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殉情而死,卻不想,耽誤了他人千年。
一句話,反覆迴盪在許沫晨腦海中,揮之不去。“耽誤了他人千年……”她口中囔囔,目光遊離,心中不免泛上一層悲哀。雖說不濃,卻揮之不去,在心中來回遊蕩,控制不了。
“前輩又何出此言?”尹紹林不解,疑惑地詢問,“人世萬物,皆有因果。即便是男女之情,亦應當遵循自然道理。爲何,會誤了他人千年?”
“還記得那書生,放生的那條魚兒嗎?”悲憫的聲音提醒道。
說罷,穹頂畫布再次展開。出現的,卻不是一條魚,而是魚人。月光之下,一雙丹鳳眼格外迷人。狹長的睫毛,黑亮的眸子,算不上豔麗,骨子裡卻透出一份妖媚。一條紅色的魚尾,燦爛若一簇霞光,若一抹夕陽。她立於海中一塊礁石之上,目光卻是緊緊盯着西方的海岸。那一邊,有揮之不去的牽掛。
終於,她按捺不住,遊了過去,停在岸邊。身子緩慢從水中露出,一雙長腿在紫色長裙下隱約可見。白皙的皮膚,吹彈可破。長髮下垂,眉目間突然多出一絲惆悵來。她緩步向前走去,轉瞬間手指做出結印,開啓結界。整個人轉眼從海邊,來到了一汪湖水旁,正是石湖。
湖中,那書生男子柔弱的身體,正緩慢下沉。他閉着雙目,一心求死,身體正在一點一點變得冰冷。
紫裙女子潛入水中,將男子抱起,離開湖水,游到岸邊。一手撐開一片結界,將他與外界隔離開來。咒語輕念,另一隻手,逼近自己的胸口。催動內力,生生從自己身體內,逼出一粒豌豆大小的珠子。乍看,跟珍珠一般,光潔鮮亮。仔細看去,潔白中卻隱隱有紅色的血絲穿插其中,若隱若現。
她將那珠子,喂進男子口中,施法助他吞了下去,再運功替他調息。片刻,男子原本冰冷的身子,溫度開始回升。
“卿清。”男子昏迷不醒,口中卻死死喊着一個名字,翻來覆去,覆去翻來。“卿清,不要走,不要離開我!不要,不要……卿清!”
他雙手突然伸出,死死拽住魚人的雙手不肯鬆開。似乎生怕一鬆開,夢中人便離去。
女子面色凝重,心中不忍。任憑他抱住,絲毫不反抗。男子似是終於安下心來,不再叫得那麼厲害,呼吸也開始復甦平緩。面色亦不再那麼蒼白,身體的溫度恢復如初。
見他已無大礙,女子欲抽出身子離去。人妖殊途,他們兩終究是陌路人。她依依不捨地看着懷中的男子,忍不住伸手輕撫他的髮絲。風起而過,吹在面上,她突然想起了什麼,狠下心來,欲要離去。
剛轉腳,卻被人一把抓住,再也邁不開步伐。
“卿清,我求求你,不要走……”男子祈求地抱住她的腳踝,身子甚至微微抽搐。
魚人於心不忍,又蹲下去,輕聲道:“放心,我就在這裡,哪兒都不去。”
感覺到被人懷抱,男子又安穩下來,不再亂動。
亦不知過了多久,畫面模糊清晰。男子緩慢睜開眼,眸中映入的,卻是心儀之人的面容。
他欣喜不已,顧不得其他:“卿清,真的是你嗎?”
“是我,我回來了。誰也不能把我們分開了。”
兩人忘情地相擁在一起,男子泣不成聲。
“我以爲,再也見不到你了。你知道嗎,當我親眼看到你上花轎的時候,有多無助和心痛。他們綁着我,我只能眼睜睜看着你被人搶走……我,我真是太沒用了!”他回憶當初,十分自責。
“復華,別難過,你看,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在你面前嗎。”女子柔聲安慰。
男子卻是搖頭:“我知道你的性子,寧爲玉碎不爲瓦全,我最怕的,就是你做傻事。”
“我最怕的,也是你做傻事。所以,無論如何,你都要好好活着,等我回來。”女子的聲音,卻是漸漸模糊,整個人也漸漸消失,留下一絹繡帕。上面一行字:三生三世,不離不棄。明日午時,湖心小築。
男子激動地拿起繡帕,正是當日相約之時,卿清留給他的。
穹頂上的白冰,逐漸遮蓋畫幕。一片空白,再次出現。
“小魚兒要做什麼?莫非她想逆天行事麼?”許沫晨面露擔憂之色,隱有不好的預感。
“唉……”迴應她的,卻只有燭芯悠長的嘆息。
畫幕上再次出現魚人的身影,周圍卻是暗淡無光。幽冥界遊蕩的孤魂,在鬼門關口徘徊不前。既不敢進,亦不捨退。她獨自一人,警覺地觀察了四周。尋着一定的方向而去,那是之前她從海底千年壽龜那裡打聽來的。新亡之人的魂魄,在櫃門關外徘徊之後,便會先被領進忘生池中浸泡,洗去前生的印記,抹去所有記憶。待再次投胎之前,忘川河上,孟婆橋邊,一碗孟婆湯,前塵往事,盡數飲下。所有過往,雲煙散盡,再也回憶不起。
來回數趟,她終於看到了尋找多時的那個女子——卿清。即便是一縷魂魄,依舊能透出娟秀來。名門望族的高貴氣息,沒有絲毫的磨滅。
“你若想救復華,就跟我走。”只簡單一句話,她便拉住卿清,不由分說,施法將她的身形隱去。口訣起,收攏她的魂魄進入一個白玉瓶中,轉身迅速離去。
她回到石湖,尋到湖心小築。男子已然等在那裡,從未離開。將那魂魄從玉瓶中放出,兩人相見,均是痛苦流涕。
“你們,別再磨蹭了。我的障眼法,撐不了多久。趕緊走吧,能走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了。這顆鮫珠,集聚了天地靈氣,是我畢生修爲的結晶。你要記住,她現在是魂魄,斷然見不得陽光。這把傘收好,可以給她一個棲身之所。鮫珠收好,明日朝陽升起,先給她服下半顆。他日若是魂魄受損,再服另一半興許可以挽救性命。”小魚兒匆匆包好,遞給復華,催促兩人趕緊離開。
她心中有不捨,不忍,不願,不甘,卻必須這麼做。她亦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何況,私自從幽冥界放走人間魂魄,無論是天帝還是老姆,都不會饒恕她。
但是,只要他們幸福,做什麼,她都是心甘情願的。
“多謝姑娘再造之恩。”兩人齊齊道謝,“尚不知恩人尊姓大名,他日若有機會,定當拼死答謝。”
“快走吧,大恩不言謝。何況,未必還有什麼機會了。”小魚兒轉過身去,不忍讓他們見到自己難過的樣子,“還記得,當年石湖邊的那條小魚嗎?我替它謝謝你們,這是你們應得的,快走吧。遲了,誰都走不了。”
“多謝了!”兩人行禮後,男子撐傘將女子的魂魄收好,邊上船搖槳遠去。小魚兒轉身,微微施法,船兒的身影越來越小,逐漸模糊。
看向天邊消失的那一點,她獨自落下一滴淚來。淚珠滴落在地,化作一顆珍珠,滾落入水中,湮沒爲一星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