處一匹駿馬正在人羣中奮力跑過來,馬上的人高高揚起手中聖旨聲嘶力竭地高聲喊着,與此同時衛浮煙聽到一聲金玉相扣之聲,劊子手落下的大刀偏了寸許,只削掉衛浮煙幾縷頭髮。而遠處,陸仲的銀色面具再次隱沒在人羣之中。
拓王原本就沒坐下,如此一來更是站到了衛浮煙側前方,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馬上拿着聖旨的人,人羣自動分開一條道路,衛浮煙這才得以看見,馬上人不是別人,竟然是餘絲扣。
餘絲扣在幾步之遙下了馬然後跌跌撞撞走上前來,她身上披着一件藍綠色、血跡斑斑的破爛袍子,高舉聖旨的手上滿是未乾的血漬,站定了便看着衛浮煙死死咬着嘴脣。那是衛浮煙從前最常做的動作,並且通常是在她受了說不得的委屈之時。
那衣服是門青松的!衛浮煙腦中轟然一片,當即便起身要上前,卻被一旁的拓王重重地按得重新跪倒地上。
“來人,攔住此人!”拓王冷笑一聲道,“宮裡是沒公公還是沒侍衛了,要勞煩餘大小姐傳旨?妖言惑衆擾亂視聽,論罪當誅!”
“哈哈哈哈哈……”餘絲扣仰天長笑形容可怖,沒等侍衛上前便膝蓋一軟跪在地上大口喘氣,衛浮煙連忙道:“拓王殿下此言差矣,餘小姐是工部餘侍郎家嫡女,是寵冠後宮的佟妃娘娘的親外甥女,她久居宮中,深得皇上信任,現下爲皇上傳個聖旨又有什麼稀罕?”
這些話對拓王沒用,衛浮煙自然是說給周圍百姓聽的,哪知道餘絲扣忽然厲聲吼道:“拓王,我餘絲扣與你無冤無仇,今日你卻害我家破人亡!我姨母佟妃被你生母柴貴妃活活掐死在皇上面前!我爹堂堂一個工部侍郎,竟被你假傳聖旨以賣國通敵之罪賜死!還有……還有他……還有他……”
餘絲扣緊緊裹住身上藍綠色外衫聲音發顫,衛浮煙正震驚短短這其中鉅變,卻聽餘絲扣冷笑着壓低了聲音說:“你以爲你多麼厲害能掌控一切!懷王他不跟你爭是因爲他看不上!他不把這皇位這江山放在眼裡!你以爲他真得爭不來?我告訴你,從一開始到現在,你除了讓我們這羣人都增添了幾分傷痛之外,你從來都沒贏過!”
餘絲扣這幾句話聲音壓得低,唯有衛浮煙和拓王以及劊子手幾人可以聽見,拓王神色可怕,衛浮煙卻聽見一個略顯稚嫩卻如沐春風的聲音:“看餘大小姐的模樣,宮裡必當有不尋常的事發生,餘小姐手上聖旨是真是假也要先宣讀了纔好做論斷,你說是不是……三哥?”
九皇子周盛謙從監斬臺後踱步走上前來,率先對聖旨跪拜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一聲才喚醒周遭看熱鬧的人,百姓、侍衛、甚至劊子手呼啦啦跪成一片,黑壓壓的人羣齊聲道:“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偌大的地方就只剩拓王一個人沒跪了,拓王居高臨下一眼掃過人羣,嘴角冷笑越發深沉了。餘絲扣早已力氣不濟踉蹌跌倒,面朝衛浮煙、拓王和盛謙等人抖抖索索打開聖旨大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白蘇煙頂替端陽公主嫁爲懷王妃,辱沒皇室尊嚴,妨害兩國邦交,罪孽滔天,雖有苦衷尤不可赦也。然得急報,皇四子懷王率軍途徑伏牛山暴病而亡,朕痛心疾首,欲替不能,特大赦天下,爲懷王積攢福報。白蘇煙照顧懷王近四年,朕念其苦勞,免其死罪,貶爲庶民,欽此!”
衛浮煙一口氣沒提上來便要暈倒,盛謙慌忙扶着掐了她人中,在她耳畔小聲說:“四嫂莫擔心,我哥他沒事。”
拓王卻毫無反應,衛浮煙在盛謙懷中悠悠轉醒,正要嘆自己怎麼如此不濟,卻聽拓王驀然一聲輕嘆,衛浮煙順着拓王目光看去,只見前方一座樓飄着一片綠雲,細看之下不禁倒抽一口涼氣。帶頭的綠衣女正是本該死掉的秀姬,而她近旁分別站着繁花似錦裡的幽檀芳,懷王府中的春分、秋分姐妹,皇后宮裡的一位近身侍婢,隱衛中一位姓歐陽的少年,還有三四個她未曾見過的人。
還有一位——衛浮煙恨得牙根癢癢——是平王妃黃婉卿的丫鬟蓮心!
一直都知道黃婉卿身份有疑,卻忘了查一查黃婉卿這位陪嫁丫鬟,不久之前蓮心還因黃婉卿難產來求她派神醫前去瞧瞧,今兒卻就跟秀姬走了!看來不僅餘絲扣家餘侍郎府,連平王府都有一番驚天鉅變了!
“阿秀……”拓王神色癡迷一般看着前方,再度開口聲音甚是低沉,與其說是呼喚不如說是暗自輕嘆。然而前方的秀姬卻彷彿真得聽到一般,在拓王喚過之後從懷王取出一方綠紗巾,等到綠衣人全部綠紗蒙面之後八九個人一併轉身,綠雲流轉,房頂之人齊齊躍下,碧空藍瓦,了無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