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三

“你知道嗎?當初,我就在柳府門外,本就不平他不肯親迎,甚至到了府門外也等不到他出來相迎,連納妾也無此禮!誰知等到最後,卻是他縱馬飛馳到你那裡,而我,竟是原轎回府!”

回到她那個本就冰冷的家!她從來就不是家裡受寵的女兒,不然何以被嫁作一個休妻男子的繼室!她不過是家裡拿她用來聯絡柳家的一個工具而已。被拒婚之後,更連母親姊妹們都鄙夷她了!——想到在她上轎之前,她們還故作半羨半妒地取笑她,終於嫁個多情才郎……真正心寒!

後來,無法忍受鄙夷屈辱的她選擇離開,寧願遠嫁他鄉。丈夫雖也是一個世家子弟,但家道中落,多年應試未中,受盡白眼。丈夫死後,她獨自帶着女兒,更是孤苦伶仃,無家可歸……

韶玥看着她。這麼說來,她這些年的生活倒是比章氏平靜安穩得多。即使後來跟着秦助趕考進京,也曾居無定所,但身邊總一直還有秦助和青鴉……

章氏皺皺眉,雖然覺得韶玥眼裡並沒有什麼憐憫和同情,但她難免疑心,冷冷一笑。

“秦夫人,你以爲今日我找你來是爲了炫耀報復,或者博取你的同情嗎?都不是。雖然我現在位居一品國夫人之位,在我已衰落的章氏一族算得是揚眉吐氣了,但在你這個宰相夫人眼裡,也算不了什麼吧。我不想因個人身世遭遇責怪你,那畢竟也怪不了你,甚至我都不怪柳公子……你想知道爲什麼嗎?”

韶玥略略驚異,她是隻怪自己爹孃嗎?她倒沒想到這個章氏心胸如此開闊灑脫。當聽說她要見自己,除了宣泄自己的不滿恨怨,還能是什麼呢?但她並沒在意,也可能是秦助無意中流露的這個意思影響了她……

“我不怪你們……現在想想,甚至也不怪我父母。只有一件事,我一直耿耿於懷。”

韶玥看她忽然陷入了沉思。

良久,章氏才擡起頭,“或許,秦大人有一句話說的是對的。我和他,如果不是柳家,還真不可能有今日。”

韶玥微微愣住。

章氏接着道:“當初,如果不是柳家退婚,我不會嫁給雯兒她爹,也就不可能和他舉案齊眉……那次奉父母之命出嫁,別人或以爲喜,我卻一直猶豫而悲哀。後來那般結果,我卻也想通了。柳公子獨獨鍾情於你,才被人當作理想夫郎,又怎麼可能對其他女子用情?就是想嫁他,也要看看自己是不是能配得上他!他在我進門前拒婚,已算是最後的挽救了。否則,以他的性格,我也不過是在柳家守着活寡,照舊遭人恥笑罷了!我後來能遇到雯兒的爹,也是我的福氣。雖然我們沒能白頭偕老,而他對我……”

章氏想到丈夫,想到他的情意,想到那時夫婦雖經患難,卻也幸福的一段恩愛,不禁落下淚來。她也沒想到,自己有一天竟是對韶玥說出這些深藏於心底的話。

韶玥不禁對這個女子肅然起敬了。

“秦夫人,我扯遠了……我想說的是,好馬不配雙鞍,烈女不嫁二夫,況且你們當初那麼相愛!何況柳將軍世家子弟,英雄俊傑,爲人光風霽月,與那出身卑賤如今只知排擠朝臣的秦助乃雲泥之別,你卻下嫁於他!縱然他現在出人頭地了,也不過是光鮮外表下包裹着的一個賤奴而已!”

章氏語氣裡掩飾不住對秦助的鄙夷。她本來尊卑觀念就重,當初韶玥下嫁,她就不以爲然;現在看韶玥雖無宰相夫人的驕矜,但那怡然自得之態也未免太安之若素了吧。

“榮國夫人,請你慎言。”韶玥斂容,蹙眉。

“怎麼,你還護着他?”

章氏驚訝。一個世家貴族千金,再嫁了一個家奴丈夫竟不見有一丁兒羞恥,現在還出口維護?失節不在乎,降低身份也不在乎了?

“難道你真不知你現在的新歡是如何對付你的舊愛的嗎?還是,那些……根本都是你在背後一手策劃的?”

韶玥愣了愣,“他……你說什麼?”

章氏雖覺得她不像裝假,但還是冷冷地道:“你回去問問你現在的丈夫就知道!或者,你隨便在街市上停留一下,聽一聽世人是怎麼評價你那位秦大人,他又是怎麼對付柳將軍的!”

韶玥靜默不語。秦助究竟怎麼對付他,又爲什麼要對付他呢?

“你知道我至今耿耿於懷的是什麼嗎?”章氏看她如此無動於衷,不由更爲義憤,有些激動起來,“有時候,我會想,如果那時你真死了,也許會更好!那樣,纔可以匹配柳公子的深情,纔不至於因失節而使柳公子與你自己都遭世人恥笑!這一點上,我真不能贊同你!如果你死了,至少,讓我們這些爲你們的結局感到遺憾的人也能有些安慰!”

居然還有別人爲此遺憾……

韶玥擡眸,眸光冷冽。

章氏一時竟有些心虛。——如果嚴格按照禮教,她當初也已許配柳延嗣,也算是柳家人了。即使在婚前被棄,跟她已無差別,可自己也還是別嫁。——唯一不同的是,顏韶玥與他有夫妻之實、夫妻之情,倒似乎失節更重些……

韶玥目光轉淡,語氣淡淡,“它不值得……”

那段情不值得讓她死掉……

或者說,如今她已再世爲人。當初那個一心只求速死的她已經死掉了,她已不再是原先那個顏韶玥了。站起,微微躬身,垂眸開口。

“榮國夫人若是沒有別的事,請容韶玥先行告退了。”

“小姐……”

韶玥扶着青鴉的手,慢慢走至園門前的馬車前。

青鴉心裡奇怪,小姐是去見誰了,怎麼到這裡來?不會是偷偷來見姑爺的吧?可秦助卻又怎麼可能允許,還給安排車輛?

韶玥提裙,一腳已踏上木凳,忽然回頭。園門拐角處,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正站在那裡看着她。那眉目神情之中竟有一絲熟悉感,只是印象中從未見過這樣的孩子,一下子想不起來是誰。

小男孩緊緊抿着小嘴,兩隻幽黑的眼珠靜靜地執拗地看着她,並不因韶玥的注意而移開目光。

韶玥進了車,閉眼,將心放空。然而,如潮往事因慣常的壓制沒有如期而至,另一個聲音卻忽然不受控制地響起來了。

……

“我的小玥兒,到爹這兒來。來……見見這位柳伯父,還有這個小哥哥。”

那是她四五歲時的事?那時還有最寵她的爹爹,有溫柔慈愛的孃親。還有……

那個眉目清雋,溫潤秀雅,朝她微笑的男孩兒正是……七八歲的柳延嗣。

“好個粉妝玉琢的小丫頭!顏兄,那年在京裡分別,你尚未娶妻,幾年不見,你竟養出這麼秀美絕倫的小女兒了!”

“哈哈……柳兄,兄弟我以前一直懷疑兩件事:一是你從未年輕過,二是你從未笑過……今日看來,竟全錯了!……令郎年紀雖小,龍形鳳質,卓然不凡,柳家有子焉!”

兩個大人在那裡互相吹捧奉承,接着便玩笑般將兩個小孩子的終身定了下來。

當時,柳延嗣笑着過來牽她的手,她奪手不肯。幾個大人還以爲她竟懂得害羞了,誰知她卻說,這是在她家,她是主人,應該由她來招待小哥哥,她也會像孃親對爹爹一樣……

……

怎麼會忽然想起來了呢?

當初,和他敘起最初的相遇,她一直都想不起,並予以否認過,認定他是在誑自己呢!

原來……

早知今日空斷腸,何如當初不相識……

眼淚,早已流盡;心痛,卻終究還是壓抑不住……

太子東宮,幾個內侍和侍衛陪着太子練武。老太傅最近因生病告假幾日,秦助便又順便過來一趟。看殿內場地上幾個人努力陪練,卻獨獨不見羅綱。

他走過長廊,一轉頭,正見那羅綱瞪着眼,小臉上滿是稚氣的憤怒。觸到他的視線,才撇過頭,徑自走了。

秦助倒對這孩子有很大的興趣。這後來幾次三番和那太子一起搗亂,還總針對他。或許是太子對他有所不滿,但一直也沒想到反抗,更沒多少主意想出這些精緻的淘氣,這孩子倒一肚子鬼主意幫太子出氣。但對他何以那般憤憤,彷彿有什麼深仇大恨似的?

他緩步踱了過去。長廊盡頭,章氏正彎腰和羅綱說話。

“羅綱,你這麼漂亮可愛,你認章姆姆做乾孃如何?這樣,別人不會再對你說三道四,也不會再欺負你了……”

羅綱似乎猶豫了一會兒,但最終還是說,“不要。我又不是沒有娘……而且,我娘比你好看多了!”

章氏十分喜歡這孩子。太子懵懂尊貴,她自然不敢過於表示自己的親近。可這孩子還真有些少年老成,這會兒,她也就不以他稚氣的以美醜來認娘而不快。只是笑笑,慈愛地摸摸他的頭。

一擡頭,看到秦助,頓時沉下臉,返身離開。大約就是這個秦大人對皇帝皇后說了什麼,陸皇后竟明令她不要太嬌慣太子,怕太子會越來越女孩子氣!——她自然更加瞧不起這個背後進讒言的小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