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地下英雄

那個春天,德玲的交通站被敵人破獲,肖老師被捕,德玲由表弟倪天武幫助逃離武漢,到上海楊樹浦去找肖老師告訴她的關係。

德玲走過一條簡陋的小巷子,一邊看着路邊的門牌。

有一間小木屋,門板上的油漆已經剝離了很多,門上的牌子和肖老師說的一樣。

德玲的心狂跳起來。她不動聲色地走過去,那門裡悄無聲息。過一會,她又沿着原路走回來。略略思考了一下,她舉手敲門。

“啥子人呀?”一個婦女的聲音。隨着門臼“咯嘎”一聲,一箇中年婦女的面龐從兩扇門之間露了出來。這婦女四十來歲,滿臉皺紋,黑黑的,瘦瘦的,尖尖的下巴,一看即知在逝去的歲月裡,她承受了不少的艱辛。

但是那雙眼睛卻是警覺的,德玲在一瞬間察覺到了。

“請問趙福生在家嗎?”德玲問。

那婦女微微楞了一下,說:“哪個趙福生啊?你是不是找錯地方了?這裡沒有這個人。”接着反問:“你找的人是做什麼的,幾大年紀,是你什麼人呢?”

德玲說是受人委託來找人。她說了暗語,期待對方有反應。

那婦女卻像沒聽到一樣,安然一笑說:“上海這樣大,叫這個名字的總有幾千!要是地址錯了,哪裡去找!”然後客氣地點點頭,把門關上了。

德玲只好走開。先去找個小店住下。

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回身一看,竟是剛纔那位中年婦女!

“姑娘,我想起來了!”那婦女略有些氣喘地說:“我們家是才搬來的,之前是住過一個先生,剛纔我去問了街坊,說是姓趙!”

德玲高興地隨婦女到一個僻靜的大門洞裡。那婦女說:“拜託你來的先生是什麼地方人啊,叫什麼名字?等我有機會見了趙先生,好告訴他。”

德玲想了想說:“武漢的,姓肖。”那婦女“哦”了一聲,說:“這樣,你要是住店,就住這家。我回去,等街坊們下了工,也許能打聽到趙先生下落!”就自然地隨德玲到旅社辦了手續,看了德玲的房間號,然後離去。

第二天上午,那婦女又來了。

“街坊打聽到趙先生了!”那婦女徑直走進德玲房間,看着德玲,穩穩地說:“趙先生這兩天沒有時間過來。捎了話,說你要是帶什麼口信,就對我說,要是你到上海來找事情做的,就讓你等幾天!”

德玲說自己確實想在上海找個工作。婦女又說:“上海的旅社貴得很啊,你要是不嫌棄,就到我那裡去住幾天?我一個人,屋裡寬得很,就是怕怠慢了你。”

商量的語氣,很誠懇。德玲說那就麻煩你了。婦女便出了店,德玲退了店,走出來,看見她在路邊等着。

兩人一起進了那間小屋。屋裡果然較寬,沒有什麼傢俱,兩間屋,外間就一個方桌,幾條板凳,裡間一張簡陋的木牀。德玲來了,那婦女就在裡間搭了一個鋪板,鋪上棉絮。

“就是怕叫你受委屈了!”婦女笑着說。

德玲說要交飯錢。婦女又笑了,說趙先生的朋友囑咐了的,等趙先生回來,自會打點,德玲不消操得心。

這位婦女自我介紹姓石,德玲便叫她石大姐。

石大姐有四十三歲,雖已屆中年,身子卻麻利得很。掃地、抹桌子、洗衣、燒飯,做起來一陣風。她在一個小學門口賣燒餅,每天早上去,其餘時間都在家裡。

夜裡,石大姐要和麪,德玲去幫她,她怎麼也不肯。早上,她卻早早叫醒德玲,要德玲幫她一起把車推到小學門口去。

“我今天好像背心有些溼氣,手不得力!”她似乎歉疚地說。

石大姐推個小車,上面放着火爐,小案板等雜物,德玲幫她推着車。兩人走過人聲嘈雜的街道,石大姐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哎呀,你買這麼好的菜呀,家裡來客了?”一個女人挎着籃子,裡面有幾把青菜,一條魚,聽見石大姐讚揚,那女人高興地笑了:“就是,老公老家的老表今天來,我做個紅燒魚,讓他哥倆喝一杯!”

一個布販揹着個大包袱,裡面是各色布匹,看見石大姐,他笑着說:“這麼早就去賺錢呀?”石大姐馬上謙虛地回答:“賺錢的是你呀,我這哪是賺錢,是餬口!”

就是過路的小學生,也都和石大姐熟悉,叫她“嬸嬸。”

石大姐把德玲高興地介紹給遇到的人。

“我的表妹,聽說上海錢好賺,來找事情了!”聽的人往往點着頭:“那要靠你給她下力幫忙啊!”又擔心:“上海的吃苦你表妹知不知道啊?”石大姐爽朗地說:“你莫看外表!莫看她是斯文人,做起活來,嗨!”做個很有力量的樣子。

德玲暗暗吃驚。這大姐的人緣關係是真不錯,看來這一帶沒有她不認識的人。

半個月一晃就過去了。

那天晚上,石大姐照例把麪粉拿上桌子,雙手和着面,和完面,走進裡屋,她叫了德玲一聲。

德玲睜開眼,看見石大姐眼睛有着一種閃閃的光澤,那是德玲許久沒有見到的,信任。過去在交通站,同志之間接上頭時,往往就是這樣看着對方。

德玲掀開被子坐起來。她聽到石大姐說出了規定的接頭暗語。

“萬德玲同志,今天我代表組織和你談話。”石大姐嚴肅地說。那個溫和、勤勉、沒有文化、只知道談家常的家庭婦女的形象完全沒有了,坐在德玲對面的是一個老練的地下黨員。

“組織通過審查,已經確認了你的身份!”石大姐簡短地說,“你吃苦了!”

一股巨大的熱潮涌遍德玲全身。多少日子來,親人離去,到處顛簸,擔驚受怕,東躲西藏,像一隻失羣的孤雁,日日盼着回到組織的懷抱。如今猛然一下子面對組織,德玲幾乎有些不能自持。眼淚幾乎要流出來,她努力剋制住了。

“你是好樣的,肖老師也是好樣的,你們是黨忠實的同志!”石大姐說。

“肖老師現在怎麼樣?”德玲迫不及待地問。

大姐眼裡有些哀慼,“他犧牲了。和幾個同志一起,被敵人槍殺了!”石大姐走到德玲面前,拍拍她的肩頭說:“鬥爭是殘酷的,你要堅強些。”

德玲心裡酸楚得很。想不哭,怎麼也止不住,終於無聲地抽泣起來。石大姐靜靜看着她,等她稍微緩和些,叫她談談武漢的情況。

德玲詳細述說了她所經歷的一切。說到肖老師被捕,她又忍不住雙肩抽動起來。

石大姐冷靜地說:“我們都有親人犧牲。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仔細地聽着德玲的述說,很少打斷,偶爾,問上一句,僅僅幾個字,乾脆利落。德玲感到這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人。

屋子裡靜靜的,聽見風在窗外呼嘯,石大姐忽然笑了起來。

“今天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不是嗎?”她起身到外屋,拿進來一瓶酒,又拿來兩個菜,一碗醃鴨腸,一碗蔥花炒雞蛋,這是平時不見的好菜。另有幾個沒有賣完的燒餅,石大姐也拿來了。

“我們需要慶祝一下,慶祝你回到隊伍裡來!”

德玲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覺得辣,嘴角動了一下。石大姐看着一笑,舉起小杯,一飲而盡。

“我會喝酒,是嗎?但是我平時從來不喝。”石大姐說,“今天是非喝不可!”

兩個女人在這靜夜裡,慢慢喝着酒,慢慢談着話。

幾杯下肚,石大姐說了她的身世。

原來那個老趙就是她丈夫!是肖老師中學時候的老師,肖老師走上革命道路,還是老趙的啓蒙。一班同學中,老趙最欣賞肖老師了,說他聰明,誠實,執着,是塊好料子。

老趙現在哪裡呢?

石大姐又喝下一杯。老趙犧牲了。

石大姐是安徽鄉下人,和老趙是同鄉。石大姐家裡極窮,很小就把她賣給有地的人家做童養媳,每天割草、放牛,不停地幹活,吃不飽,穿人家穿破的衣服,稍不順心,打罵就來了。

老趙那時候是個學生,就住在石大姐婆家附近,非常同情石大姐,常常偷着幫她幹活,兩人揹着人好上了。

後來,石大姐有了身孕,這在鄉下是要沉潭的罪。一天夜裡,老趙帶着她,從那家逃出來,翻山越嶺,到上海謀生。兩人到了楊樹浦,到工廠做工,學着別人,在江邊搭個“滾地龍”安身。夫妻倆苦熬着日子,生下一個兒子。

大革命風暴起的時候,他們已經三十多了,老趙那時候在一箇中學教書,在那裡加入了共產黨,奉組織命令回鄉搞農民運動,石大姐做後勤,發動羣衆,鬥爭土豪,組織農民武裝,把個鄉下搞得轟轟烈烈。“四.一二”後,土豪劣紳捲土重來,大規模報復農民積極分子,那天夜裡,有人來報信,土豪集合了一百多武裝,要來捉拿他夫妻,說要點天燈示衆!夫妻倆連夜逃出來,老人和孩子來不及逃走,被捉住。原以爲怎麼也不會對老幼下手的,誰知這次牽頭帶隊的有石大姐原婆家的人,公私仇一起報,竟將老趙的父母和老趙唯一的兒子當場砍死!此外,將村子裡凡是跟着他們鬧了鬥爭的人都殺掉,一次就殺了十七個,燒了二十多處房子!

“階級之間的仇恨,確實是殘酷的,可怕的!”石大姐呡一口,一字一句地說。

再後來,兩人到上海,做了地下工作。組織指令他們在工廠區建立一個據點,這據點平時不用,專門預備接待各地失掉組織的重要幹部。肖老師是武漢方面交通線的重要人物,又是老趙的學生,才知道這個地方,一般人是不會知道的。

“莫看我一個人,這附近到處是我們同志!”石大姐說。

老趙是去年犧牲的。那次,他去一個聯絡點接頭,不知道那地方已經被敵人破獲了。敵人留下幾個便衣在裡面等着抓來人,老趙走到門口,忽然感到不對頭,返身就走,幾個便衣隨後追來,老趙逃進一個弄堂裡,闖進一個院子,拔槍和敵人對打,同時把要送的信放進嘴裡嚼爛吞進去。最後,老趙被逼進一間小屋裡,他打光了子彈,留下最後一顆,射進了自己的腦袋。敵人自始至終不知道他是什麼人,從什麼地方來,來做什麼。

“老趙是很有經驗的人,平時他總是告訴我,遇到各種險情應該怎麼做,其中一條就是一定要毀掉文字,再就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要時應該自殺。這是地下工作的紀律,沒想到我沒用上,他自己先用上了!”石大姐輕輕嘆息一聲,眼睛定在德玲臉上,似乎有無盡的話要說,卻終於一個字沒吐,低頭又去喝酒。

德玲一下子想起了肖老師,他躺在什麼地方啊?

“你將來打算怎麼樣呢?”德玲問。她是想問石大姐在家庭方面的打算。

石大姐卻誤會了。她睜大眼睛說:“你怎麼問出這樣的話!我們這些人,還能有什麼別的打算?跟着組織走,走到生命的最後!我已經老了,也許看不到新中國了,但是我們的後代一定能看到!他們一定會建立起沒有剝削,沒有壓迫的人民當家作主的社會!”德玲趕緊解釋了自己的原意。石大姐“哦”了一聲說:“我說哩,怎麼會問自己的打算!除了組織,我們是沒有自己的打算的。”

在這靜夜裡,兩個有着共同命運的女人慢慢談着,沒有眼淚,沒有激動,語氣越來越平淡,就像是說着一些和自己不大相關的話題一樣。

那天,石大姐從外面回來,告訴德玲,組織上有個很重要的任務讓她去完成。具體什麼任務石大姐也不知道,只知道兩人就要分別了,而且今後不得再有來往,連私人來往也不許。

德玲心裡有些難過。在石大姐這裡住了這麼久,已經有了感情。

石大姐也有點憂傷,但是她不流露出來,只是告訴接頭的地方暗號。

德玲從石大姐那小屋走出來,石大姐沒有送,只是用目光看着她,囑咐了一句“我說的話你莫忘了。”也不知道是指的接頭地點,還是指她們那天夜裡的談心。

在法租界一所屋子裡,一位沉穩文雅的大姐和德玲談話,這人才是德玲真正的上級,她負責德玲的新工作。她姓祁。

“祁連山的祁啊,不是整齊的齊!”大姐笑着說。

“有個任務你必須接受,”祁大姐的語氣十分硬朗,“你要和一個領導人扮作夫妻,以便掩護開展工作。”

德玲一楞,面有難色。祁大姐說:“這是不能討價還價的!你的任務,一是做他的秘書,幫助他工作,更重要的,是保護他的安全。”祁大姐告訴德玲,今天起,她改名蘇佳。

關於日常生活,祁大姐也交代了一下。兩人既然是夫妻,就要睡在一間屋子裡,具體方式可以靈活。但是一旦出門,兩人一定要表現親熱些,這也是紀律。

交代完這一切,祁大姐的語氣和緩下來:“蘇佳同志,我知道你是個優秀的戰士,在這非常時期,革命遇到挫折,你一定要拿出勇氣和智慧,完成組織交給你的任務。”兩人又說了些一般的話,最後祁大姐起身,對德玲說:“我們做任何事情,都要記着,有那麼多的同志爲了革命事業,獻出了他們寶貴的生命!比比他們,我們有什麼不能獻出的呢?”

話說到這裡,德玲便鄭重保證,一定完成任務。祁大姐滿意地笑了。

那個機關在租界一個僻靜的弄堂裡。一個長滿葡萄藤的小院子,立着一所紅磚小房子,三間房,門窗的式樣都是哥特式的,屋頂是尖的。

安排了四個人在這院子裡,一個廚子,一個保姆,德玲和那位領導。領導的公開身份是歸國華僑。那時候在租界,有很多來歷不明,說不清道不白的人住着。

一個身材不高,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子站在德玲面前。

這人大約三十多,穿一套米黃色的凡爾丁西裝,腳蹬黑皮鞋,一看就是外國回來的。一開口,聽得出很濃厚的南腔北調味道,說明此人去的地方之多。

“是蘇佳同志吧?”走進房間,他對德玲點點頭,架起腿在一張椅子上坐下。

男子自我介紹,叫陳鑫瑞。他沒有介紹其他,德玲也不問。對於敵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好,對於自己內部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這是肖老師告誡她的。

陳鑫瑞說了這一句,馬上到桌子前寫東西,德玲退了出來。

大約半小時後,陳鑫瑞叫德玲進去。這麼短的時間,他已經寫了好幾張稿紙了,上面密密麻麻,改得很厲害,他叫德玲趕快用正楷字謄寫出來,一會他要出去。德玲趕快找出紙和筆,伏在另一張桌子上埋頭謄寫。這人的草稿很難認,紙面上除了字,還有各種符號,箭頭,好在德玲是記者出身,這些難不住她。她很快就交了謄寫稿。

陳鑫瑞微微吃驚,拿起德玲謄寫的稿紙,仔細看起來,看了兩遍,一聲不吭放進自己口袋裡,不做任何評價。

有天晚上,陳鑫瑞很晚纔回,身上略略有酒氣,德玲剛想問,他卻徑直走到大牀前,仰面倒了下去,就像他和德玲真的是夫妻,男人應酬晚了,回家就睡。

德玲本能地想去給他蓋上被子,但不知道爲什麼把手縮了回來。關上門,將一個大沙發拖開,在上面鋪上被褥,自己睡上去。

說實話,她對陳鑫瑞印象不好,總覺得差點什麼。組織內的同志,德玲也見過不少,肖老師,石大姐,祁大姐,他們都有一種對同志的親切,說起話來,一聽,就覺得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可是眼前這位領導,給人一種摸不透的感覺。地下工作,話語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少似乎是有意識的,是冷漠。

幸虧不是真夫妻!德玲暗想。

天亮了。德玲走到外面,廚師已經在廚房裡做早餐了,廚師是個四十多歲的男子,瘦瘦的,高顴骨,眼睛裡透着鷹一樣的機警。不用說,這是真正的警衛。保姆也在院子裡掃着地,保姆是當地人,也有四十多,晚上回家去住。德玲沒有和保姆多說話,但她知道,能進這院子的,肯定不一般。

作爲主婦,德玲走到院子裡,囑咐保姆等主人起牀後再去收拾屋子。又到廚房,問廚師今天該買些什麼菜?廚師一一回答了,德玲按照他說的給了錢。

還有些什麼要做呢?德玲四下看了看,廚師挎籃子去買菜,保姆拿一隻水壺去澆花,一邊看着大門,忽然想起,自己該去看看“丈夫”了。

陳鑫瑞還在睡,看來他昨晚是真的喝酒過量了。德玲靜靜地在一邊坐着,等着他醒來。

“糟糕!”陳鑫瑞在牀上叫了一聲,跟着一個鯉魚打挺從牀上躍下來,一邊去拿西裝,一邊說:“睡過頭了!不能耽誤事。”他匆匆嗽洗完畢,馬上在桌子邊坐下,拿出紙筆,對德玲說:“今天我一邊寫,你一邊謄!”德玲應了一聲,就坐在他旁邊。好在那桌子很大,一人坐一方還很寬。

陳鑫瑞寫文章真的很拿手,那支筆在他手裡就沒有停過。唰唰唰,一會就是一張。德玲緊張地謄着,幾乎都跟不上了。等廚師在門外叫,說早飯好了,這邊的一篇論文也完工了。

陳鑫瑞扔下筆,滿意地伸了伸懶腰,對德玲說:“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吧!”德玲說你去吃吧,我把這最後一張謄完再去。

也就幾分鐘,德玲謄完了,把所有的稿紙理順,又看了看自己的謄寫稿,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這文章的題目是“加快向敵人進攻的步伐”,情緒高昂,辭彩華麗,字詞之間節奏也協調,足見作者的文字功底。但是……德玲從頭再看一遍,他說的什麼呀?

文章似乎太空了點。

一篇鼓動羣衆去罷工、罷課、遊行的文章,裡面沒有一點方法步驟,沒有一點可行性的策略,從頭到尾都是口號,都是“必須,勇敢,”德玲知道這文章是要登在地下刊物上的,這樣的東西發到基層,對實際鬥爭有什麼幫助呢?德玲心裡深深存疑。

陳鑫瑞大約對自己文章很滿意,早餐吃了一碗粉條,另加兩個饅頭。他對德玲說了聲:“晚飯不等我了!”興沖沖地出了門。

德玲在這機關裡住了三個月。

一男一女,同在一個房裡朝夕相處,久了,容易發生普通人會發生的事,這大約也是有人希望的吧?德玲卻非常不願意那樣。陳鑫瑞根本不是德玲喜歡的那種人。德玲喜歡寬厚、堅韌又通情達理的男子,肖老師就是那樣的。而陳鑫瑞渾身傲氣,成天理論出理論進,說話都像是照着書本在說,於人情世故一竅不通,動不動,就生氣。這樣的男子在德玲眼裡,無非一個大孩子。

幸好陳鑫瑞也不大在意德玲,這叫德玲很感激他。兩人規規矩矩坐在一間屋子裡,規規矩矩談些文章上的事情。

“蘇佳啊,把這個拿去抄抄!”德玲馬上走過來,拿起筆就謄寫。

“蘇佳啊,我要睡覺了。”德玲便去給他鋪好牀,然後聽見他很快發出鼾聲。

這樣一種奇妙的相處,真是一種體驗,人是適應性的動物,久了,都習慣了。

有一天,來了一個客人。高個子,大禮帽,目若朗星,對德玲點點頭,在沙發上坐下。看來和陳鑫瑞很熟悉。兩人沒談幾句,就爭執起來。德玲仔細聽,原來兩人爲地下黨目前主要任務,產生了不同看法。那人的意見,敵人現在十分猖狂,地下黨犧牲太大,現在要收縮力量,儘量不搞大規模羣衆遊行,以避免犧牲,積蓄力量,等待革命**。而陳鑫瑞認爲,革命從來就沒有低潮!敵人越是猖狂,越是說明他們將要崩潰。至於犧牲,總是不可避免的,這個犧牲是光榮的!兩人先是一句去一句來,後來激動了,同時開腔,近乎爭吵。

一會那人拿起禮帽出去。陳鑫瑞兀自氣呼呼的,對德玲說:“你聽見了,完全是失敗主義情緒!”德玲脫口而出:“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保存力量,也是爲將來着想吧?”陳鑫瑞一愣,梢停,沉穩地說:“哦,你也是這麼想的?很好,有想法,就該說出來。”顧自去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思考着。

那天,祁大姐來了,看着德玲一笑:“你在這裡生活怎麼樣,過得慣嗎?和老陳關係怎麼樣?他是不是對你發脾氣啊?”

德玲說:“我到這裡是組織安排,沒有我個人因素。我會把工作做好的!”

祁大姐又笑笑說:“如果調你離開,怎麼想?”德玲一愣,馬上回答,堅決服從組織安排。

好!祁大姐收起笑容說,工作需要,調德玲離開這裡,去基層印刷所。有人來接她。

說動就動。祁大姐叫德玲馬上準備,明天早上就走。

許多年後,德玲知道,是陳鑫瑞提出調她走的。

德玲就要離開這裡了。

廚師特意爲德玲做了燒公雞,燒得爛爛的,那天晚上,保姆也沒回家,三個人一起,喝了點酒。

誰也沒問德玲將去哪裡,只是勸酒勸菜,三個人談着天氣啊,菜價啊,城市交通啊,各人既不談過去,也不談將來。這樣的談話是很憋悶的,但是各人心裡有數,透過這看似無奈的交談,彼此能體會到同志的關心。

飯很快就吃完了。沉默了一陣,廚師忽然略帶傷感地說:“等到將來,有那麼一天,我要把今天的同志們都請到黃浦江邊,我要親手做八大碗帶來,我們要放開量喝酒,放開聲音大聲唱歌,想談什麼就談什麼,要鬧他個一天一夜!”

保姆笑着說:“算我一個,要是我還在的話!”

德玲說:“我們一定會有那一天的!那天我做東,大哥大姐帶上你們的兒子孫子,我們要盡情地說,盡情地笑!”

三雙手緊緊握到了一起。

天剛亮,一個戴鴨舌帽的小夥子進了院子。

這小夥子大約二十七八光景,高個,寬肩膀,高鼻樑,細長的眼睛閃着機智。他四下打量着,站在院子中央,吹着口哨,等着保姆去叫德玲。

“啊,是蘇佳吧,我是祁大姐叫來的!”廚師認識他,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這張飛,還活着啊!”

小夥子愉快地回答:“我不活着,那些包打聽不是沒有事情幹了!”

德玲早把行李收拾好了。她把所有的高檔衣服都留下,自己仍然穿着那身藍色的粗布褂,這樣她就只有一個手提袋了。

小夥子騎來一輛自行車,德玲跟了兩步,拉着小夥子的後腰帶,一躍而起,輕鬆地跳到後座上。

車沿着黃浦江走,進了一片低矮的貧民住宅區。

“下來吧!”小夥子叉腿站在地上,德玲跳下車,迎面一個黑漆大門。門上有兩隻大大的銅環,足見房子的古老。

小夥子把銅環搖了三下。

大門沉重地磨開了,一個老人柱着拐站在門裡,幾縷白鬍子飄在下巴上,雖然瘦,卻很剛勁,眼角邊那些密密的魚尾紋,寫着滄桑。

看見德玲,老人笑了。

“蘇佳呀,我們正等你哩!你的口福好,你姆媽今天買了肉,是煨湯是紅燒,由你!”

一個小天井,周遭幾間房,房間裡靜靜的,走進一間房,裡面堆滿了紙盒子,一個老媽媽,一個十幾歲的姑娘,兩人低着頭,聚精會神地在案板上糊紙盒子,看見德玲進來,兩人擡起頭。

“是蘇佳來了?今天吃肉!”老媽媽和藹地笑着。那姑娘也望着德玲笑了笑,低頭又去做活。

院子還有個後門。打開,坡下是一條河汊,也就幾十米寬,這河通着黃浦江,河裡有一些小船搖來搖去,聽見船民們大聲吆喝着。

從後門可以下到河裡,斜坡上排着幾十級石板臺階,石板踩得光溜溜的,看來這是一條常用的通道。

這院子裡有一間房,門緊緊地鎖着,這就是印刷的地方。

小夥子引德玲進去,房間裡堆滿了紙張,桌子上,放着一臺手動油印機,油墨散發着濃烈的氣味。另有一張桌子,桌上有檯燈,一塊鋼板平放在桌子上,旁邊堆着一筒筒的蠟紙。

德玲今後的工作,就是刻鋼板。

這是一個以家庭爲掩護的地下印刷所。

中午真的吃了紅燒肉。老媽媽很會燒菜,肉的味道很好,小夥子和那姑娘搶着吃,一邊互相說對方吃多了!老漢嘿嘿笑着對德玲說:“你莫管他們啊,他們是總吃不夠的!”老媽媽也不斷的往德玲碗裡夾着菜。

剛來,就有家的感覺。德玲心裡很舒坦。

晚上,德玲和那姑娘一個房,牀是高低牀,姑娘讓德玲睡下鋪,自己爬上高鋪。

第一天,德玲睡不着,那姑娘也有些興奮,她告訴德玲許多這個印刷所的故事。

這是一個由異姓組成的家庭。老漢姓劉,老伴姓李,兩人是湖南鄉下人,老漢是個篾匠,那年,革命軍到了湖南,農會興起,打土豪時候,老漢一馬當先,做了村農會主席。後來失敗,土豪們帶着人,把老漢吊起來拷打,那條腿就是被棍子打折的。本來還要把他送縣裡砍頭的,那天夜裡,老媽媽帶着兩個侄兒,挖開土牆,把老漢背了出來。兩人連夜逃走,逃到上海投奔親戚,親戚也是共產黨,那時候印刷所剛剛建立,兩老就住在所裡,守機關。小夥子姓張,外號張飛,是上海人,孤兒,流浪街頭,被鋤奸隊收留,表現極爲勇敢,是鋤奸隊臺柱。印刷所原來不在這裡,在市區中心,一年前,印刷所負責對外聯絡的同志被捕,組織通知印刷所連夜轉移到這裡,把張飛也調了來,擔任保衛職責。對外,說是老兩口的兒子。

你呢?德玲問。

“我嘛,”姑娘調皮地說:“我當然是張飛的妹妹了!”停會她又說:“你就叫我春花,我本來喜歡花草!現在我們都姓劉!”

看來這姑娘也是有一番經歷的。

德玲勤奮地工作。刻鋼板,推印,清理打捆,這些活都是很累人的,只要有任務,她從不興停下來休息哪怕片刻。

春花是她的幫手。這個十幾歲的少女,原來已經做過很多種工作了,十分伶俐,兩人配合默契,一疊高高的白紙,眨眼之間,就變成了散發着油墨香的文件傳單。

張飛只要有空,也過來幫忙,他主要做稍重的活,搬搬運運。老劉負責屋子安全,他睜着警惕的眼睛,在院子裡走來走去,那柺杖“咚,咚,”有節奏地敲擊着地面,使人安心。

小小印刷所,有條不紊地工作着,日復一日向外界輸送着組織的聲音。

十五 蹉跎衡陽十五 蹉跎衡陽六 白色恐怖十八 傷心黔桂路八 兒女情真四 孤苦兄妹二十 大罷工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二 別矣,武漢十四 甦醒四 孤苦兄妹三 燃燒的京漢路二 啓蒙者九 地下英雄十五 蹉跎衡陽七 煉獄十一 國難來了十六 地獄中六 白色恐怖二 啓蒙者十三 鐵蹄踏江城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二十 大罷工六 白色恐怖五 北伐壯歌一 烽火陽夏五 北伐壯歌四 孤苦兄妹十七 遠征軍四 孤苦兄妹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五 蹉跎衡陽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四 甦醒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三 鐵蹄踏江城一 烽火陽夏一 烽火陽夏十八 傷心黔桂路三 燃燒的京漢路五 北伐壯歌六 白色恐怖十六 地獄中十二 別矣,武漢五 北伐壯歌二 啓蒙者七 煉獄七 煉獄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 逃亡與驛站十四 甦醒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二 啓蒙者四 孤苦兄妹一 烽火陽夏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七 煉獄七 煉獄一 烽火陽夏八 兒女情真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四 孤苦兄妹三 燃燒的京漢路一 烽火陽夏十七 遠征軍十四 甦醒十八 傷心黔桂路一 烽火陽夏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一 國難來了七 煉獄二十 大罷工十六 地獄中十六 地獄中十八 傷心黔桂路四 孤苦兄妹七 煉獄十一 國難來了八 兒女情真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 逃亡與驛站六 白色恐怖十二 別矣,武漢八 兒女情真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八 兒女情真三 燃燒的京漢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