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把沈佳音給說得也跟着難受起來。
但也不能怪他,任誰遇到這樣的變故,也難免灰心喪氣。
如果醫院先聯繫的是救助中心,沈佳音肯定不會第一時間把這個消息告訴楊樂,而是先再三確認。
只不過,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沈佳音也不想說那些無用的話,只是道:“楊樂,我今天去找了那個人,咱們再等等。”
希望邱炫鈞能改變主意。
“好。”
楊樂本來就是個好相與的人,沈佳音爲了他勞心勞力,他再怎麼灰心喪氣,也得應着。
不僅如此,他還特地岔開話題,跟她說起大海是如何好看又好玩,用的還是很輕鬆愉快的語氣。笑聲不時響起,唯有眼底未見笑意。
沈佳音看他這樣,心裡更難受了。
“你要是想回海邊,隨時可以回去。有什麼消息,我再聯繫你。”
“謝謝。”
楊樂幾乎沒有耽擱,很快收拾了東西,其實根本談不上收拾,只是拎了他來時那個小旅行包而已。
這個包是他剛出來打工時買的,已經跟了他十年了,都磨破皮了,他還沒捨得扔掉。
沈佳音親自開車將他送到車站,看着他上了車,看着車子出發遠去了才轉身離開。
坐在車子裡,沈佳音突然想到楊樂那些所謂的家人。
楊樂說過,他家裡人不可能願意給他捐獻,但沈佳音還是派了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員於靜去他老家。
讓楊家人自願去做骨髓配對甚至捐獻不可能,但人都有弱點,比如貪婪,這不是什麼好品質,但利用得好也會事半功倍。
不提捐獻的問題,只要去醫院配合抽血做比對,就能夠一個人拿到2000塊,一家人什麼都不用幹就能拿到一萬多,楊家人毫不猶豫地就答應了。
沈佳音的想法是,先配對成功再談下一步。如果都沒配對上,就沒必要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
當然,這件事她從頭到尾都沒跟楊樂提起過,就是不想發生這種希望越大失望越大的事情。
沈佳音拿起手機,撥打了於靜的電話。
“楊家人的比對結果出來了嗎?”
“明天就能出來。”
“結果出來,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希望是個好消息。
Y市。
王招弟照例坐在海邊,頭上有遮陽傘,又有海風吹來,一點也不覺得燥熱,反而很舒服。
就連風裡夾雜的海腥味,都絲毫不覺得討厭,反而讓人貪戀。
只要能好好活着,大概天天聞下水道的臭氣也覺得幸福吧。
“姑娘,你這幾個月啦?”
王招弟愣了一下,轉頭看到身旁站着個老人家,一臉和善的笑。
“你說什麼?”
王招弟沒聽明白。
老人家指了指她的肚子:“這裡,懷了幾個月了?”
懷?
王招弟低頭看了看自己鼓鼓的肚子,這才明白,老太太以爲她懷孕了!
想到這個,王招弟不由得苦笑。她連戀愛都沒談過,更別提什麼懷孕生娃了。
她短暫的人生裡,除了照顧弟弟妹妹和像老黃牛一樣幹活,就再也沒有別的內容了。
別說什麼情愛,她連朋友都沒幾個,一天到晚除了幹活還是幹活。
現在想想,她怎麼就那麼傻呢?腿長在自己身上,竟然連跑都不會!
村裡的翠竹,跟她也差不多的情況,但人家早早地醒悟,早早地跑到城裡打工,嫁了人生了娃纔回來看一眼。就算回來了,還不肯把丈夫家和單位的地址告訴他們,就防着他們沒事兒上門要錢!
看看人家,再看看自己,王招弟都覺得自己就是活該!
越想覺得心酸,眼淚頓時來勢洶洶,王招弟想開口迴應老人家,卻哽咽得發不出聲音,只好裝作低頭玩沙子,另一隻手擋在臉旁。
老人家見她低着頭不回答,不再自討沒趣,轉身走開了。
王招弟的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潮溼的沙灘上,眨眼便沒了蹤影。
默默地哭了一會兒,王招弟收住了情緒,繼續對着波濤洶涌的海面發呆。
直到,有人在她身邊坐下。
王招弟轉過頭,看到熟悉的面孔,頓時瞪大了眼睛。
“你不是、你怎麼……你回來幹什麼?”
“怕你一個人太孤單,回來陪你啊。”楊樂回道,神情故作輕鬆。
“那手術呢?什麼時候做手術?”王招弟很急,出於女子的直覺。
“還不知道,等通知吧。”如果運氣好的話。
王招弟一聽就更急了,抓住他的手臂用力晃了兩下。
“什麼意思?你把話說清楚!”
雖然他們非親非故,但他能得救,對於他們這樣悲劇的小人物來說,也是一種欣慰。
楊樂笑了笑,用另一隻手撿起一塊石頭,用力扔向海面。“對方反悔了,不願意做捐獻。”
“怎麼能這樣?這不是故意捉弄人嗎?他不知道得病的人內心有多苦嗎?爲什麼還要這樣惡意戲弄?”
王招弟氣得不行,人要是在面前,她肯定要狠狠罵他一通。
這實在太缺德了!
楊樂搖搖頭。“誰知道呢?不過也不奇怪,畢竟是毫不相干的人,既沒有責任更沒有感情,憑什麼要救你呢?”
家裡人尚且見死不救,何況陌生人?
楊樂對那個人沒有任何怨言,只是希望被點燃又迴歸絕望的感覺有些磨人,好在他習慣了。
“那不一樣!他從一開始就不同意捐獻,也就算了。他怎麼能給了你希望,又這麼殘忍地收回去?這太過分了!”
王招弟依舊憤憤不平。
楊樂拍了拍她的肩頭,安慰道:“不生氣。就算做了手術,也未必能成功;就算手術成功了,也有可能出現要命的併發症。所以,不捐就不捐吧。”
在自己檢出這個病的第一時間,楊樂就在網上查了很多有關的資料,也加了好幾個病友羣。對於這個病,他已經很清楚了。
王招弟不信,認定了他不過是爲了安慰自己。
只要對方同意捐獻,手術有可能失敗,但也可能會成功!
“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沈老闆親自去見了那個人。他應該沒有當場回答吧,反正沈老闆讓我再等等。”
沈老闆出場都沒有辦法的話,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
王招弟沉默下來,覺得老天對他們是真的殘忍,也不知道他們上輩子做了什麼孽,這輩子纔會這樣慘。
“招弟,我真的沒事。”
最痛苦的時候已經過去了。剛知道自己得病的時候,簡直好像天都要塌下來了。
但再殘酷的現實,當你接受了,也就沒那麼糟糕了。
何況,活着挺苦的,永遠睡着了,什麼都不知道,也挺好。
就像他打工的時候,累到了極致,往牀鋪裡一倒就睡着了,什麼煩惱也沒有。
王招弟知道他這會兒正心灰意冷,別人說什麼他也聽不進去,索性就不白費口舌了。“嗯。不知道有沒有來生,如果有的話,咱們來生都不要這麼傻了,一定要好好地爲自己活。”
這一世,他們都是不懂得愛自己的人,所以也沒人愛他們。
“對,好好爲自己活。”
可事實上,他們都不相信有什麼來生,不然的話,那些死去的人爲何從不以任何形式出現?
人大概率就只有這一輩子,可他們沒能抓住機會,好好地活一次,多麼可悲。
“哎,“王招弟碰了碰他的胳膊,“那什麼,你談過戀愛嗎?或者,有過喜歡的女孩子嗎?”
楊樂沒想到她會轉到這個話題上來,着實愣了一下。“沒談過,但是喜歡過一個女孩子。”
然後,楊樂就絮絮叨叨地跟她講他記憶裡那個人,從頭到尾都帶着笑,含着淚的笑,發自心底的笑。
雖然是單戀加暗戀,但她的存在對他來說就像在他陰雲密佈的人生裡撕開一道縫照射進來的那一縷陽光,美好得叫人終生難忘。
王招弟也被他說得心情輕鬆起來,心生羨慕。“真好!”
至少比她強!
“她是挺好的。我曾經無數次想過,假如我鼓起勇氣向她表白,沒準她會點頭呢!但現在看來,幸好我那時候慫了點,不然不是害了她嗎?”
“你現在跟她還有聯繫嗎?”
“我有她微信,不過很久沒有聊過了,也看不了她的朋友圈。在她心裡,我不過是一個曾經的同事而已。”
無關緊要到興許根本就想不起來有這麼一號人。
楊樂從通訊錄裡翻出一個人,點開聊天頁面。
對方的頭像是卡通版的一家三口,看着就很溫馨。
“但我知道她過得很好,這樣就很好了。”
王招弟重重點頭,附和道:“一定會的。”
他們得不到的幸福,在乎的人能得到,也是好的。
“那你呢?你有喜歡的人嗎?”
“沒有。但我有一個很羨慕也很敬佩的人,她叫翠竹,也是我們村的……”
她沒有勇氣去做的事情,有人去做了並且有個好結果,也是值得高興的。
沈佳音回到家,張姨正在燉雞湯,空氣裡都是誘人的香氣。
張姨說:“這鄉下的土雞就是好,市場買的可燉不出這個味兒。”
今兒燉的,正是常勝利給沈佳音帶回來的正宗土雞。
這些雞從小就滿田野滿山坡跑,吃的是蟲子和稻穀,肉質緊緻味道鮮美,無論是口感還是營養都不是那些吃飼料打激素的速成雞能比的。
說起來,這也是科技進步的一大弊端之一。
另一隻土雞,沈佳音連同那些新鮮的果蔬蘑菇一起送到老宅去了。
老太太什麼都不缺,就是價值千萬的珍寶也不稀罕,反倒是這些最樸實無華的東西最合她的心意。
人的慾望,剝離到最後,只有吃穿住行是必須的。而這四樣裡,又以“吃”爲首,所以纔有“民以食爲天”的說法。
“我只燉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明天早上燉了雞湯來做面,肯定很鮮。”
那是正宗的雞湯麪了。
“這個主意不錯。”
“夫人,我做了糖水,要不要喝一點?”
“好,給我來一碗。”
吃完糖水,帶走那股燥熱的暑意,沈佳音就投入到工作當中。
雖然這些項目基本不需要她親力親爲,但作爲投資者,需要她把關的事情也不少,完全做甩手掌櫃是不可能的。
好在這些負責人大多是肖長卿給她找的,都是有能力又忠誠的人,輕易不會出差錯。
當然,她給的待遇也是相當優厚的。又想馬兒跑又想馬兒不吃草,哪有這麼好的事兒?
肖長卿回來的時候,沈佳音還在那伏案發奮呢,直到一道陰影將她罩住,緊跟着臉頰就落下了溼熱的親吻,呼吸間滿是熟悉的陽剛味道。
“你回來啦。”她停下手中的筆,往後放鬆地靠在椅背上,仰起頭承接他的熱情。
交換了一個熱吻之後,肖長卿在另一張椅子裡坐下,然後把她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怎麼樣?今天出師還順利嗎?”
沈佳音搖搖頭。
“順其自然。我們只是肉眼凡胎,總有無能爲力的時候,萬不可鑽牛角尖。”
“那不至於。”
她從來就不是那種作繭自縛的性子。
“不過,我想玩點刺激的了。晚上咱們把你送我那鐵疙瘩拉出來遛遛吧?”
那麼好的機車送給她,還沒怎麼騎過呢。
主要是市區禁摩,騎個車還得跑郊區去,有點麻煩。
“你確定是送的?咱們不是已經銀貨兩訖了嗎?”
他可沒忘記她那時候死活要跟他劃清界限的操作。
沈佳音聞言輕笑,笑聲清脆愉悅,如美妙的音符動人心絃。
“你說得對。那是我的鐵疙瘩,跟你沒什麼關係,你充其量就是個代購。”
代購!
“我生氣了。”他說。
沈佳音頓時笑得更歡了。腦子裡自動閃過一個縮小版的肖長卿兩手叉腰,氣哼哼地說:寶寶生氣了,哼!
不行,肚子要笑疼了!
“那肖總要怎麼哄才能好?親親抱抱舉高高可以嗎?”
“不可以。”
“那你想怎麼樣?”
他低下頭咬住她的耳朵,寬厚的手掌貼上她纖細的腰肢,燙手的熱度灼得她腰抖了兩下,呼吸也跟着重了起來
大概是因爲嘗試過失去的滋味,所以他很熱衷於用這種肢體糾纏的方式確認她還在自己懷裡,而不是他的一場夢。
夜裡睡覺,也總是霸道地將她困在懷裡,逼着她習慣這樣的姿勢。
吃飽喝足,兩個人就開車直奔郊區。
到了目的地,一人一輛機車盡興地飆了一場。眼看着時間晚了,怕打擾到別人休息,這才停下來,將車開回車庫。
沈佳音單腳點地,擡手脫下頭盔的那一刻,肖長卿趁機拍了一張照片。
鏡頭裡,一身黑衣的女子在昏暗的夜色裡看不清五官,只能瞧見那玲瓏有致的身段和無處安放的長腿,明明只是一個簡單的脫頭盔動作,沒有任何刻意的秀,她做來卻愣是有種英姿煞爽的美。
記憶裡,嬌嬌從未做過任何搔首弄姿的動作,甚至很少化精緻的妝容,但只要她一出現,他的眼裡從來都看不到別人。
“想什麼呢?”
“想世界上原來真的有妖精,還是會勾魂攝魄那種。”
沈佳音:“……”
她是不是應該喊個冤?
第二天早上,幾乎是醫院剛上班的時間,沈佳音就接到了於靜的電話。
“喂?”
像楊樂和王招弟這種人,現實生活裡真的很多,哀其不幸怒其不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