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闌人靜,晚風習習,一輛高級轎車穿過橙紅的燈河轉向了西環道,絨絨的光暈灑進車內,閃現出駕駛座上的男人那張深邃、棱角分明的臉,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修身襯衣,表情嚴肅,幽深的眸子直視着車道,他身側副座上坐着一位閉眼的女孩,她耷着腦袋,長長的頭髮遮了一半的臉,露出白如嫩藕的脖頸。
西郊別墅區,陳家大院就像一顆最璀璨的星鑲嵌在墨色的天穹裡,圍牆上的一盞盞白熾蘑菇燈好像籠罩了一層淡淡的霧氣,飄渺而悠遠,浮在這些燈光之上的一團粉紅光亮特引人注目,大的窗口,裡面飄飛的窗紗如夢如幻。
“嘎”車子停下,陳美琳的上身隨着慣性向前一俯,安全帶拉動了她的胸肌,微微的疼痛讓她模糊地睜開眼,刷了睫毛膏的眼睫像沾了濃墨,圈住眼睛成了兩把黑色的細小扇子,車燈熄滅,院門的燈光落進,隱約照見了她臉上縱模縱錯的淚痕,就像白色的宣紙上一副淺淡的水墨畫。
“殘缺”了的紅脣輕啓,她喃喃地發出喑啞的聲音:“這是哪裡?”
肖明傑解了安全帶,面無表情地轉過臉,黝黑如墨的雙眸望着她,幾秒過後,他輕笑一聲:“到你家了。”
陳美琳嘟起嘴,像個撒嬌的孩子:“我不回去,我要與你一起。”
“你醉了,回家洗個澡好好睡。”他去解她的安全帶,頭離她近了,她聞到了他身上淡淡的清香,許是太貪戀這種香味,她低下了頭,脣剛好壓到了他左側的頭髮上。
眉頭一蹙,他很快偏轉了頭。
“好香。”身穿篷鬆蕾絲裙的陳美琳像只波絲貓一樣眯起眼睛,手自然地環住了他的腰。
肖明傑手一擡,很快隔離了倆人之間的距離,下了車,他看到大門徐徐拉開,一箇中年男人走到車旁看了看,然後很有禮貌地詢問他要不要幫忙,肖明傑朝車裡一努嘴:“這是你們家的小姐,扶她進去吧。”
轉身開門,肖明傑從車裡拉出了陳美琳,還沒把她交給趙師傅,陳美琳就像一隻無尾熊那般地攀住了他,嘴裡咕噥着:“抱我,抱我……”
趙師傅見狀,很有眼力介地閃到了一邊,通常這樣的情況,作爲下人還是避開爲好,肖明傑蹙了眉,張嘴想問句什麼,扭頭卻已不見了他。
回頭之時,眼角餘光忽見一抹白色的纖長影子從長廊上飄過來,他的心“咚”的一聲,就在他的眼睛盯住那抹影子時,那影子似乎被他的目光定住了一樣沒有再向前移動。
一霎那間,風似乎停了,空氣不再流動,依附在他身上的女人一雙手沿着他後背爬上了頸部,嘟起的紅脣吸吮在了他性感的鎖骨上……而他渾然不覺,似乎所有的感官失去了功能,唯獨一雙幽深如潭的雙眸把長廊下的女人裝了進去。
“明傑,明傑,再陪我喝一杯,”胸膛前的陳美琳呢呢喃喃,半闔着眼眸,嘴裡噴發出微薰的酒氣,慢慢地,她的脣又從他的脖頸處蹭上來,就快觸到他微涼的脣瓣時,他驚醒過來。
條件反射下,他一把推開了陳美琳,盯住她的臉愣了愣,思緒回籠,他才側過身,一手攬住她的腰,一手繞上肩抓住她的手腕半拖半拎地向一幢三層樓走去。
喬婉兒站在紫花藤廊下,看他高大的身影像一個獵人拽拉着“獵物”,腳步輕鬆穩健,腰背挺拔,而身邊的女人則軟綿綿的沒了氣力,就像一隻漂亮的破麻袋。
她靠在一根柱子上,身穿一件裙子的她感覺有點清冷,環住雙臂,憂鬱的雙眸望着院門。
剛纔聽到汽車剎車聲,她以爲陳俊楠回來了,連忙從牀上蹦下來,跑到門口才發現自己還穿着睡衣,這樣跑下去碰到傭人太不雅觀,急急忙忙回身穿了一條連衣裙,匆匆攏了攏頭髮,一拐一拐地下了樓。
心跳很快,就像初戀時光,每次跑下來迎接他回
來的時刻。她堅信,她的丈夫會好好摟着她,跟她說一聲:“別介意媽媽說什麼,我相信你!”
恢復記憶後,他曾經的誓言都那麼清晰地在她腦海裡回籠,她相信他在乎她的,她相信他像以往一樣愛她,一生一世都不會變。
他真的不會嫌棄她任何什麼,真的不會。
她想跟他說:“俊楠,只要你相信我,我受多大的委屈都不在乎!”
真的不在乎,也真的不在意。
她懷着期盼,捂着胸口急而亂的心跳拐到了長廊下,倏然發現車裡面下來的人不是陳俊楠,而是肖明傑。
她怔在原地,朦朧的光線下,這個男人依然那麼帥氣,俊美無鑄的臉,冷峻的氣質,一身黑色更襯托出他身材的修長挺拔,疏冷與淡漠,他身上有種婉兒無法言喻的致命引力,就像磁鐵,讓她無法自控地把目光圈在他身上。
心仍然跳得失常,更有一絲讓她困惑的隱隱作痛。
爲什麼?爲什麼每次看到他都有這種惶亂無措的感覺?似曾相識,又遙遠的無法捕捉,似有內疚,又無從找尋根源,似有悲傷,卻理不清恍恍惚惚的記憶……
他像在夢裡出現過,又像是上一世他們曾有過交集,他的眼神總能牽扯住她心底的某處,撕撕扯扯,糾結而混亂。
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仰起頭,又透過樹與花的縫隙緩緩吐出,她想,肯定是自己多想了,因爲心煩意亂,因爲心事重重,所以她過於敏感,神思錯亂。
不知何時,後面有腳步聲傳來,穩健而輕緩,不急不重,輕輕叩動着她的耳膜,她轉過臉,看到一道黑色的影子已閃到了自己的眼前。
毫無預警,她看着他,表情驚訝,微張開嘴卻不知如何與他打招呼,她有一米六多,可站在一米八五的他面前顯得那樣嬌小,唯有擡起眼睛,才能看清他的臉。
剛剛平穩下的心跳驀然又如脫兔,“咚咚咚”一下又一下敲擊着她的心房。
肖明傑雙手垂落,身子挺直,微垂的眼睫過於濃密,在夜色下,喬婉兒根本無法探視出他眼底的神色,唯有微微向上彎的脣角讓她讀出他的友善。
“你好!還認識我嗎?”
他開口,聲音低沉醇厚,宛如靜謐的夜晚突然響起了一道大提琴的音律,讓人陶醉其中,迷了心智。
看見他寬大的手掌伸過來,婉兒才如夢初醒,慌不迭地把手伸過去,臉熱得波及了耳根,她不知道爲什麼要這樣,說不清的感覺,特別是當他的手握住她的手時,一種久違了的感覺就像碳酸氣泡一樣從心底裡汩汩冒出。
“你好!很高興見到你。”禮節性的招呼,她說起來卻帶上了顫音,她想回他一笑,可扯起的笑容變得僵持,臉部的肌肉像受了寒風,緊繃的厲害。
得到她的回禮,肖明傑沒鬆手,反而不着痕跡地稍用了點力,她的手依然那麼柔若無骨……
“你爲什麼老抓我的手?”十二歲的喬靜婉走在小巷子裡,狠狠地甩動着一個男孩子已略顯粗糙的手掌,“你看看你的手背,不只是像樹皮一樣裂開了,還那麼髒,爲什麼不擦一下防凍霜啊?”
男孩子用左手背擦了一下鼻子,他的鼻尖凍紅了,單薄的衣服讓他看起來更加精瘦得像只猴子,抖動着發紫的嘴脣,他吱唔着:“上次你給我的一瓶,我給姥爺了。”
他的手很冰,小巷的寒風又特別凜冽刺骨,他握着喬靜婉的手,扯脣一笑:“你的手很暖和,很柔軟,就像熱水袋子。”
喬靜婉真想笑他不會比喻,她的手怎麼像熱水袋子了?低下頭,忽而看到他的雙手把她的手包在手心裡揉來揉去,她的心驀然一酸。
他在取暖嗎?
淚霧不由自主地漫上眼眶,目光向下,她看到他腳上的一雙綠色的膠鞋,今天是零下三度
,地上積窪的水坑裡還結着冰,可他竟連雙襪子也沒穿。
抽了抽鼻子,她默默地抽回手,打開書包,她掏出一雙媽媽織的毛線手套,拉起他的手慢慢地套在了他的手上,隨後,她又從脖子上解下一條紅格子圍巾。
“不要!”看她把圍巾給自己,他忙搖手,腳往後退去,“這是我送你的,你不能還給我。”
“你騙我!你說楊爺爺給你很多錢,你買了兩套棉衣,還買了棉鞋,爲什麼這麼冷的天你不穿?要是知道你把錢省下來給我買圍巾,買帽子,我纔不會要!”她固執地把圍巾圈到了他脖子上,還緊緊地拉着兩頭,倆人的臉離得很近,她嚴肅地盯住他凍得有些發紫的臉,鼓起了腮幫子,很氣惱地說,“以後別給我買禮物了,你管好你自己吧!”
她推開他,然後轉身朝巷子深處走去,他追了兩步,又停下來,舉起手看看那雙用黑色與紅色毛線混搭起來的手套,喃喃自語:“我有錢,我只是想省下來以後給你買衣服,給你買想吃的東西,給你……”
“肖先生,你,你還好吧?”男人的大掌真用力,婉兒忽覺不對勁,他的表情看似閃了神,於是尷尬地抽了抽手。
肖明傑的思緒馬上回到了現實,手下一鬆,那隻軟綿的小手脫離了他的手掌,驀然地,一絲惆悵浮上心頭,他把雙手插進了褲袋,微微一笑:“不好意思,你讓我,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婉兒眸光一晃,下意識地問:“誰?”
“一個女孩子。”他看她,濃睫向上掀,精亮的眸子瞬間如穿破黑雲的星辰爍爍閃光。
“她是你什麼人?”她同樣看他,迎着他的視線,她的心突然不再狂跳,這眼神似曾相熟,很遙遠的記憶,一度的擁有,悲涼的失去,她以爲這輩子都無法重溫這樣的眼神,唯有在不再拾起的夢裡偶爾如閃電般劃過。
莫明其妙,喬婉兒問出這句話時,她發現自己真的莫明其妙,她跟肖明傑一點也不熟,只是因爲他是安雯的表哥纔有了接觸,但從沒想過自己要打聽他的私密,然而,她現在無法不想知道。
她的眼神中有着懇切,肖明傑看得很清楚,瞧着她削瘦的臉龐,放在褲袋中的手指曲了曲,想撫上她的臉跟她說:“她是我的青梅,我的夥伴,我的鄰家小妹。”
可這些詞語在喉嚨裡竄上竄下,他最終全嚥了下去,淡淡一笑:“我的表妹。”
“安雯?”
肖明傑凝視着她的臉,稍稍一頓,轉開了臉,隨後他岔開話題:“你習慣這麼晚在院子裡吹風?”
一句話讓婉兒的思緒馬上清晰,今天所有的映影就如過電影般在腦海裡穿梭,清澈而明亮的眼睛繼爾黯淡下來,遮下眼簾,掩去眼底的那抹傷感,輕輕地說:“不是,我只是睡不着。”
“有心事?”
婉兒搖頭:“沒有。”
肖明傑擡起左手腕,那隻黑色的特製手錶時針已指向了零點,他擡頭看看三層洋樓,聲音變得低柔:“把心放寬,睡不去可以聽聽輕音樂,總比出來吹風的好。”
“謝謝你,我,我等下就回去。”婉兒眸光微閃,避開了他的目光。
他頓了下,才輕輕地說:“那回去睡吧,我走了。”
他們的交談像一對老朋友,又像親人般的親切自然,喬婉兒竟渾然不覺這一微妙的語氣。
她“恩”了聲,然後目光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他的右手背,夜色下,她無法看清那道疤痕。
他轉身,腳步邁得有些遲疑,她望着他的背影,站在原地未動,這一場景讓站在院門口的曹管家微微蹙了眉心。
就在他不解的時候,眼睛瞟到東邊迴廊上走過來一抹熟悉的影子,心驀然一緊,忙朝慢慢走過來的肖明傑微彎了下腰:“先生,快走吧,時間不早了。”
(本章完)