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武在祖國大地上四處轉戰,沒有停歇。
爲了打通國際交通,中國派出遠征軍到緬甸,天武已經是中校院長,率領一個野戰醫院,跟隨部隊前進。
開始還順利,士兵們奮勇作戰,給了日軍重創,救出了困境中的英國軍,還佔領了一座小城。但是日軍的後備很足,很快,天武所在部隊就被圍在小城中。
足足十二天,中國軍隊一萬人,抗擊日軍兩萬多。
戰役的初衷,是以小城爲核心,吸引住敵人,然後兩邊夾擊,可是一來英軍撤退太快,側翼失去保護,二來交通困難,後續部隊趕不上,使得這支守軍陷入孤軍形勢。
那天,下達了全軍突圍的命令。
天武的醫院裡,已經收留了幾百傷兵。今夜就要突圍,所有準備工作必須在白天做完。
他的得力助手是護士長李琴,她建議,輕傷員組成十個隊,重傷由部隊派兵護送。天武當場決定就這麼辦。
天武到傷員聚集的地方,對他們講話。
“弟兄們,情況你們已經知道了,我們要突圍,要打破敵人包圍,回到後方去!你們放心,部隊一定不會丟下你們,我倪天武保證,只要你們有一個人在,我就在!”
師長帶着幾個兵來了。
“倪大夫!”師長親暱地叫着:“你這裡怎麼樣,我的傷兵你不能丟哦,那是些功臣!將來回國,要給他們報功的!”
天武彙報了計劃。
“好!我同意。”師長在傷兵屋子裡轉了一圈,朗聲說:“弟兄們,咱們就要回後方了!最後的一搏,每個人都要打起精神來。咱們這個師,已經叫小鬼子吃足了苦頭,這回突圍,也要叫他們看看,老子的傷兵也不是好欺負的!有信心嗎?”
傷兵們齊聲答了個“有!”師長把手舉到額上,嚴肅地行了禮。
天,一分分黑了。城外的槍聲響個不停,鬼子在遠處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不時有冷槍冷炮射進城中。城裡看上去靜悄悄,其實各種準備工作已經完成。
城外的敵人已達數萬,重兵在南北兩個方向。南邊是主攻方向,這裡雙方已經犧牲了數以千計的士兵。北邊是敵人估計我軍的突圍方向,最近兩天,不斷的有敵人新到部隊。
東和西,敵人兵力不逮之處。西邊,敵人大部隊正在和英軍鏖戰,戰況對敵人有利,再往西是大海。東邊,是泰國,不可能的突圍方向。
出其不意,老祖宗的教誨。師長決定,就從東邊打出去!出去再向北,回到祖國。
兵不厭詐,在好幾個方向,佈置了佯攻,約好時間,等大部隊突出包圍圈,發信號彈,佯攻部隊最後突圍。
師部長官,都下到了各團,團下到營,師長留在師部,帶着直屬機關。
傷員都穿好衣服,輕傷的,跟着自己的隊長,每隊有幾個醫生護士,重傷的,靜靜躺在擔架上,眼睛望着星空。所有民夫都穿了一雙新膠鞋,檢查了鞋帶。
天武挎了一支駁殼槍,仔細上了油,壓滿子彈。李琴最後一次對各個分隊作了檢查,戰鬥部隊派來的戰士們,守護着各自的目標,靜靜蹲在地上。
黑暗,這南亞的夜裡,有不知名的昆蟲無休止地奏着樂章,它們是那樣無憂無慮,盡情唱着它們自己才懂的歌謠。沒有月亮,天空卻格外清朗,數不清的星星釘在幽藍的天幕上,眨着神秘的眼睛。今夜的故鄉,也是這樣迷人嗎?祖國啊,遠在大山之外的祖國,你是那樣深深地吸引着戰士的心!在這異國他鄉,八千個虎豹兒郎,懷揣焦急,等待着那個時刻到來。
突然一下,從好幾個方向,傳來激烈的槍聲。“轟轟轟!”手**猛烈地爆炸着,隱隱有喊殺聲。
“咯咯咯”,敵人的歪把子機槍野蠻地響起來,圍困小城的寇兵,從睡夢中驚醒,拼死守着自己的防線。
東方,暫時沉寂着,黑暗的大地上,隱隱綽綽搖曳着樹影。
一發炮彈打破了沉寂。“轟!”在靜夜裡,彈着點騰起一團火光,馬上,成百的火光接二連三騰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着夜空。
幾輛坦克怒吼着,向敵人陣地衝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射擊,坦克裡潑出鋼鐵子彈,無情地掃蕩着一切阻擋的敵人。突擊隊緊跟在坦克後面。第一線的,手握***,“噠噠噠”,短促的射擊聲到處響起。
成千的刺刀在夜裡閃亮。主力出動了,無數雙穿草鞋的腳,跨過敵人塹壕,沒有絲毫停頓,向前方更深遠處奮進。第一道防線很快被撕開一個千米寬的口子,向左右兩側佈置了阻擊部隊,接着向第二道防線衝鋒!
這裡發生了無情的肉搏戰。
黑夜影響了日軍士兵的射擊。頃刻之間,中國士兵已經來到面前。一切呼喊都是多餘的,刺刀說明一切。到處是金屬撞擊聲,到處是人倒下,倒下的,馬上被無情地踐踏!
洪流一般的大部隊,浩浩蕩蕩來了!這是鋼鐵的洪流,一切企圖阻擋它的,必定被粉碎。幾千把刺刀,在暗夜裡尋找着對手,一旦遇到,馬上毫不猶豫地突擊!
師部直屬隊走出突破口。天武提着駁殼槍帶着幾個兵走在醫院隊伍的最前面,醫生和護士緊緊守護着自己的傷員,不停步地跟着,擔架上,重傷員們都睜着眼,看着星空,一任顛簸,不吭一聲。
大部隊跳出了包圍圈!前鋒沒有停止腳步,按照預定方向,繼續猛衝。而從突破口兩側,敵人集中了兵力,瘋狂地衝擊着,企圖重新封堵突破口。那裡的中國士兵,使用機關槍頑強反擊着。
三顆紅色信號彈打上天空,接着是三顆白色信號彈。這是指示佯攻的部隊迅速撤出。
在突破口,留下了一個營的有力部隊,接應最後衝出來的弟兄。
最後一支佯攻部隊來到突破口。兩側敵人的反擊已經快奏效,突破口從千餘米縮小到百米,但是就是這百米,無論如何也合不上。直到最後幾十人從這狹窄的口子裡衝出,兩邊的敵人才嚎叫着合攏。
在這片發生過激烈攻守的區域,地上堆積着數不清的屍體。
天亮的時候,部隊已經行走在通往北方的大路上,長長的行列,前看不見頭,後看不見尾。天武的駁殼槍已經放回匣子裡,他愉快地清點着人數,經歷了那樣激烈的突圍,醫院沒有丟下一個傷員。
悠長的休息號終於響起。部隊原地在路邊坐下,帶了乾糧的,趕緊趁機吃上幾口。
師長騎着一匹白馬從長長的道路上疾馳而來。一夜的戰鬥,這個中年漢子,沒有絲毫疲倦的樣子,聲音還是那樣洪亮。
“弟兄們!我們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幾萬日本軍,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我們還要向北去,到那裡和兄弟部隊會合,弟兄們稍微休息一下,馬上還要行軍!”一路走,一路說,坐着的戰士,紛紛站起來向他行禮。
到醫院這裡,師長下了馬。
“倪天武!我交給你的傷兵都在不在?”
天武舉手行禮:“報告師長,沒有丟失一個傷員!”
“啊,好啊,你帶着一些書生還有丫頭們,能完成這樣的任務,我要嘉獎你!”一邊說,一邊站高一些,對周圍的傷員和護士、民夫:“弟兄們,我們還不能久留。敵人還不甘心,總想追上我們。我們還要急行軍。到了地方,全軍打牙祭!”周圍一片歡笑聲。
軍號吹起,部隊浩浩蕩蕩又出發了。
只有最高級的軍官知道,部隊撤退的方向,是一片原始森林,當地人叫它“野人山。”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生路。
野人山位於中印緬交界處,綿延千里,縱深200多公里,山上喬木遮天,終年不見天日,猛獸成羣,螞蝗遍地,傳說還有野人出沒。
1942年6月,數萬名疲憊不堪的遠征軍戰土走進了野人山。
天武的部隊,一直和身後的敵人苦戰,且戰且退,退到了野人山裡。
森林浩瀚得如同大海,成千上萬棵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巍然聳立着,層層疊疊的樹葉遮住了天空,陽光照不進來。偶爾看到篩子眼兒那麼點兒大的天空。
進山第四天,野人山的猙獰顯露出來。
“滴答滴答”,永遠是沒有停息的滴水聲,單調乏味,催人昏昏欲睡。疲憊的人們成天成夜地泡在水裡,電臺被浸壞了,食物被泡得硬的變成了軟的,軟的變成了湯水。 到處都聽得見野獸的叫聲,隨時都能看見閃動着綠光的眼睛,夜裡,身邊不知道什麼東西在躍動,是虎?是豹?還是毒蛇?叫人驚恐。
最可怕的倒不是這些動物。
森林中有數不清的螞蟥,它們潛藏在泥水中,幾十條上百條一齊往士兵的腳上爬、腿上鑽。螞蟥咬人不疼,林子中又黑,不見天日。開始毫無知覺,當突然發現腳下的泥水變成了血水時,纔看見腳上腿上那密密麻麻的螞蟥。
蚊子、螞蟻個頭大得嚇人,蚊子比蜻蜓小不了多少,撞在臉上,翅膀能把人臉刮出一道血絲。螞蟻也有一寸多長,黑漆漆的,蠕動着,一來就是成千上萬。還有一種叫不出名的血吸蟲,專吸動物的血爲生。晚上宿營時,士兵們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睡。但早上醒來,總有一兩個人身上爬滿了血吸蟲。
成千上萬的黑螞蟻,焦躁地守候在一邊,只等活着的人離去,便爬上去吃死人的肉。在這裡,只要倒下,也就一兩個小時,一個人就變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最可怕的還是瘴氣,這種摸不着、看不見的東西來無影,去無蹤。人被瘴氣侵襲,高燒不止,昏迷之後死去。
到了這個地步,每個人都在思索着,我能活着出去嗎?
重傷員最先考慮到他們的歸宿。
一個重傷員忽然掙扎着,從擔架上滾下來!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再也不往前走了!”
這樣惡劣的環境,傷員是最痛苦的。雖然躺在擔架上,但是蚊蟲螞蝗不停地襲擊着他們,叫他們癢得如萬箭鑽心,痛不欲生。
最痛苦的,是看着戰友爲自己犧牲。到處的泥濘,行路高一腳低一腳,擡着擔架,何等的負擔!有時候,傷員沒死,擡擔架的人先死去!
所有的重傷員,都不走了。
“給我手**,讓我死在這裡吧!”“告訴師長,下命令給我們一槍!”他們倔強地嚷着。
天武和護士們,這裡那裡走動,勸告着,卻沒有一個傷員願意聽。就連李琴,最受傷員歡迎的人,也被傷員咒罵而退。
師長來了。他皺着眉頭,看着這一切。
情況明擺着,再往前擡傷員,幾乎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是傷員離開隊伍,絕對死路一條。
看着看着,師長眼睛裡流出淚來。
“弟兄們,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吃了這麼多苦頭。你們是爲國負傷的,應當得到照顧。可是實在沒有辦法呀!你們是漢子,是國家的英雄!國家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的!”說着,命令一個副官,給每個傷員發一顆手**!
“所有人,前進!”能走的都跟着師長走了,留下絕望的重傷員。
“轟轟轟!”連續的爆炸響起,過後是死一樣的沉寂。人們停住腳,回身望着,每個人眼裡都流出淚來。
師長命令警衛排長,帶幾個人去看看,如果有沒有死的,利索地補槍!排長帶着幾個戰士,流淚抽出槍來,往後走去。過一會,短短地響了幾槍。
所有人都脫下軍帽來。
部隊開始斷糧,有幾名戰士餓死了。戰馬都殺了,戰馬吃光以後,開始吃皮鞋,吃皮帶,就連手槍套也成了食物。當這些東西全都吃光以後,就只能夠靠樹皮和草根來維持生命了。 一天,一位戰士看到河邊長着野生魔芋,挖了一小塊用舌頭舔了舔,誰知舌頭馬上就腫起來,連話都不能說。有的戰士誤食了有毒的植物,痛得滿地打滾,哀號不止,因爲沒有藥品,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折磨死。連續多日以樹皮和草裹腹,很多人的身體開始浮腫,步履蹣跚。走着走着,突然“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女兵們的頭髮生滿蝨子。一隻灰黑色的蝨子有米粒那麼大,白色的蝨蟣一串串地粘在頭髮上,頭髮上就好像撒滿了白芝麻。女兵們被蝨子咬得苦不堪言,邊走邊抓。
部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
師長傳下命令,所有人各自爲戰,跟着尖兵開闢的路前進。
這個命令裡有個潛臺詞:如果力氣不能走出山,那麼不要拖累別人。
天武在一天晚上開了個會,將全部醫生護士編爲幾個小組,每組十個人。小組的意義是,不丟下一個人,除非那人已經死去。
天武帶着一個小組。
部隊漸漸散了,建制不存在了,三個一羣,五個一夥的孤獨的、盲目的向前走。據說師長在最前面開路,天武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
女兵的身體,漸漸不支了,天武總要停下來,等後面的人。終於有一天,天武等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等來了幾個女兵,她們告訴天武,後面絕對沒有人了。一共五個女兵。也就是說,有四個人永遠躺在這山裡了。五個女戰士是:李琴,李麗,皮巧珍,**,林鳳霞。都是醫院的護士。
第二天,這六個人整整走了一天,沒有發現一個部隊的人。幽深的林子裡,偶有犧牲的戰士,慘狀叫人不敢看。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看見部隊的人。他們掉隊了。
一天夜裡,林鳳霞突然發高燒。兩天以後,她再次發起了高燒,而且嘔吐不止。天武知道,林鳳霞肯定染上瘴氣。林鳳霞勸大家丟下她快走,可是大家怎麼也不忍心,仍然陪在她身邊,想等她病好了一起走。“你們是等死啊,這裡停留不得的!”趁大家不注意,她瘋狂地跑了起來,一直跑到懸崖邊,縱身跳下了懸崖。
接着是**離去。她看見一棵野香蕉樹,上面有野香蕉掛着,已經餓了的她瘋狂地去摘,沒防住樹上有毒蛇。她被咬了一口,很快就進入彌留狀態。臨終,她喃喃說道:“哪個出去,給我爹孃帶個信,說我沒有辜負他們的囑咐!”
已經沒有眼淚了。天武想挖個坑,也沒有力氣,只好扯了些樹葉,將她掩埋住。
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走走停停。一天,皮巧珍吃了有毒的蘑菇而腹痛難忍,她捂着小腹,有氣無力地對天武他們說:“你們先走吧,我在這兒休息兩天,我會追上你們的。”李琴哭着說:“我們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四個人艱難地前行,皮巧珍的腹部疼痛不止,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堅持了兩天,再也走不動了。
山裡又下起雨來,皮巧珍開始腹瀉,瀉出來的全都是黑水。她躺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了,她對天武說:“院長,我和你們永別了!你們要爭取活着回到祖國,把我們穿越野人山的經過告訴國內的人。”說着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剩下三個人,來到一條河邊。
熱帶森林的河流,激浪洶涌,裡面不知道翻滾着什麼。從痕跡看,部隊從這裡過了河,他們也必須過去。 天武找了根竹竿,一步一步撐着,奮力向對岸走去。河水沒過胸膛。到河心,天武迎着激浪拼力站立下來,將手中的竹竿伸向岸邊,命令道:“下水!” 李琴首先下水,她拉着伸過去的竹竿,一步步略顯膽怯地向天武靠近,一個激浪打來,將她打了個趔趄,身子劇烈地晃了兩晃,終於挺住了!她伸手抓住竹竿,頂着激流慢慢一步一步向對岸移去,終於到了對岸的淺灘。
天武又下水,去接李麗。
李麗扶着竹竿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天武走來,她的身體太輕,在洶涌的波濤中一晃一搖,天武竭盡全力,雙手緊攥着竹竿,體力幾乎耗盡。突然一個巨浪打來,李麗倒在河裡,眼看着洶涌的洪水衝擊着她,三下兩下將她捲入水底。這是季節性的河流,河流的底子是峽谷,李麗很快消失在水裡。
只剩下兩個人了。天武和李琴已經瘦得皮包骨頭,沒有眼淚,沒有力氣說一句多餘的話,兩人互相攙扶着往前走,累了就休息一下,餓了就吃點野果。累累白骨就是路標,走啊走,在陰暗的森林裡頑強地走,記不得日子了。
森林漸漸稀了,白天,有亮光從樹葉中射進來,雨聲也停止了。一天,他們艱難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些紅色、綠色和黃色的帳篷,帳篷旁邊有人正在向他們招手!兩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嘶啞着念道:“我們死不了,我們有救了!”
走下山,許多士兵向他們跑來,跑在最前頭的是尖兵連的黃連長。他到了天武跟前,照例一個立正:“報告長官!”天武看清是黃連長,一陣虛弱,昏了過去。
醒來已是黑夜,他躺在帳篷裡,身子下面鋪着舒服的毯子。一個士兵坐在電池燈旁,看見天武醒來,問:“倪院長,喝點牛奶好嗎?”天武點點頭。那個兵端來一罐牛奶,天武一口氣喝下去,那個舒暢,是生來沒有的!天武問李琴呢?那個兵說長官放心,有人招呼她。天武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黃連長來看他。原來,部隊與盟軍飛機取得了聯繫。
師長命令黃連長,在這裡等待後面掉隊的戰士。黃連長已經在這裡等了好多天,救了不少戰士,估計天武他們是最後一批了,他叫天武就跟他們一起等幾天,如果後面沒有人了,一起到師長那裡去。
“師長呢?”
“師長帶隊到前面去了。這裡已經離中國境內不遠,但是沒有人煙,據說前面還有高山要翻。到有人煙的地方,還有很遠。不過盟軍飛機定時空投,不要緊了!”黃連長說,有無線電,可以隨時和師部聯繫。
一切都正常了!天武感到從來沒有的疲倦,又睡過去。
士兵爲天武燒了熱水,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軍服,吃了些東西,天武感到活力又回到體內了。他去李琴的帳篷看她。兩人一見面,李琴嗚咽起來。“李麗,皮巧珍,**,林鳳霞,她們好可憐啊!”她流着淚,訴說着。天武的心裡也是沉重的。在森林裡奔命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來不及想什麼。現在神智恢復了,那些親切的戰友的面孔,清晰浮現在腦海裡。
“她們是爲國捐軀的,祖國永遠記得她們!”天武沉痛地說。
小小兵站,在這莽莽原始森林裡,就如同海上的燈塔,如同沙漠裡的綠洲,給瀕臨絕境者帶來生的希望。已經幾天了,天武之後,再無一個戰士來到。回望身後那茫茫無際的大森林,天武心裡暗暗稱慚愧!多少忠勇的戰友,長眠在那暗無天日的森林裡面!
師部來了電令,兵站擇日開拔。天武和黃連長帶幾個兵,去到高峰上久久站立着,希望森林裡還能出來幾個兵。等了兩天,沒有一個人影。
逝者長已矣!惆悵霧一樣籠罩着天武,心裡,刀割一樣疼痛。
師部住在一個很大的寨子附近。
戰士們在空地上搭蓋了許多棚子,架好了牀鋪,一色的綠色軍毯,人人穿着新軍裝,完全沒有沼澤地裡的樣子了。
師長在路口迎接他們。
“天武,我的好兄弟,你活過來了啊!”師長的喉嚨格外響亮,用那隻完好的臂膀,緊緊抱着天武,抱得那樣緊,天武感到骨骼都在作響了。
又去緊緊握着李琴的手,說:“不簡單啊,我們的女英雄!好好活着,將來我給你找個好婆家!”李琴羞澀地說了個謝謝。歸隊這麼多天,李琴的身體漸漸恢復了,胸部重有了委婉的曲線,在這全是男人的地方,確是一道風景線。
先期到達的醫院的同事,來接天武和李琴歸隊。到了地方,大家拿出好吃的東西,請他們吃,一邊七嘴八舌,各自談着自己的經歷。醫院的全部女兵,除了李琴,都犧牲在那片黑森林裡了!那些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活蹦亂跳的、永遠是歌聲伴隨的姑娘,被疾病、毒蟲、蛇虎,瘴氣,奪去了寶貴的生命。
晚上師部通知,天武去開會。
會議在師部棚子裡舉行。十幾個軍官,個個跑來跟天武握手敬禮。在本師,天武是名聲在外,他的醫術醫德和堅韌精神,連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都敬佩不已。他的死裡逃生,他們由衷的慶幸,都說要找機會給他接風。
師長清清喉嚨,會議開始。
這次艱苦的森林行軍,部隊損失極大,7000人的隊伍,只剩下3000人,武器裝備也損失殆盡。正因爲部隊戰鬥力大大減低,纔不得不在這裡休整。因爲前面回國,還要通過一道日軍的封鎖線,和一條激流洶涌的怒江。
全師縮編爲一個加強團。過去的團長任營長,營長任連長,一些部隊,班長就是士兵。所以這個部隊,儘管人數不多,戰鬥意志和技術比過去反而提高。
關鍵是選擇好一條回國的路線。
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公里,但是都知道,這個一百,道路險阻,江河攔路,要打破封鎖線,還要渡江,不是輕鬆的。
“要過兩條河。”師長說:“過河的工具怎麼搞?這是必須解決的。”
工兵營長說,第一條河好辦,因爲不在鬼子佔領區,可以從容架橋。關鍵是第二條河也就是怒江,那裡是鬼子防線,即使我們能打敗鬼子守河部隊,時間可能也很短,因爲鬼子的增援一定來得快。
“所以渡過怒江,必須得到東岸我軍的支持。”師長說:“請他們準備好船隻,我們將西岸鬼子守軍消滅後,他們放船過來,接我軍過江。”
通訊中心和盟軍以及東岸國軍不停地聯繫,得到指示,三天之後,可以完成渡江船隻準備。那天,師長下令,立即出發。
Wωω ¤тt kán ¤℃o
長長的隊伍,離開宿營地,向着遠處開拔。
師長把電臺和醫院留在身邊,一個連的士兵作爲警衛部隊,簇擁着他們。
第一天到達第一條河邊。部隊秘密宿營在山林裡。不許生火,士兵們吃的乾糧罐頭。夜裡睡覺,不許點菸,蚊子太多,士兵們被咬得沒有辦法,只好全身穿着衣服,用布將臉面包得嚴嚴實實的。憑着這塊布,士兵們勉強睡了一夜。
清晨渡河。工兵在河上搭起一座竹子做的簡易橋,部隊迅速過橋。再往前走,隨時可能和鬼子遭遇。命令所有人戒備,部隊按戰鬥隊形,搜索前進。
黃連長又帶着尖兵連,第一個出發。經過天武身邊,他將一盒香菸遞給天武說:“我們在前面不許抽菸,你拿着吧!”天武緊緊和他握了手。香菸是美國產的,盒子很硬,上面印着幾匹駱駝,海邊立着幾棵棕櫚樹,似乎有海風拂動着葉子。
三千人的部隊,不聲不響地行進,第二天夜裡,在離怒江僅僅十幾裡的一個山頭宿營。
已經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所有人的心都繃得緊緊的。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從死亡之地的森林裡出來,現在是最後一關。過了這關,就是祖國!
派出了不少哨兵,潛伏在山頭四周,警戒着江邊方向。還好,一夜無事。
黎明時候,部隊悄悄起來,分成幾路,向江邊挺近。也就走了半個多小時,一條公路橫在面前。師長帶着幾個軍官悄悄摸到接近公路的一個山包,用望遠鏡觀察着。時間還早,公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但是公路兩側,敵人修了碉堡,面向河邊的地方,一條條塹壕交錯縱橫,偶有鋼盔在塹壕裡閃爍,看來,敵人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對岸,還沒有意識到背後的危險。往右看,在公路靠近山邊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高地,這是控制這一帶的制高點,高地上有一個敵人的碉堡,部隊要通過公路,必須先拿下這個制高點。
命令將黃連長叫來。黃連長身上綁滿子彈帶,提着一支***,駁殼槍背在背後,來到師長面前。師長將望遠鏡遞給他。
“你看,必須拿下它,有把握嗎?”
黃連長看了一陣,放下望遠鏡說:“我保證二十分鐘內拿下!”
“太長了!打響後只能十分鐘!”師長斬釘截鐵。
黃連長什麼也不再說,一揮手,帶上他的連隊走了。
幾分鐘後,一聲爆炸在那個山包上響起,接着是密集的機槍聲。從望遠鏡裡看,黃連攻得很猛,戰士們舉着手**,向着山頂不住地投。山頂上硝煙瀰漫,煙霧中,戰士們攀着石巖樹枝,勇敢的往上衝,衝在最前面的,是黃連長。
“噠噠噠!”***不停地掃射,士兵已經衝到碉堡旁邊,裡面還在頑抗。幾個士兵趴着到碉堡牆邊,向槍眼裡塞進幾顆手**,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一切都沉寂了。
在黃連打響的同時,這邊也打響了。突擊隊用***開路,飛一樣向公路衝下去。幾個碉堡很快被肅清,士兵們衝進去架上機槍,朝着塹壕猛掃。
敵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打蒙了,還沒醒過來,中國士兵已經衝到面前,塹壕裡響起“乒乒乓乓”的拼刺聲,日軍人數少,很快就被蜂擁而至的中國軍隊消滅了。
師長下令,一營佔領鬼子陣地,向南北兩邊派出機槍,阻止敵人,掩護部隊過江。命令黃連長,守住高地,沒有命令,不得撤退。
另外兩個營涌向江邊。
東岸國軍,已經將船開過來了。木船安裝了螺旋槳,“突突突”,很快就有幾船士兵坐在船上,回到了東岸。這些士兵過去後,馬上在江邊排開,用火力掩護沒過江的弟兄。
南面日軍聽到這裡的槍聲,派來了增援部隊。坦克領先,卡車裝着步兵,到地方,下車就衝鋒。北面日軍離得遠,也派部隊過來了。阻擊部隊和鬼子接上了火。敵人坦克很厲害,部隊沒有反坦克武器,只有用集束手**,敵人火力很猛,往往爆破手還沒到跟前,就被機槍打倒了。成千的日軍士兵,跟在坦克後面,喊着殺聲衝過來。“噠噠噠”,機槍不停地響着,進攻的鬼子倒下一片又一片,但是他們沒有停止進攻,坦克配合,向中國陣地猛轟。眼看中國部隊快頂不住了。
東岸的國軍炮兵,向西岸開火了,隔着幾百米的江面,****呼嘯着過來,準確地落在公路上,炸得那些步兵狼哭鬼嚎。但是坦克沒有受到打擊,它們轟隆轟隆慢慢推進着,已經到了陣地跟前了。
一個士兵提起大**,三滾兩滾滾到坦克旁邊,拉開索子,將**扔進坦克履帶裡。“轟!”一聲巨響,坦克不動了,那個兵也躺着不動了。“打呀!”一營長站起來,端着機槍,不停地掃射着。
高地上,黃連長他們開火了,密集的機槍子彈射向進攻的日軍,日軍終於頂不住了,紛紛後撤,撤到離陣地百米的地方伏下去,和守軍對射。
江邊,幾十條小船不停地來回接送,一批又一批士兵過了江。天武和李琴也上了船,回身看着西岸,炮聲隆隆,硝煙陣陣,隱隱有士兵喊殺聲。心裡爲弟兄們祈禱。
日軍炮兵開火了。
“轟轟!”炮彈落到江裡,小船被大浪掀起,又重重落下去,一個士兵沒坐穩,滾進了水裡,立刻就不見了!已經顧不了他了,舵手緊緊夾住舵,全速向東開船,終於上了淺灘。小船馬上回身,駛向西岸。
北面的日軍趕到了。
這批敵人一到,馬上向水裡射擊,阻擊的中國軍隊向日軍猛烈開火,一時打成一片。
部隊已經渡過了一半,敵人也越來越多,南北兩邊擔任阻擊的中國軍隊,已經傷亡不少士兵。
敵人炮兵校正了火力,炮彈越來越精確地落在江灘,防線被迫後撤,原先千米的渡江地域,看看只有幾百米寬了。一營不顧犧牲,死死守住最後防線,不讓敵人進一步。
高地上,黃連的槍聲一直不停,有力地阻擋着南面敵人的增援。敵人惱羞成怒,調來迫擊炮向山頂轟擊。
整個江畔,到處是轟轟的爆炸,到處是子彈飛行。勇敢的駕船兵,一刻也不耽擱,來回在幾百米的江裡穿梭,主力終於全部過了江!
阻擊的一營,接到撤退命令,邊打邊退向水邊。
日軍死死咬着他們,幾乎是跟在身後追擊。
東岸,高高的堤岸上趴滿了士兵,一起向對岸的敵人射擊。高地上,黃連的火力有增無減,子彈潑水一樣射向那些追擊一營的敵人,從背後擊中他們,迫使他們臥倒。
南北兩邊的阻擊部隊,在江邊匯合,一面返身向追擊的敵人開火,一邊火速上船。十幾條小船,一下子就上了幾百名士兵,悠悠盪盪開着向東岸。
而敵人也集中到了這最後的渡口。他們臥在高高的坡上,向下面猛烈射擊,沒有過河的士兵,紛紛倒在河灘上。
天武臥在地上,看着西岸,心裡陣陣發緊。
一條渡船被炮彈炸中,立刻粉碎!殘餘的船板、人體飛向空中。沒有被炸到的船仍然轟隆行進,到了岸邊。
西岸渡口那裡,只有幾十個中國士兵了。他們勇敢地伏在土堆後,向包圍的敵人射擊。敵人企圖發起衝鋒,將這幾十名士兵一舉殲滅,但是一來東岸的壓制火力很猛,更重要的是,敵人背後高地上,黃連的機關槍始終威脅着他們,打得他們不能擡頭。
形勢已經很危急了。敵人炮兵現在全力封鎖江面,水面上,到處是幾米高的被炸起的浪頭,整個江面,密密麻麻,到處騰起這樣的浪花。
江對岸,擔任阻擊的一營弟兄,還有幾十個人在江邊。而黃連現在高地上,高地已經被敵人團團圍住。
兩艘小船在密密麻麻的炮彈落點中,勇敢地起航!
“打呀!掩護渡船!”東岸,成千上萬的中國士兵,發出雷鳴般的呼叫,所有炮彈子彈,都飛向對岸,而日軍的炮彈也一直不停,落在岸邊、水裡。
小船慢慢開着,在西岸靠住。幾十個士兵,擡着傷員,分上了兩條船。小船返身向東。
天武伏在地上,也用一支步槍射擊着。
那兩條小船,在激流中,靈巧地躲避着炮火,眼看着一點點移向東岸,終於擱淺。士兵跳下來,擡起傷員向高處飛跑,很快就避到坡後。
現在兩岸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塊高地。
黃連在那塊高地上,四周是數不清的敵人。在自己弟兄全部渡江後,黃連已經沒有突圍的可能。高地離江邊幾百米,其間有公路,敵人坦克在公路上猛烈掃射着。
天武悲憤地看着對岸,知道黃連最後的時刻到了。
敵人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這塊高地。炮彈密密地落在山頂,將石塊拋向天空。敵人步兵一次次嚎叫着衝鋒,卻一次次被擊退。最後,敵人終於衝上了山頂,一陣槍聲,最後是幾聲巨大的爆炸,一切都沉寂了。
東岸所有的中國士兵,都默默摘下帽子。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真個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渡江的中國軍隊,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一千多弟兄,永遠躺在怒江西岸的土地上,其中黃連無一兵一卒過江!天武摸着黃連長送他的香菸盒,心裡翻騰不已。好弟兄啊,來世還做兄弟吧!
忽然,一個士兵跑來說:“倪院長,師長不行了!”
啊!天武匆匆跟在士兵後面,來到一個掩體裡。一羣本師的軍官簇擁在那裡,師長躺在擔架上,面色蠟黃,雙目緊閉。
“師長,師長!”師長慢慢睜開眼,看見天武,笑了一下。天武俯下身去,聽師長的心臟極其微弱地跳動。醫生介紹,師長是在指揮渡江時,被敵人機關槍打中,胸部中了幾槍。
“趕緊送後方醫院!”天武說。
師長搖搖頭。
“不。”他的聲音那樣微小,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字:“把我埋在這……”忽然,他的眼睛閉上,再無聲息。天武再聽,心臟已沒有任何動靜。
眼淚再也忍不住,軍官們都哭起來。這個中年漢子,帶着全師弟兄,南北征戰,在瀕臨絕望的情況下,他堅韌不拔,硬是帶着部隊走出原始森林,又突破怒江天險,帶弟兄們回到祖國。他自己,卻在勝利來臨之時,倒在故國土地上。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士兵的主心骨,軍隊的靈魂!
中國遠征軍,十萬人出征,犧牲六萬,其中艱苦卓絕,視死如歸,驚天地而泣鬼神。莽莽蒼蒼的緬北森林,多少英魂不得安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後世子孫,當永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