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你一件事,可以嗎?”衛浮煙握緊茶杯仍然低着頭問,口上說的是求,可是語氣冷淡之極。
周懷意不能看眼前的人,眼上敷着厚厚的藥膏,纏着慘白的紗布,緊握着茶杯的手泄露出目不能視的恐懼,可是身上依然是硬撐着的堅強和冷淡,他走到窗邊看着院中景緻,許久纔回答:“說。”
衛浮煙輕抿一口茶,爾後靜靜地說:“只要我還是懷王妃,你就不能死!夫亡妻從,我不想爲你殉葬!”
周懷意心中一緊,眼中滿院的藤蘿潑潑烈烈的紫色都變成濃郁的血色,他眼睛發虛,開口欲辯解,可是看着牀上緊緊握着茶杯的衛浮煙,突然就失了力氣。
當時衛浮煙也在場,爲婉卿去死的那種事,她也知道是不當真的。可是衛浮煙當時抽他的那一巴掌卻就此定格在他心間,她咬着牙,眼睛裡流着血淚,擲地有聲地說:“這是我衛浮煙的男人,什麼時候死只能由我一人說了算!”
再回想起來都覺得後怕,若是當日她不幸葬身火海……周懷意不敢想,只記得她昏倒之際,眼睛淌着血,半張臉被陸仲打腫,全身上下都是燒傷,他要抱起她都不知從何處下手,因爲無論碰到哪裡都會碰到傷口。
許久,周懷意才聲音滯澀地問:“說不再信我,不再要我,爲何還要衝進火海找我?”
衛浮煙聽聞此言方知他站得遠了,冷然一笑,並不回答。
“父皇有口諭,你留在蘭苑養傷,想要什麼或是不想見誰,只要你在蘭苑,一切就都由你做主。”
衛浮煙心中更是發冷,不論昌熙帝究竟打的什麼主意,她不過是換了個軟禁的地方,於她無任何損傷。說起來自從周懷意回來,從燕京的挽夕居到荷心齋,再到洛都王府的安然苑,周懷意的書房翰墨樓,甚至還和青荷一起住過幾天哥哥柳輕舟的楓揚院,一路換來居無定所,她成了親也從沒有過家。
“方纔求你的事,答應或是不答應,至少要給個清楚明白的答案。”
“好,”周懷意道,“好,一起長命百歲。”
一起長命百歲,這種話在燕京就已經說過,衛浮煙想來心中更冷,來洛都的時候,還以爲真會開始有夫有家呢!
“那就去吃飯休息,免得你的隱衛再替你擔心!”
周懷意看着她自嘲地搖搖頭。
衛浮煙再度回到了在燕京大病的那段日子,每天睡得昏天暗地,只是從前醒來還可以看到一些人,這次卻什麼都看不見,甚至只要她不開口不動,便沒人看得出她是夢是醒。
終於有一天,花錯來了,花錯坐在牀邊慈愛地撫摸她的頭髮,衛浮煙便不再裝睡,笑着抓住他的手說:“爹,你來了?”
“是啊,”花錯一臉心疼,扶她坐起身來說,“可有想爹爹?”
“很想。”衛浮煙抓着他的手不放,自從眼睛被紗布蒙上之後她就有了抓東西的習慣,茶杯,錦被,衣角,手上不抓着什麼心中便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心中空落落地害怕。
花錯將她擁在懷裡說:“對不起,煙兒,爹沒能照顧好你,已經隨你來洛都,卻仍讓你受傷。”
“爹!”這次是衛浮煙自己犯傻,更聽不得花錯這樣說,於是笑笑道,“爹,讓你擔心,對不起……”
“煙兒,煙兒……”花錯抱着她輕拍她後背。
“爹,我一直等着你來,我有事求你,你不要跟他提起。”
花錯偏頭看看一直坐在一旁的周懷意,這才明白衛浮煙根本不知周懷意就在身邊。
只是這一個停滯衛浮煙便心生疑竇,她抓着花錯的手問:“爹,這房中可還有其他人?”
這一問花錯更是心疼,他鬆開手讓她好好靠在牀頭,然後說:“只有我們,煙兒,爹知道你開口要什麼,給你便是了!”
“爹……”衛浮煙驚訝,卻轉而鼻子一酸,可是眼睛立刻又生疼生疼,她不敢讓花錯看出來,便只是緊緊抓着花錯的手低頭不言。
周懷意察覺異樣,對花錯使了個眼色,花錯連忙道:“眼疾未好,這幾日不能哭的!除了有一樣東西爹說過要留給意兒,不能食言,其他的全都是留給你這乖女兒的啊!日後給還是現在給又有什麼分別?不過是個繁花似錦而已,你身邊無人,爹很早便想把它送給你了!”
衛浮煙驚訝道:“爹,你怎麼知道……”
自然是周懷意說的。衛浮煙自從火海中突然出現甩了他一巴掌之後便性情大變,她明明比從前更果斷更絕情,可是竟將她身邊唯一的羽衛門青松遣走,加上陸仲已經徹底銷聲匿跡,衛浮煙不可能在其他人那裡求得幫助,只有師父,只有繁花似錦。
花錯再度看一眼疲憊的周懷意,神色之間滿是憐憫,周懷意慘然一笑,避開他的目光來。
“你爹白起年當年創建的三花堂,可是你們辰國一等一的殺手組織。爹這繁花似錦雖說不比三花堂,但是你接手,也算女承父業了,你這打算極好!”
花錯如此一說便解釋了他提前知道衛浮煙要要繁花似錦的事,衛浮煙信服,卻更加難過,她拉着花錯的手說:“爹,對不起,還沒能爲你做些什麼,已經先向你討要許多東西,對不起……”
花錯摸摸她額頭說:“這些東西,原本就是留給你們三個的,你,意兒,和輕舟,你們就是爹的全部了,其他東西都不算什麼。”
衛浮煙感激地笑笑,直到再度被花錯抱在懷裡,她才小聲說:“爹,嫁過來和親,唯一慶幸的就是遇見你……”
花錯不知周懷意聽到沒有,可是等他回頭,卻看見周懷意閉着眼睛安靜地躺着,也不知是夢是醒,是聽到還是未聞。
大火之事昌熙帝暴怒,幾天以來每次上朝都要把大臣們個個罵得狗血淋頭,工部所有人罰俸一年、杖責五十,負責修建府邸的餘侍郎被杖責一百,連降三級,連佟妃都不敢去求情。盛謙和玉兒因爲大婚受驚,被皇上親自接回皇宮重新拜過天地,並大舉賞賜壓驚,就此留住皇宮。
這件事牽連之大一朝一夕看不出來,但是懷王和拓王以及整個後宮的關係都就此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工部是拓王的勢力範圍,因此拓王這次也被皇上罵慘,甚至說出“謀害手足,人人可誅”的話來,就此拓王告病不朝,拓王府那邊立刻安靜許多。
整個羅都城都在謠傳,當日衛浮煙跌落荷塘是拓王姬妾秀姬所爲,意在讓懷王和辰國反目成仇,因此拓王府的女眷們也安靜許多,連衛浮煙現在最最好奇的拓王的側妃、月國郡主單夜茴也再無消息。
因爲大火一事,木都統的死變得像是漫不經心的一個小消息,沒人知道木都統爲何而死,但是他就那麼死了,甚至就死在拓王府門前十幾丈遠的地方,卻偏偏查不到任何痕跡。如果換做其他時候,木都統的死一定會被拿來大做文章,可是此時滿城都在議論大火,根本無暇顧及此事,但是衛浮煙心中明白,拓王的人一定看得到什麼叫做殺雞儆猴。
後宮的關係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拓王府安靜下來,拓王之母柴貴妃也就此收斂許多。原本後宮裡最最得寵的無非是柴貴妃和佟妃,然後工部餘侍郎是佟貴妃的孃家姐夫,也因餘侍郎的事受到些牽連。拓王被打擊,皇后表面無異,但是必然十分滿意。一時間後宮平靜,表面上處處和睦,連衛浮煙住在蘭苑都感覺得到。
對周懷意來說算是半喜半憂。這次周懷意也被昌熙帝痛罵,一是因爲衛浮煙受傷,昌熙帝怪他照顧不周,二是因爲府上失火,昌熙帝惱他竟沒察覺,當着衆人面再度拿幾個皇子和辰國皇帝相比,然後把一干人等統統捎帶着罵了一遍。對周懷意來說,被罵是理所應當,他的佈局沒被察覺也是萬幸,因此雖說天天被罵,他心下倒是有一種奇怪的釋然。
但是總有那麼幾件事,牽扯地周懷意滿是心疼。
一是盛謙。盛謙搬進皇宮居住是他意料之中的事。眼下週懷意和拓王正自相鬥,對盛謙來說,留在皇宮自然是最安全的。可是那樣的賞賜和榮寵未免過分了些,周懷意每次看到盛謙提及又被賞賜了什麼東西都隱隱覺得不安。
二是師父。衛浮煙火海受傷,花錯一夜白頭,他原本是風華絕代的美男子,行動舉止都高貴又飄逸,這等風姿舉世無雙,可是如今雪白的頭髮卻讓周懷意不敢多看。花錯發呆的時候越來越多,常常看着衛浮煙說着安慰的話,臉上卻是寂寥的茫然。
三,自然是衛浮煙。衛浮煙接手繁花似錦後,第一個命令就是讓繁花似錦全部搬來洛都,這件事需要些日子,衛浮煙便每日無所事事地在蘭苑曬太陽。太醫每日過來換藥,取下紗布,衛浮煙總是搖搖頭說,看不到,或是說,只有一層模糊的影子。太醫終於無計可施,連胡神醫和季神醫都沒了能耐,只會說抱歉的話。
而關於黃婉卿,關於那日的綠衣蒙面女,關於衛浮煙如何猜到綠衣蒙面女的身份,她都是絕口不提。很快衛浮煙的眼睛便無須再用藥,表面看來和從前全無二致,誰能想到已經瞎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