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遠征軍

天武在祖國大地上四處轉戰,沒有停歇。

爲了打通國際交通,中國派出遠征軍到緬甸,天武已經是中校院長,率領一個野戰醫院,跟隨部隊前進。

開始還順利,士兵們奮勇作戰,給了日軍重創,救出了困境中的英國軍,還佔領了一座小城。但是日軍的後備很足,很快,天武所在部隊就被圍在小城中。

足足十二天,中國軍隊一萬人,抗擊日軍兩萬多。

戰役的初衷,是以小城爲核心,吸引住敵人,然後兩邊夾擊,可是一來英軍撤退太快,側翼失去保護,二來交通困難,後續部隊趕不上,使得這支守軍陷入孤軍形勢。

那天,下達了全軍突圍的命令。

天武的醫院裡,已經收留了幾百傷兵。今夜就要突圍,所有準備工作必須在白天做完。

他的得力助手是護士長李琴,她建議,輕傷員組成十個隊,重傷由部隊派兵護送。天武當場決定就這麼辦。

天武到傷員聚集的地方,對他們講話。

“弟兄們,情況你們已經知道了,我們要突圍,要打破敵人包圍,回到後方去!你們放心,部隊一定不會丟下你們,我倪天武保證,只要你們有一個人在,我就在!”

師長帶着幾個兵來了。

“倪大夫!”師長親暱地叫着:“你這裡怎麼樣,我的傷兵你不能丟哦,那是些功臣!將來回國,要給他們報功的!”

天武彙報了計劃。

“好!我同意。”師長在傷兵屋子裡轉了一圈,朗聲說:“弟兄們,咱們就要回後方了!最後的一搏,每個人都要打起精神來。咱們這個師,已經叫小鬼子吃足了苦頭,這回突圍,也要叫他們看看,老子的傷兵也不是好欺負的!有信心嗎?”

傷兵們齊聲答了個“有!”師長把手舉到額上,嚴肅地行了禮。

天,一分分黑了。城外的槍聲響個不停,鬼子在遠處燃起了一堆堆篝火,不時有冷槍冷炮射進城中。城裡看上去靜悄悄,其實各種準備工作已經完成。

城外的敵人已達數萬,重兵在南北兩個方向。南邊是主攻方向,這裡雙方已經犧牲了數以千計的士兵。北邊是敵人估計我軍的突圍方向,最近兩天,不斷的有敵人新到部隊。

東和西,敵人兵力不逮之處。西邊,敵人大部隊正在和英軍鏖戰,戰況對敵人有利,再往西是大海。東邊,是泰國,不可能的突圍方向。

出其不意,老祖宗的教誨。師長決定,就從東邊打出去!出去再向北,回到祖國。

兵不厭詐,在好幾個方向,佈置了佯攻,約好時間,等大部隊突出包圍圈,發信號彈,佯攻部隊最後突圍。

師部長官,都下到了各團,團下到營,師長留在師部,帶着直屬機關。

傷員都穿好衣服,輕傷的,跟着自己的隊長,每隊有幾個醫生護士,重傷的,靜靜躺在擔架上,眼睛望着星空。所有民夫都穿了一雙新膠鞋,檢查了鞋帶。

天武挎了一支駁殼槍,仔細上了油,壓滿子彈。李琴最後一次對各個分隊作了檢查,戰鬥部隊派來的戰士們,守護着各自的目標,靜靜蹲在地上。

黑暗,這南亞的夜裡,有不知名的昆蟲無休止地奏着樂章,它們是那樣無憂無慮,盡情唱着它們自己才懂的歌謠。沒有月亮,天空卻格外清朗,數不清的星星釘在幽藍的天幕上,眨着神秘的眼睛。今夜的故鄉,也是這樣迷人嗎?祖國啊,遠在大山之外的祖國,你是那樣深深地吸引着戰士的心!在這異國他鄉,八千個虎豹兒郎,懷揣焦急,等待着那個時刻到來。

突然一下,從好幾個方向,傳來激烈的槍聲。“轟轟轟!”手**猛烈地爆炸着,隱隱有喊殺聲。

“咯咯咯”,敵人的歪把子機槍野蠻地響起來,圍困小城的寇兵,從睡夢中驚醒,拼死守着自己的防線。

東方,暫時沉寂着,黑暗的大地上,隱隱綽綽搖曳着樹影。

一發炮彈打破了沉寂。“轟!”在靜夜裡,彈着點騰起一團火光,馬上,成百的火光接二連三騰起,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撕裂着夜空。

幾輛坦克怒吼着,向敵人陣地衝去,一路走,一路不停地射擊,坦克裡潑出鋼鐵子彈,無情地掃蕩着一切阻擋的敵人。突擊隊緊跟在坦克後面。第一線的,手握***,“噠噠噠”,短促的射擊聲到處響起。

成千的刺刀在夜裡閃亮。主力出動了,無數雙穿草鞋的腳,跨過敵人塹壕,沒有絲毫停頓,向前方更深遠處奮進。第一道防線很快被撕開一個千米寬的口子,向左右兩側佈置了阻擊部隊,接着向第二道防線衝鋒!

這裡發生了無情的肉搏戰。

黑夜影響了日軍士兵的射擊。頃刻之間,中國士兵已經來到面前。一切呼喊都是多餘的,刺刀說明一切。到處是金屬撞擊聲,到處是人倒下,倒下的,馬上被無情地踐踏!

洪流一般的大部隊,浩浩蕩蕩來了!這是鋼鐵的洪流,一切企圖阻擋它的,必定被粉碎。幾千把刺刀,在暗夜裡尋找着對手,一旦遇到,馬上毫不猶豫地突擊!

師部直屬隊走出突破口。天武提着駁殼槍帶着幾個兵走在醫院隊伍的最前面,醫生和護士緊緊守護着自己的傷員,不停步地跟着,擔架上,重傷員們都睜着眼,看着星空,一任顛簸,不吭一聲。

大部隊跳出了包圍圈!前鋒沒有停止腳步,按照預定方向,繼續猛衝。而從突破口兩側,敵人集中了兵力,瘋狂地衝擊着,企圖重新封堵突破口。那裡的中國士兵,使用機關槍頑強反擊着。

三顆紅色信號彈打上天空,接着是三顆白色信號彈。這是指示佯攻的部隊迅速撤出。

在突破口,留下了一個營的有力部隊,接應最後衝出來的弟兄。

最後一支佯攻部隊來到突破口。兩側敵人的反擊已經快奏效,突破口從千餘米縮小到百米,但是就是這百米,無論如何也合不上。直到最後幾十人從這狹窄的口子裡衝出,兩邊的敵人才嚎叫着合攏。

在這片發生過激烈攻守的區域,地上堆積着數不清的屍體。

天亮的時候,部隊已經行走在通往北方的大路上,長長的行列,前看不見頭,後看不見尾。天武的駁殼槍已經放回匣子裡,他愉快地清點着人數,經歷了那樣激烈的突圍,醫院沒有丟下一個傷員。

悠長的休息號終於響起。部隊原地在路邊坐下,帶了乾糧的,趕緊趁機吃上幾口。

師長騎着一匹白馬從長長的道路上疾馳而來。一夜的戰鬥,這個中年漢子,沒有絲毫疲倦的樣子,聲音還是那樣洪亮。

“弟兄們!我們取得了完全的勝利。幾萬日本軍,被我們打得落花流水!我們還要向北去,到那裡和兄弟部隊會合,弟兄們稍微休息一下,馬上還要行軍!”一路走,一路說,坐着的戰士,紛紛站起來向他行禮。

到醫院這裡,師長下了馬。

“倪天武!我交給你的傷兵都在不在?”

天武舉手行禮:“報告師長,沒有丟失一個傷員!”

“啊,好啊,你帶着一些書生還有丫頭們,能完成這樣的任務,我要嘉獎你!”一邊說,一邊站高一些,對周圍的傷員和護士、民夫:“弟兄們,我們還不能久留。敵人還不甘心,總想追上我們。我們還要急行軍。到了地方,全軍打牙祭!”周圍一片歡笑聲。

軍號吹起,部隊浩浩蕩蕩又出發了。

只有最高級的軍官知道,部隊撤退的方向,是一片原始森林,當地人叫它“野人山。”

除此之外,沒有別的生路。

野人山位於中印緬交界處,綿延千里,縱深200多公里,山上喬木遮天,終年不見天日,猛獸成羣,螞蝗遍地,傳說還有野人出沒。

1942年6月,數萬名疲憊不堪的遠征軍戰土走進了野人山。

天武的部隊,一直和身後的敵人苦戰,且戰且退,退到了野人山裡。

森林浩瀚得如同大海,成千上萬棵生長了千百年的大樹巍然聳立着,層層疊疊的樹葉遮住了天空,陽光照不進來。偶爾看到篩子眼兒那麼點兒大的天空。

進山第四天,野人山的猙獰顯露出來。

“滴答滴答”,永遠是沒有停息的滴水聲,單調乏味,催人昏昏欲睡。疲憊的人們成天成夜地泡在水裡,電臺被浸壞了,食物被泡得硬的變成了軟的,軟的變成了湯水。 到處都聽得見野獸的叫聲,隨時都能看見閃動着綠光的眼睛,夜裡,身邊不知道什麼東西在躍動,是虎?是豹?還是毒蛇?叫人驚恐。

最可怕的倒不是這些動物。

森林中有數不清的螞蟥,它們潛藏在泥水中,幾十條上百條一齊往士兵的腳上爬、腿上鑽。螞蟥咬人不疼,林子中又黑,不見天日。開始毫無知覺,當突然發現腳下的泥水變成了血水時,纔看見腳上腿上那密密麻麻的螞蟥。

蚊子、螞蟻個頭大得嚇人,蚊子比蜻蜓小不了多少,撞在臉上,翅膀能把人臉刮出一道血絲。螞蟻也有一寸多長,黑漆漆的,蠕動着,一來就是成千上萬。還有一種叫不出名的血吸蟲,專吸動物的血爲生。晚上宿營時,士兵們都是十幾個人擠在一起睡。但早上醒來,總有一兩個人身上爬滿了血吸蟲。

成千上萬的黑螞蟻,焦躁地守候在一邊,只等活着的人離去,便爬上去吃死人的肉。在這裡,只要倒下,也就一兩個小時,一個人就變成了一副完整的骨架。

最可怕的還是瘴氣,這種摸不着、看不見的東西來無影,去無蹤。人被瘴氣侵襲,高燒不止,昏迷之後死去。

到了這個地步,每個人都在思索着,我能活着出去嗎?

重傷員最先考慮到他們的歸宿。

一個重傷員忽然掙扎着,從擔架上滾下來!

“打死我吧!打死我吧!我再也不往前走了!”

這樣惡劣的環境,傷員是最痛苦的。雖然躺在擔架上,但是蚊蟲螞蝗不停地襲擊着他們,叫他們癢得如萬箭鑽心,痛不欲生。

最痛苦的,是看着戰友爲自己犧牲。到處的泥濘,行路高一腳低一腳,擡着擔架,何等的負擔!有時候,傷員沒死,擡擔架的人先死去!

所有的重傷員,都不走了。

“給我手**,讓我死在這裡吧!”“告訴師長,下命令給我們一槍!”他們倔強地嚷着。

天武和護士們,這裡那裡走動,勸告着,卻沒有一個傷員願意聽。就連李琴,最受傷員歡迎的人,也被傷員咒罵而退。

師長來了。他皺着眉頭,看着這一切。

情況明擺着,再往前擡傷員,幾乎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是傷員離開隊伍,絕對死路一條。

看着看着,師長眼睛裡流出淚來。

“弟兄們,我對不起你們!讓你們吃了這麼多苦頭。你們是爲國負傷的,應當得到照顧。可是實在沒有辦法呀!你們是漢子,是國家的英雄!國家永遠不會忘記你們的!”說着,命令一個副官,給每個傷員發一顆手**!

“所有人,前進!”能走的都跟着師長走了,留下絕望的重傷員。

“轟轟轟!”連續的爆炸響起,過後是死一樣的沉寂。人們停住腳,回身望着,每個人眼裡都流出淚來。

師長命令警衛排長,帶幾個人去看看,如果有沒有死的,利索地補槍!排長帶着幾個戰士,流淚抽出槍來,往後走去。過一會,短短地響了幾槍。

所有人都脫下軍帽來。

部隊開始斷糧,有幾名戰士餓死了。戰馬都殺了,戰馬吃光以後,開始吃皮鞋,吃皮帶,就連手槍套也成了食物。當這些東西全都吃光以後,就只能夠靠樹皮和草根來維持生命了。 一天,一位戰士看到河邊長着野生魔芋,挖了一小塊用舌頭舔了舔,誰知舌頭馬上就腫起來,連話都不能說。有的戰士誤食了有毒的植物,痛得滿地打滾,哀號不止,因爲沒有藥品,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被折磨死。連續多日以樹皮和草裹腹,很多人的身體開始浮腫,步履蹣跚。走着走着,突然“撲通”一聲跌倒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來了。

女兵們的頭髮生滿蝨子。一隻灰黑色的蝨子有米粒那麼大,白色的蝨蟣一串串地粘在頭髮上,頭髮上就好像撒滿了白芝麻。女兵們被蝨子咬得苦不堪言,邊走邊抓。

部隊,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最後關頭。

師長傳下命令,所有人各自爲戰,跟着尖兵開闢的路前進。

這個命令裡有個潛臺詞:如果力氣不能走出山,那麼不要拖累別人。

天武在一天晚上開了個會,將全部醫生護士編爲幾個小組,每組十個人。小組的意義是,不丟下一個人,除非那人已經死去。

天武帶着一個小組。

部隊漸漸散了,建制不存在了,三個一羣,五個一夥的孤獨的、盲目的向前走。據說師長在最前面開路,天武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他了。

女兵的身體,漸漸不支了,天武總要停下來,等後面的人。終於有一天,天武等了好幾個小時,最後等來了幾個女兵,她們告訴天武,後面絕對沒有人了。一共五個女兵。也就是說,有四個人永遠躺在這山裡了。五個女戰士是:李琴,李麗,皮巧珍,**,林鳳霞。都是醫院的護士。

第二天,這六個人整整走了一天,沒有發現一個部隊的人。幽深的林子裡,偶有犧牲的戰士,慘狀叫人不敢看。第三天,第四天,都沒有看見部隊的人。他們掉隊了。

一天夜裡,林鳳霞突然發高燒。兩天以後,她再次發起了高燒,而且嘔吐不止。天武知道,林鳳霞肯定染上瘴氣。林鳳霞勸大家丟下她快走,可是大家怎麼也不忍心,仍然陪在她身邊,想等她病好了一起走。“你們是等死啊,這裡停留不得的!”趁大家不注意,她瘋狂地跑了起來,一直跑到懸崖邊,縱身跳下了懸崖。

接着是**離去。她看見一棵野香蕉樹,上面有野香蕉掛着,已經餓了的她瘋狂地去摘,沒防住樹上有毒蛇。她被咬了一口,很快就進入彌留狀態。臨終,她喃喃說道:“哪個出去,給我爹孃帶個信,說我沒有辜負他們的囑咐!”

已經沒有眼淚了。天武想挖個坑,也沒有力氣,只好扯了些樹葉,將她掩埋住。

現在只剩下四個人了。走走停停。一天,皮巧珍吃了有毒的蘑菇而腹痛難忍,她捂着小腹,有氣無力地對天武他們說:“你們先走吧,我在這兒休息兩天,我會追上你們的。”李琴哭着說:“我們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四個人艱難地前行,皮巧珍的腹部疼痛不止,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的,堅持了兩天,再也走不動了。

山裡又下起雨來,皮巧珍開始腹瀉,瀉出來的全都是黑水。她躺在那兒,一動也不能動了,她對天武說:“院長,我和你們永別了!你們要爭取活着回到祖國,把我們穿越野人山的經過告訴國內的人。”說着就永遠閉上了眼睛。

剩下三個人,來到一條河邊。

熱帶森林的河流,激浪洶涌,裡面不知道翻滾着什麼。從痕跡看,部隊從這裡過了河,他們也必須過去。 天武找了根竹竿,一步一步撐着,奮力向對岸走去。河水沒過胸膛。到河心,天武迎着激浪拼力站立下來,將手中的竹竿伸向岸邊,命令道:“下水!” 李琴首先下水,她拉着伸過去的竹竿,一步步略顯膽怯地向天武靠近,一個激浪打來,將她打了個趔趄,身子劇烈地晃了兩晃,終於挺住了!她伸手抓住竹竿,頂着激流慢慢一步一步向對岸移去,終於到了對岸的淺灘。

天武又下水,去接李麗。

李麗扶着竹竿吃力地一步一步向天武走來,她的身體太輕,在洶涌的波濤中一晃一搖,天武竭盡全力,雙手緊攥着竹竿,體力幾乎耗盡。突然一個巨浪打來,李麗倒在河裡,眼看着洶涌的洪水衝擊着她,三下兩下將她捲入水底。這是季節性的河流,河流的底子是峽谷,李麗很快消失在水裡。

只剩下兩個人了。天武和李琴已經瘦得皮包骨頭,沒有眼淚,沒有力氣說一句多餘的話,兩人互相攙扶着往前走,累了就休息一下,餓了就吃點野果。累累白骨就是路標,走啊走,在陰暗的森林裡頑強地走,記不得日子了。

森林漸漸稀了,白天,有亮光從樹葉中射進來,雨聲也停止了。一天,他們艱難地爬上了一座陡峭的山峰。忽然看到前方有一些紅色、綠色和黃色的帳篷,帳篷旁邊有人正在向他們招手!兩人激動得熱淚盈眶,嘶啞着念道:“我們死不了,我們有救了!”

走下山,許多士兵向他們跑來,跑在最前頭的是尖兵連的黃連長。他到了天武跟前,照例一個立正:“報告長官!”天武看清是黃連長,一陣虛弱,昏了過去。

醒來已是黑夜,他躺在帳篷裡,身子下面鋪着舒服的毯子。一個士兵坐在電池燈旁,看見天武醒來,問:“倪院長,喝點牛奶好嗎?”天武點點頭。那個兵端來一罐牛奶,天武一口氣喝下去,那個舒暢,是生來沒有的!天武問李琴呢?那個兵說長官放心,有人招呼她。天武放下心,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黃連長來看他。原來,部隊與盟軍飛機取得了聯繫。

師長命令黃連長,在這裡等待後面掉隊的戰士。黃連長已經在這裡等了好多天,救了不少戰士,估計天武他們是最後一批了,他叫天武就跟他們一起等幾天,如果後面沒有人了,一起到師長那裡去。

“師長呢?”

“師長帶隊到前面去了。這裡已經離中國境內不遠,但是沒有人煙,據說前面還有高山要翻。到有人煙的地方,還有很遠。不過盟軍飛機定時空投,不要緊了!”黃連長說,有無線電,可以隨時和師部聯繫。

一切都正常了!天武感到從來沒有的疲倦,又睡過去。

士兵爲天武燒了熱水,洗了澡,換上乾淨的軍服,吃了些東西,天武感到活力又回到體內了。他去李琴的帳篷看她。兩人一見面,李琴嗚咽起來。“李麗,皮巧珍,**,林鳳霞,她們好可憐啊!”她流着淚,訴說着。天武的心裡也是沉重的。在森林裡奔命的時候,頭腦一片空白,來不及想什麼。現在神智恢復了,那些親切的戰友的面孔,清晰浮現在腦海裡。

“她們是爲國捐軀的,祖國永遠記得她們!”天武沉痛地說。

小小兵站,在這莽莽原始森林裡,就如同海上的燈塔,如同沙漠裡的綠洲,給瀕臨絕境者帶來生的希望。已經幾天了,天武之後,再無一個戰士來到。回望身後那茫茫無際的大森林,天武心裡暗暗稱慚愧!多少忠勇的戰友,長眠在那暗無天日的森林裡面!

師部來了電令,兵站擇日開拔。天武和黃連長帶幾個兵,去到高峰上久久站立着,希望森林裡還能出來幾個兵。等了兩天,沒有一個人影。

逝者長已矣!惆悵霧一樣籠罩着天武,心裡,刀割一樣疼痛。

師部住在一個很大的寨子附近。

戰士們在空地上搭蓋了許多棚子,架好了牀鋪,一色的綠色軍毯,人人穿着新軍裝,完全沒有沼澤地裡的樣子了。

師長在路口迎接他們。

“天武,我的好兄弟,你活過來了啊!”師長的喉嚨格外響亮,用那隻完好的臂膀,緊緊抱着天武,抱得那樣緊,天武感到骨骼都在作響了。

又去緊緊握着李琴的手,說:“不簡單啊,我們的女英雄!好好活着,將來我給你找個好婆家!”李琴羞澀地說了個謝謝。歸隊這麼多天,李琴的身體漸漸恢復了,胸部重有了委婉的曲線,在這全是男人的地方,確是一道風景線。

先期到達的醫院的同事,來接天武和李琴歸隊。到了地方,大家拿出好吃的東西,請他們吃,一邊七嘴八舌,各自談着自己的經歷。醫院的全部女兵,除了李琴,都犧牲在那片黑森林裡了!那些天真爛漫的女孩子,活蹦亂跳的、永遠是歌聲伴隨的姑娘,被疾病、毒蟲、蛇虎,瘴氣,奪去了寶貴的生命。

晚上師部通知,天武去開會。

會議在師部棚子裡舉行。十幾個軍官,個個跑來跟天武握手敬禮。在本師,天武是名聲在外,他的醫術醫德和堅韌精神,連那些行伍出身的老兵都敬佩不已。他的死裡逃生,他們由衷的慶幸,都說要找機會給他接風。

師長清清喉嚨,會議開始。

這次艱苦的森林行軍,部隊損失極大,7000人的隊伍,只剩下3000人,武器裝備也損失殆盡。正因爲部隊戰鬥力大大減低,纔不得不在這裡休整。因爲前面回國,還要通過一道日軍的封鎖線,和一條激流洶涌的怒江。

全師縮編爲一個加強團。過去的團長任營長,營長任連長,一些部隊,班長就是士兵。所以這個部隊,儘管人數不多,戰鬥意志和技術比過去反而提高。

關鍵是選擇好一條回國的路線。

直線距離只有一百公里,但是都知道,這個一百,道路險阻,江河攔路,要打破封鎖線,還要渡江,不是輕鬆的。

“要過兩條河。”師長說:“過河的工具怎麼搞?這是必須解決的。”

工兵營長說,第一條河好辦,因爲不在鬼子佔領區,可以從容架橋。關鍵是第二條河也就是怒江,那裡是鬼子防線,即使我們能打敗鬼子守河部隊,時間可能也很短,因爲鬼子的增援一定來得快。

“所以渡過怒江,必須得到東岸我軍的支持。”師長說:“請他們準備好船隻,我們將西岸鬼子守軍消滅後,他們放船過來,接我軍過江。”

通訊中心和盟軍以及東岸國軍不停地聯繫,得到指示,三天之後,可以完成渡江船隻準備。那天,師長下令,立即出發。

Wωω ¤тt kán ¤℃o

長長的隊伍,離開宿營地,向着遠處開拔。

師長把電臺和醫院留在身邊,一個連的士兵作爲警衛部隊,簇擁着他們。

第一天到達第一條河邊。部隊秘密宿營在山林裡。不許生火,士兵們吃的乾糧罐頭。夜裡睡覺,不許點菸,蚊子太多,士兵們被咬得沒有辦法,只好全身穿着衣服,用布將臉面包得嚴嚴實實的。憑着這塊布,士兵們勉強睡了一夜。

清晨渡河。工兵在河上搭起一座竹子做的簡易橋,部隊迅速過橋。再往前走,隨時可能和鬼子遭遇。命令所有人戒備,部隊按戰鬥隊形,搜索前進。

黃連長又帶着尖兵連,第一個出發。經過天武身邊,他將一盒香菸遞給天武說:“我們在前面不許抽菸,你拿着吧!”天武緊緊和他握了手。香菸是美國產的,盒子很硬,上面印着幾匹駱駝,海邊立着幾棵棕櫚樹,似乎有海風拂動着葉子。

三千人的部隊,不聲不響地行進,第二天夜裡,在離怒江僅僅十幾裡的一個山頭宿營。

已經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了,所有人的心都繃得緊緊的。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從死亡之地的森林裡出來,現在是最後一關。過了這關,就是祖國!

派出了不少哨兵,潛伏在山頭四周,警戒着江邊方向。還好,一夜無事。

黎明時候,部隊悄悄起來,分成幾路,向江邊挺近。也就走了半個多小時,一條公路橫在面前。師長帶着幾個軍官悄悄摸到接近公路的一個山包,用望遠鏡觀察着。時間還早,公路上靜悄悄的,沒有一個人。但是公路兩側,敵人修了碉堡,面向河邊的地方,一條條塹壕交錯縱橫,偶有鋼盔在塹壕裡閃爍,看來,敵人的主要注意力都放在對岸,還沒有意識到背後的危險。往右看,在公路靠近山邊的地方,有一個不大的高地,這是控制這一帶的制高點,高地上有一個敵人的碉堡,部隊要通過公路,必須先拿下這個制高點。

命令將黃連長叫來。黃連長身上綁滿子彈帶,提着一支***,駁殼槍背在背後,來到師長面前。師長將望遠鏡遞給他。

“你看,必須拿下它,有把握嗎?”

黃連長看了一陣,放下望遠鏡說:“我保證二十分鐘內拿下!”

“太長了!打響後只能十分鐘!”師長斬釘截鐵。

黃連長什麼也不再說,一揮手,帶上他的連隊走了。

幾分鐘後,一聲爆炸在那個山包上響起,接着是密集的機槍聲。從望遠鏡裡看,黃連攻得很猛,戰士們舉着手**,向着山頂不住地投。山頂上硝煙瀰漫,煙霧中,戰士們攀着石巖樹枝,勇敢的往上衝,衝在最前面的,是黃連長。

“噠噠噠!”***不停地掃射,士兵已經衝到碉堡旁邊,裡面還在頑抗。幾個士兵趴着到碉堡牆邊,向槍眼裡塞進幾顆手**,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炸聲,一切都沉寂了。

在黃連打響的同時,這邊也打響了。突擊隊用***開路,飛一樣向公路衝下去。幾個碉堡很快被肅清,士兵們衝進去架上機槍,朝着塹壕猛掃。

敵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打擊打蒙了,還沒醒過來,中國士兵已經衝到面前,塹壕裡響起“乒乒乓乓”的拼刺聲,日軍人數少,很快就被蜂擁而至的中國軍隊消滅了。

師長下令,一營佔領鬼子陣地,向南北兩邊派出機槍,阻止敵人,掩護部隊過江。命令黃連長,守住高地,沒有命令,不得撤退。

另外兩個營涌向江邊。

東岸國軍,已經將船開過來了。木船安裝了螺旋槳,“突突突”,很快就有幾船士兵坐在船上,回到了東岸。這些士兵過去後,馬上在江邊排開,用火力掩護沒過江的弟兄。

南面日軍聽到這裡的槍聲,派來了增援部隊。坦克領先,卡車裝着步兵,到地方,下車就衝鋒。北面日軍離得遠,也派部隊過來了。阻擊部隊和鬼子接上了火。敵人坦克很厲害,部隊沒有反坦克武器,只有用集束手**,敵人火力很猛,往往爆破手還沒到跟前,就被機槍打倒了。成千的日軍士兵,跟在坦克後面,喊着殺聲衝過來。“噠噠噠”,機槍不停地響着,進攻的鬼子倒下一片又一片,但是他們沒有停止進攻,坦克配合,向中國陣地猛轟。眼看中國部隊快頂不住了。

東岸的國軍炮兵,向西岸開火了,隔着幾百米的江面,****呼嘯着過來,準確地落在公路上,炸得那些步兵狼哭鬼嚎。但是坦克沒有受到打擊,它們轟隆轟隆慢慢推進着,已經到了陣地跟前了。

一個士兵提起大**,三滾兩滾滾到坦克旁邊,拉開索子,將**扔進坦克履帶裡。“轟!”一聲巨響,坦克不動了,那個兵也躺着不動了。“打呀!”一營長站起來,端着機槍,不停地掃射着。

高地上,黃連長他們開火了,密集的機槍子彈射向進攻的日軍,日軍終於頂不住了,紛紛後撤,撤到離陣地百米的地方伏下去,和守軍對射。

江邊,幾十條小船不停地來回接送,一批又一批士兵過了江。天武和李琴也上了船,回身看着西岸,炮聲隆隆,硝煙陣陣,隱隱有士兵喊殺聲。心裡爲弟兄們祈禱。

日軍炮兵開火了。

“轟轟!”炮彈落到江裡,小船被大浪掀起,又重重落下去,一個士兵沒坐穩,滾進了水裡,立刻就不見了!已經顧不了他了,舵手緊緊夾住舵,全速向東開船,終於上了淺灘。小船馬上回身,駛向西岸。

北面的日軍趕到了。

這批敵人一到,馬上向水裡射擊,阻擊的中國軍隊向日軍猛烈開火,一時打成一片。

部隊已經渡過了一半,敵人也越來越多,南北兩邊擔任阻擊的中國軍隊,已經傷亡不少士兵。

敵人炮兵校正了火力,炮彈越來越精確地落在江灘,防線被迫後撤,原先千米的渡江地域,看看只有幾百米寬了。一營不顧犧牲,死死守住最後防線,不讓敵人進一步。

高地上,黃連的槍聲一直不停,有力地阻擋着南面敵人的增援。敵人惱羞成怒,調來迫擊炮向山頂轟擊。

整個江畔,到處是轟轟的爆炸,到處是子彈飛行。勇敢的駕船兵,一刻也不耽擱,來回在幾百米的江裡穿梭,主力終於全部過了江!

阻擊的一營,接到撤退命令,邊打邊退向水邊。

日軍死死咬着他們,幾乎是跟在身後追擊。

東岸,高高的堤岸上趴滿了士兵,一起向對岸的敵人射擊。高地上,黃連的火力有增無減,子彈潑水一樣射向那些追擊一營的敵人,從背後擊中他們,迫使他們臥倒。

南北兩邊的阻擊部隊,在江邊匯合,一面返身向追擊的敵人開火,一邊火速上船。十幾條小船,一下子就上了幾百名士兵,悠悠盪盪開着向東岸。

而敵人也集中到了這最後的渡口。他們臥在高高的坡上,向下面猛烈射擊,沒有過河的士兵,紛紛倒在河灘上。

天武臥在地上,看着西岸,心裡陣陣發緊。

一條渡船被炮彈炸中,立刻粉碎!殘餘的船板、人體飛向空中。沒有被炸到的船仍然轟隆行進,到了岸邊。

西岸渡口那裡,只有幾十個中國士兵了。他們勇敢地伏在土堆後,向包圍的敵人射擊。敵人企圖發起衝鋒,將這幾十名士兵一舉殲滅,但是一來東岸的壓制火力很猛,更重要的是,敵人背後高地上,黃連的機關槍始終威脅着他們,打得他們不能擡頭。

形勢已經很危急了。敵人炮兵現在全力封鎖江面,水面上,到處是幾米高的被炸起的浪頭,整個江面,密密麻麻,到處騰起這樣的浪花。

江對岸,擔任阻擊的一營弟兄,還有幾十個人在江邊。而黃連現在高地上,高地已經被敵人團團圍住。

兩艘小船在密密麻麻的炮彈落點中,勇敢地起航!

“打呀!掩護渡船!”東岸,成千上萬的中國士兵,發出雷鳴般的呼叫,所有炮彈子彈,都飛向對岸,而日軍的炮彈也一直不停,落在岸邊、水裡。

小船慢慢開着,在西岸靠住。幾十個士兵,擡着傷員,分上了兩條船。小船返身向東。

天武伏在地上,也用一支步槍射擊着。

那兩條小船,在激流中,靈巧地躲避着炮火,眼看着一點點移向東岸,終於擱淺。士兵跳下來,擡起傷員向高處飛跑,很快就避到坡後。

現在兩岸所有的目光,都投向那塊高地。

黃連在那塊高地上,四周是數不清的敵人。在自己弟兄全部渡江後,黃連已經沒有突圍的可能。高地離江邊幾百米,其間有公路,敵人坦克在公路上猛烈掃射着。

天武悲憤地看着對岸,知道黃連最後的時刻到了。

敵人把所有的憤怒,都集中到這塊高地。炮彈密密地落在山頂,將石塊拋向天空。敵人步兵一次次嚎叫着衝鋒,卻一次次被擊退。最後,敵人終於衝上了山頂,一陣槍聲,最後是幾聲巨大的爆炸,一切都沉寂了。

東岸所有的中國士兵,都默默摘下帽子。

這一場驚天動地的廝殺,真個是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渡江的中國軍隊,損失了三分之一的兵力,一千多弟兄,永遠躺在怒江西岸的土地上,其中黃連無一兵一卒過江!天武摸着黃連長送他的香菸盒,心裡翻騰不已。好弟兄啊,來世還做兄弟吧!

忽然,一個士兵跑來說:“倪院長,師長不行了!”

啊!天武匆匆跟在士兵後面,來到一個掩體裡。一羣本師的軍官簇擁在那裡,師長躺在擔架上,面色蠟黃,雙目緊閉。

“師長,師長!”師長慢慢睜開眼,看見天武,笑了一下。天武俯下身去,聽師長的心臟極其微弱地跳動。醫生介紹,師長是在指揮渡江時,被敵人機關槍打中,胸部中了幾槍。

“趕緊送後方醫院!”天武說。

師長搖搖頭。

“不。”他的聲音那樣微小,斷斷續續說了幾個字:“把我埋在這……”忽然,他的眼睛閉上,再無聲息。天武再聽,心臟已沒有任何動靜。

眼淚再也忍不住,軍官們都哭起來。這個中年漢子,帶着全師弟兄,南北征戰,在瀕臨絕望的情況下,他堅韌不拔,硬是帶着部隊走出原始森林,又突破怒江天險,帶弟兄們回到祖國。他自己,卻在勝利來臨之時,倒在故國土地上。

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士兵的主心骨,軍隊的靈魂!

中國遠征軍,十萬人出征,犧牲六萬,其中艱苦卓絕,視死如歸,驚天地而泣鬼神。莽莽蒼蒼的緬北森林,多少英魂不得安息!一寸山河一寸血啊!後世子孫,當永記。

十三 鐵蹄踏江城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六 地獄中一 烽火陽夏十六 地獄中四 孤苦兄妹九 地下英雄二十 大罷工十四 甦醒九 地下英雄七 煉獄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五 蹉跎衡陽七 煉獄十一 國難來了八 兒女情真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八 兒女情真十八 傷心黔桂路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九 地下英雄九 地下英雄五 北伐壯歌十二 別矣,武漢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十 逃亡與驛站十二 別矣,武漢四 孤苦兄妹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七 煉獄七 煉獄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四 孤苦兄妹十七 遠征軍十七 遠征軍二 啓蒙者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八 傷心黔桂路六 白色恐怖七 煉獄六 白色恐怖三 燃燒的京漢路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十五 蹉跎衡陽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六 地獄中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一 國難來了十七 遠征軍十五 蹉跎衡陽六 白色恐怖十九 少小離家老大回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七 煉獄六 白色恐怖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九 地下英雄十三 鐵蹄踏江城五 北伐壯歌二十一 從楚江到香江十三 鐵蹄踏江城四 孤苦兄妹六 白色恐怖十四 甦醒一 烽火陽夏十 逃亡與驛站九 地下英雄二 啓蒙者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五 北伐壯歌十七 遠征軍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十三 鐵蹄踏江城十二 別矣,武漢十四 甦醒十二 別矣,武漢十二 別矣,武漢二十二 決戰白山黑水一 烽火陽夏一 烽火陽夏十二 別矣,武漢十三 鐵蹄踏江城九 地下英雄十五 蹉跎衡陽二十 大罷工十八 傷心黔桂路十七 遠征軍十四 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