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浮煙看着柳輕舟陰沉的目光心如刀絞,面上卻冷笑着一點一點安靜下來。
人跟人的命真是相去甚遠,一樣是白家的子孫,一樣經歷了顛沛流離,一樣迫切地想跟家人團聚,現如今只因爲她是先知道真相的那一個她就活該比別人多承受許多。
誰讓她不捨得?
花錯爹爹曾經問過,你是想得到一個哥哥,還是徹底失去他?
她不捨得,不捨得讓柳輕舟因爲青荷尋釁拓王,更不捨得讓他因爲三花堂舊事與辰皇爲敵。明面兒上是爲着白家的嫡子白家的希望,其實心底真沒那麼多想法,單隻因爲她不捨得罷了!
胡思亂想着,半刻鐘時間居然迅速地過去。所有的一切都像今兒的半刻鐘一樣如白駒過隙,快得讓人來不及珍惜。
約摸着時間到了,柳輕舟一口飲盡杯中酒看着衛浮煙慢慢摸上桌上長劍。
縱使衛浮煙深信陸仲絕不會放任她受傷,看到柳輕舟拿劍指着她眉心瀉下居高臨下的輕蔑與仇恨時,還是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顫顫巍巍即將塌方。
“你拿劍指着我?”衛浮煙偏頭哼笑一聲看着窗外,眼睛發酸心底發涼,“白蘇陽……”
“我說小哥,您這是拿劍指着誰呢?”
原是成宇到了。
衛浮煙倒退半步避開柳輕舟的劍回頭看成宇。靛藍的衣衫,手提一把長劍,乾乾淨淨地笑着走上前來。衛浮煙對成宇的笑沒什麼深刻印象,因爲那笑只是平平淡淡,不似陸仲的灑脫豪邁,也不似周懷意的冷清疏離,更不似周遠之的如沐春風,便只是那麼一笑,像山裡的一株綠意蔥蘢的樹,你說不出它哪裡好,但看着就是舒心。
這便是燕京兩大土匪窩子之一白風寨的當家,三花堂棄徒成安重的兒子,她衛浮煙曾拜了堂的所謂“第二任丈夫”,以及柳輕舟今日急着見的人,成宇。
成宇走到二人之間,拿起長劍輕輕一點,將柳輕舟指着衛浮煙的劍打偏了幾分,爾後纔對衛浮煙不失恭敬地抱拳行禮:“好久不見。”
是好久,從燕京分別到現在大半年,中間只收到消息說成安重病逝,又收到一次消息說人到了洛都被陸仲請走,此外便無其他了。
“這位是成宇,前三花堂堂主白起年的徒弟成安重之子,”衛浮煙在二人中間介紹說,“這位,就是——。”
“白蘇陽麼?”成宇倒退半步偏頭一笑道,“王妃沒弄錯嗎?可和白前輩的樣貌沒半分相似呢!”
成宇因爲成安重當年被逐出三花堂所以並不避諱太多,加上他本就是江湖散漫之人,於是只稱呼白起年一聲前輩,倒是沒叫師公。
於是柳輕舟瞬間冷了深色。
柳輕舟也上上下下打量成宇。白家出事的時候他七歲,已是足夠把人都認齊全的年紀了。眼前的成宇沒有多麼鮮明的特點,眉不濃不淡,脣不窄不闊,臉上笑容也不親不疏,就只是那麼一塊真真切切的存在而已。
“成師兄的生辰是哪一天?”
成宇在二人中間坐下,捏了一粒花生米扔進嘴裡,一邊嚼一邊含混不清地說:“九月初四。話說……我爹早已被逐出三花堂,白兄這一聲‘成師兄’……不敢當,不敢當。”
生辰沒錯,被逐出的事也沒錯,然而柳輕舟仍是用一臉考究的目光打量着成宇。
這不怪他,他從七歲開始每天都被家破人亡的仇恨壓得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等來一個和故人相關的人,卻偏是成宇這般散漫疏離,掐着算着的狂喜溫情全都沒能出現,心底的失落和糾結也是可想而知的。
衛浮煙能懂,看着柳輕舟陰沉的臉尤其能懂。
“白兄不信?”成宇給柳輕舟杯中添上酒推過去說,“我爹生辰是九月初四,最愛吃八寶鴨,武功師承三花堂白公,練的是長劍與短雙槍。不過聽我爹說,白前輩有言,但凡困頓於兵器的都不算高手,真正的高手是飛花摘葉皆可傷人,武功練至化境,更可以無招勝有招。這一點白前輩另一個弟子翁儔便遠勝了我爹。”
柳輕舟瞬間失神,看起來竟有片刻的呆滯。許久才啞着聲音問:“那成師兄他……”
“已經大去了,今年五月十八在燕京去的,臨走交代我要找到白兄,說是當年羅前輩的遺願。”
“遺願?”柳輕舟先前聽衛浮煙的話,還以爲孃親羅碧痕真的好生生地活着,此番心中震動。
“成宇,”衛浮煙輕笑說,“你說的太多了!”
“咦?是嗎?”成宇也淺淺笑着,對衛浮煙明顯有預謀的言行舉止並不過問。
柳輕舟看看成宇又看看衛浮煙,面上的疑問掩蓋不住。
衛浮煙只裝沒看見,軟言輕笑說:“成宇,今兒多謝你!原先我是組了個羽衛所以邀請你來洛都助我一臂之力,但是眼下卻是不必麻煩你了。你是想回陸仲那裡,還是跟着眼前這位三花堂的少主子呢?”
成宇抿了一口酒,眼神透過窗子看得渺遠,等一杯酒這麼小口小口喝完,他放下酒杯十分愜意地笑着說:“我想去趟辰國,我爹說若有機會他想回故鄉蘇州看看。”
現在回辰國?
成安重爲了他們白家流離失所二十年,後來爲了掩飾身份甚至落草爲寇,衛浮煙對成家滿門忠義十分欽佩,現在聽聞成安重遺願便覺得必須幫他達成。
“現在政局雖說穩定,但其間關係複雜十分敏感,你一人獨往太危險。這事我記下了,你若不急就等我個十天半個月,如何?”
成宇也不反對,只抿嘴勾了脣角,滿目溫暖。
兩人如此聊天,竟像把柳輕舟給忘了似的。
“勞駕……我想祭拜成師兄,所以……”
成宇看着柳輕舟安然一笑說:“當然好,我爹生前足足找了你二十年,你去看他,他必十分開心。”
此話之後三人都是安靜。成宇對衛浮煙的籌謀不太瞭解所以沒敢貿然開口。柳輕舟卻是真的呆了片刻。
而衛浮煙這邊,早就已經煩了!今兒因爲王府中和周懷意不真不假地大鬧一場她已經睏倦,眼下有成宇在她也不必擔心柳輕舟真一刀殺了她。
“人你見到了,現在你該知道我沒騙你了吧?”衛浮煙直截了當地說,“我知道你想殺我,所以也沒心思跟你廢話。長話短說,我要你柳輕舟留在我身邊做侍衛,從你答應之日開始每逢初一十五我給你講一件你不知道的三花堂舊事故事,每兩個月送你一件你爹孃的遺物。我只要你一句話,你答應還是不答應?”
柳輕舟神色驟變。
“你要我做你的奴僕?”
衛浮煙更加睏倦,直言道:“你是我爹悉心教養長大的徒兒,又是我朋友成宇的故人,我根本無心害你。只是一來,你存了心思要殺我,我不就近看着你真是寢食難安。二來你爲了個沈青荷是非不分,萬一哪天一時衝動真殺了什麼不該碰的人,我和懷王府甚至整個繁花似錦豈不是都要受到牽連?話我撂在這兒了,家人平安重要還是男人面子重要你可想清楚了!”
柳輕舟面色瞬間變了好幾變。
衛浮煙算得到柳輕舟的答案,原本來時是想讓柳輕舟想好了到她住的地方去,現在疲憊之意更重,加之柳輕舟神色也不大好,心想不如逼一逼將這事兒給瞭解了,免得日後夜長夢多。
“我也只給你一刻鐘,就從現在開始吧!”
成宇不掩飾心中的好奇,看看衛浮煙又看看柳輕舟,心道這兄妹二人這演得哪一齣?
柳輕舟死死盯着衛浮煙足足有半刻鐘,然後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出長劍直刺衛浮煙。衛浮煙敏銳地察覺成宇也動了動手,於是只刻意笑得嘲諷,一分都沒躲避。
“咣!”
柳輕舟長劍尚在手中,桌上留着的劍鞘卻是打在自己身上了,他不可思議地擡頭看着成宇,卻見成宇忽而一笑說:“這招可還記得?聽聞是白前輩自創的招數,名叫‘劍走偏鋒’,需要明打兵器暗打穴道,是聲東擊西救人救己的好法子。”
話說完見柳輕舟面色不善,便先行收了劍說:“抱歉白兄弟,單憑你是先父授業恩師之子,成宇就該助你一臂之力。可今兒不行,王妃和咱們成家淵源甚深,先父臨終之前交代成宇保護王妃,尊尊教導言猶在耳,成宇只能得罪了!”
柳輕舟心底一團亂麻,成宇那一招的確是先父所創,來人身份應當無疑,可是成宇和衛浮煙的關係是否過分親密了?衛浮煙見他出劍眼睛都沒眨一下,她憑什麼這麼信任成宇?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淵源?
成宇見柳輕舟不答,又想到衛浮煙先前要柳輕舟做她侍衛,便伸手拍拍他肩膀說:“柳兄,在下倒是覺得,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若能在仇人面前磨穩了心性,對自己是有益無害。初次見面成宇便沒幫上柳兄什麼忙,心下真是過意不去。成宇願將數年所學三花堂的武功悉數轉教給你,待你武功學成,磨好心性,再報大仇不遲,柳兄意下如何呢?”
這一鬧,一刻鐘也迅速地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