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再大的災難過後,只要時間充裕,傷口總會癒合,頹唐總會消散。生命在延續,萬物都能夠重現生機,繁華終會返回。
許沫晨帶着個斗篷,整個面龐都被遮蓋其中。
“咕嚕。”
懷中偶爾發出低低的埋怨聲,小東西不安份地扭動着圓潤的身子,以示反抗,即便知道這是徒勞的,它仍舊樂此不疲。
嘴角不禁揚起一絲微笑,許沫晨也不搭理,任憑它一副作死狀抱怨。相處這麼一段時間了,她早已對小東西的性子熟悉。這種把戲,三番五次之後,便不會再有任何效果。
青州城外城牆,依舊有殘破的痕跡。幽冥結界就在皇城之內,天子腳下。而結界開啓,首當其衝的亦是這座古老的城池。
許沫晨摸了摸手指上的戒指,淡淡的金色光芒一閃而過。天空格外明亮,像極了人間如今的現狀。浩劫過後,雨過天晴。
踏入城門,兩邊的守衛一臉嚴肅,督查着來往行人。她神色自若,斗篷的面紗被撩了起來,兩邊的青絲自然垂落搭在雙肩上。
“你,幹什麼的。”
耳邊傳來冷淡無奇的聲音,許沫晨福身行禮:“小女子是進城探望親戚的,自涼州城來。”
“什麼親戚,家住青州何處?”又一個冷酷的聲音傳來。
許沫晨並不擡眼,口中清脆鈴音響起:“前內閣學士郭孺郭大人,是小女子的遠方舅舅。”
那幾人一聽,相互對視,眉頭深鎖。
“進去吧。”後來的那個冷酷聲變得緩和了些,“小姐節哀。”他緩緩吐出四個字,目送許沫晨。
許沫晨擡眼點點頭,對上他那憂鬱的眸子,不禁心頭一緊,已然猜測到大半分。
當時青州城一片混亂,惡鬼作怪。不像錦州城那樣,有昭明寺庇護,整個青州恐怕沒有一處安生之地。在青州同宋南風一道的時候,見過那郭孺。雖然迂腐固執,但卻也算得俠肝義膽,剛正不阿。他是斷然不肯屈服與那些惡魔的,自然是寧爲玉碎不爲瓦全。
“唉。”許沫晨緩步離開,忍不住嘆息一聲。
生命有時候脆弱得,比細沙還難以把握。
街道兩邊的茶樓酒肆,都是一副剛剛掙脫夢魘的樣子。雖然疲倦頹廢,卻都充滿着希望。星星之火燃起,只要有求生欲,就有辦法活下去。
那日的青州城,煙火繚亂。濃煙密集翻滾,屍橫遍野。許沫晨的目光掃過那些個樓閣殿宇,甚至能看到當日的慘狀。呻吟聲,呼喊求救聲,歷歷在目。
手指間的菩提子,發出微弱的金色光芒,有點燙手。
許沫晨憶起葉誠的話,菩提子乃千年神物,使用得當,甚至可以窺看前身後世。
她提起精神,尋找一處茶樓坐定。剛剛修葺好的房屋,從血腥的陰影中走出來。桌椅上,有的地方還殘留有抓痕。不知是誰,當初在掙扎的時候,指甲嵌入了這木桌中。
“客觀,要點什麼。”小二依舊殷勤地招呼客人,臉上的笑容中,夾雜一絲劫後餘生的慶幸。
“來一壺茶,隨便兩個茶點。”許沫晨笑笑點頭。看到這裡的人們,如今大致安定下來,她的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欣慰。
“好嘞!客觀稍等。”
小二的聲音,是整個茶樓裡最大的,即便走得老遠,仍舊能夠聽到。
懷中的咕嚕又開始不安份,竄來竄去。許沫晨只覺得懷中癢酥酥的,忍不住捂嘴笑起來。
“好了好了。”她壓低聲音,帶着一絲責備,“我這就放你出來,不過你得乖乖的。”
咕嚕兩個觸鬚,趕緊下垂作點頭狀。
玉指纖纖,婉轉而成一朵蘭花。按照苗無疆的叮囑,她將咕嚕縮小了好幾圈,成了個小混沌狀,輕而易舉拎起。從桌子上取出一個茶杯,將它放了進去。
她體內有了妖靈之力,靈力大增。可惜修爲並沒有一同上進,並不能很好地運用這股力量。苗無疆給了她一本心法秘籍,要她好生修行。在沒能提高修爲之前,絕對不能擅自妄用妖靈之力。
若是強行使用,這力量反噬起來,墮入魔道未嘗不會。
苗無疆再三叮囑,要許沫晨在人間行走的時候,儘量少使用靈力法術。不到萬不得已,不能讓別人知道她的真實身份。情況一旦右邊,就立即通知他們。玲瓏閣的人,會迅速趕往解決困難。
玲瓏閣立足於幽陰澤,也有很多年的歷史了。其實暗中也收了一些凡間弟子,但並不教他們蠱術。只是傳授一些延年益壽的法子,練習簡單的強身健體之術。不過仙界並不以爲然,天帝曾經一度禁令,認爲是玲瓏閣在暗中擴充自己的勢力範圍。
人界仙界幽冥界,本就各自相安,卻暗中鬥法。當年天帝賜予冥界姥姆的《葭熙心法》,亦保不準從中做過什麼手腳,使得姥姆修煉多時,卻從未見漲,反而閉關多年不問世事。
此起彼落,倒是讓他培養出了一個血女,作爲得力助手,在上次的人間浩劫中,的確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客官,你的茶點。”小二用一副歡快的調子,放好茶水和點心,忍不住瞅了一眼桌上擺放的兩個茶杯,“客官您是約了人呢。”
許沫晨不語,只笑着點點頭。他亦點頭應答,帶着一絲疑惑,走開了。
宋南風告訴過他,茶樓和煙花柳巷,永遠都是刺探情報的最佳場所。每念及此,她都忍不住想笑。想起過去看的那些雜書,也確實是寫真。
茶樓裡的確是熱鬧,雖然不比當年鳴春樓和鳴翠坊的場景,但相對於外面的蕭條落寞,此處已然是興盛非凡了。來往過客,談不上絡繹不絕,卻也不在少數。衣着各異,神態各異,有的懷揣着心事,有的則不吐不快。
一個小小的茶樓,亦可看出人生百態。
許沫晨饒有興致地四下觀察着這些人,想不到自己竟然會發出如斯感慨。人老之後的心境,果然不一樣了。這,便是成長麼?
咕嚕則顧不得那麼多了,桌子在靠窗一角,不會有什麼人太注意。它早已抱了一塊桂花糕,歡天喜地地啃起來。可惜,這茶杯容納下桂花糕和它以後,就顯得擁擠。但這絲毫不影響它的食慾,無可奈何的是,許沫晨把它變得這麼小,嘴也順勢小了幾大圈,吃東西小口小口的,十分不暢快。
“噗。”許沫晨忍俊不禁,看着那茶杯中滿滿擁擠的樣子,無奈搖搖頭。自己也拿起一塊桂花糕,小嚐一口。味道還不錯,許久不吃凡間的食物了,比起玲瓏閣侍女做的,多了點甘甜之味。
這裡的茶水,倒是清冽,也不知用的什麼茶葉,口齒留香,着實不錯。
“你聽說了嗎,皇上要封那個瞎子做皇后!”
“什麼!”
中央的桌子上,傳來驚雷般的聲響,一羣人圍在那裡,激烈地討論着。
許沫晨忍不住側目掃了一眼,皇上?莫不是那白慕晗?瞎子?莫非是孟斕?
“可不是嗎!眼下都在忙着佈置坤寧宮了!”
“真的假的?那可是個盲女啊。”有人感嘆,驚訝不已。
“還能有假!”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響起,有些粗糙,一聽便能感覺出是個幹粗活的人,“那可不是一般的盲女!據說,長得如花似玉,跟朵出水芙蓉似的。你想想,天下哪個男子不愛美,何況我們那皇上大人,後位一直留着,不就是爲了找一位美人兒麼?眼下想她這樣有姿色的女子,可不多了。”
“嘖嘖,瞧你說得。”有人不屑,“我可聽說,那女子是皇上的救命恩人,所以纔會如此得寵。而之前的那些妃子,淑妃本來才德兼備,是打算要立後的。可惜新皇登基不久,也不急着立後。偏偏遇上了這檔子事,被幽冥界給攪和了。這淑妃啊,也慘死在那場浩劫中,聽說要追封明德皇后建冢厚葬。”
“自古紅顏多薄命啊!”
有人感嘆。
“是啊,還是活下來的有福氣。”
“聽占卜師說,今年流年不利,一系列晦氣事。於是皇上說要立後,普天同慶,來沖喜。這不,眼下後宮內,就只有那一位女主,除了她,還能立誰?”
衆說紛紜,議論嘈嘈。
“唉,我們那白熙公主,也一命嗚呼了。不然按照她的性子,這立後的事情,可由不得皇上一個人說了算。”一個不協調的聲音冒了出來。
“哎喲,這皇上立後,礙着公主哪門子事了?”
“你有所不知,那白熙公主可是和皇上親兄妹。據說他們小時候一起長大的,還有一個表姐,對皇上一往情深,可惜得了絕症死掉了。皇上和公主都很喜歡她,皇上當時還是個小王爺,當着白熙公主的面兒,誓不再娶。嘖嘖,如今想來,皇家的事情,誰又說得清楚呢?”
“難怪這麼多年了,慕王府一直沒有正妃。原來還有這麼一段插曲。”
“道聽途說吧?我看不見得是這樣的。”有人不屑,嘲笑那是無稽之談。
“那你說怎麼慕王府一直沒有正妃?”
一時語塞,被問住了。
“唉,你們在這瞎說,等過幾天,聖旨下來,不就明白了?”
人往往都是如此,明明只需再稍微等待幾日,便可真相大白。但他們總喜歡憑着一股好奇心,左猜右想,編造出各種各樣離奇的故事。
許沫晨淡然地喝着茶,耳邊盡收各種消息。手指間的菩提子紫光閃爍一下,金光緊跟而出。她急忙用手捂住,避免光芒外泄。眉頭微微皺了皺,心法默唸,口訣起,暗自感應菩提子所指示的方向。
想不到剛到青州,就有了反應。也不知是這七子中的哪一個。上古神族的七魄,紅橙黃綠青藍紫,每一個正好對應菩提子的七彩色之一。
隨着口訣唸完,許沫晨隱約在腦子裡浮現出一道圍牆,將裡面和外面的世界阻隔開來。她集中精力注視過去,那畫面清晰起來。一隊守衛拿着長矛,威嚴地站在那裡。兩旁有路人走過,都隔得遠遠地。偶爾打量幾眼,卻都是可望不可即的神態。
正是皇宮的宮牆!
待畫面消散,許沫晨不忍搖頭嘆氣。繞來繞去,最終,還是又回到這裡了。白慕晗?孟斕?她註定與這些人,牽連不清。
心中有些擔憂,卻又有些期待。不知道,會不會與那個人再次相遇呢?隨即,她又忍不住嘲笑自己。錦州與青州,少說也隔得有幾千裡了,她怎麼會突然冒出這樣的想法?
茶杯裡的小咕嚕,早已是拍着圓滾滾的肚子,背靠着杯子,滿意地休息了。兩根觸鬚下垂彎曲,圓眼睛微微閉合,滿足極了。好像之前在幽陰澤中,它都是被餓過來的一般。
“吃貨。”許沫晨溺愛地笑着,將它從杯子裡捻了出來。口訣起,小東西又恢復了原狀,原本鼓鼓的肚子,反倒癟下去了不少。
咕嚕猛然見到這狀況,十分不樂意了,立馬要衝出去抄個桂花糕。還沒來得及回神,卻已經被許沫晨一把塞進懷中了。
結賬後,帶上斗篷,緩步出了茶樓,朝着那熟悉的一圈圍牆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